相信很多觀眾都被《給美狄亞的男孩們》的小演員吸引入場。《給美狄亞的男孩們》的確湊齊表演藝術所有吸引人的元素——古希臘悲劇底本、現代新視角重閱經典、可愛的小朋友、考掘孩子豐富內心世界反思成人世界價值的單一等等。而我卻奔着那些充滿詩意的畫面成為座上客。線條化的紅船、沉鬱的黑紗,似乎把耳熟能詳的古希臘悲劇《美狄亞》,抹上一層層抽離的詩意。
對於《美狄亞》最簡單的描述,就是家庭暴力、倫常慘案。妻子為報復丈夫的背叛,狠心將兩名親生兒子殺害,作為對丈夫變心的懲罰。這種殺敵八百、自傷一萬二的做法,儼然是古希臘版《天水圍的夜與霧》,匪夷所思。廿一世紀重新審視這宗倫常慘案,很容易發現《美狄亞》的故事原是建基於沒有現代法律觀念的世界,每每以個人意志解決私人恩怨、婚姻危機和家庭問題,甚至出現「復仇過當」的悲慘結果。古希臘時代亦缺乏所謂「兒童權益」的觀念,幼童很自然被視為父母的附屬品,可被隨意操控生死。正如日本思想家、批評理論家柄谷行人,很早已提出「兒童之發現」,指出「兒童」的概念由現代社會投射出「真正的孩童」才出現,現代教育體制、兒童文學便伴隨而生。「兒童」必須接受教育及受到保護,更是現代法律的保障範圍。
走筆至此,可以想見《美狄亞》故事可以開發的緯度實在非常非常多。如台灣當代劇場傳奇早在九十年代,便將之改編為《樓蘭女》。《樓蘭女》講述「美狄亞」說服丈夫,讓兩名兒女將浸毒的黃金冠袍作為結婚賀禮送去給情敵,新娘穿戴後毒發慘死。「美狄亞」更手刃一雙親生子女,鑄成人倫悲劇。《樓蘭女》將故事原型中兩名幼子,改動為一子一女,將現代人「幸福家庭」的想像顛覆,令稚子的犧牲特別令人痛心。晚近希臘舞蹈大師Dimitris Papaioannou的《MEDEA》,着重在構圖和隱喻上重新演繹,強調女主人公的動靜、造型如同蜥蝪,取其涼血動物的心狠。美狄亞殺兩子場面,乾脆將套在左右手上瓷娃娃互撼擊碎,任由娃娃體內紅色紙條噴灑四周。
相對來說,《給美狄亞的男孩們》,差不多完全聚焦於小朋友的天真萌樣、多才多藝和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劇場的開端架式已非「說故事」。《給美狄亞的男孩們》由《美狄亞》原故事的結局為起點,五名孩子坐上紅船渡冥河,童稚的聲音、互相嬉鬧的歡笑、LIVEFEED的投影、五名孩子SOLO的才藝表演和自述,觀眾很快便完全投入現代小孩子的想望和腦力無疆界。可是小朋友的篇幅雖可愛卻十分拖曳,甚至與《美狄亞》故事完全割裂。美狄亞夫婦的年青版,每人只有一小段現身,抒發喪子之父和復仇妻子的哀慟。其餘時間他們的身份便是男/女船伕,跟小朋友做遊戲。
幸勿誤會,我沒有反對以小朋友為敘事者或視點,反而小朋友作為編作演員,表演和談吐都十分真誠、得體,也看得出背後家庭的悉心培養。我更關心的是,《給美狄亞的男孩們》如何深化或轉化《美狄亞》故事,令觀眾對《美狄亞》故事有豁然開朗的嶄新體會。當演出小朋友會吹長笛、演奏色士風、彈電子結他,夾BAND和打劍道。我們除了讚嘆小演員的優秀,馬上只能想到現實生活中有更多的「美狄亞」,礙於主觀客觀條件,無法讓子女從小接受優質教育和才藝培養,或逐水漂流或試試運氣,看看能否擺脫階級的循環。
從《給美狄亞的男孩們》為起點,我特別重新聽回彭羚《給我愛過的男孩們》。前者是劇場作品,後者是千禧年前當紅女歌手「告別童稚」的婚前自白。兩者看似千差萬別,實則同樣關懷住在每個人心裡的小女孩、小男孩——
「我傾慕過的 牽掛過的
傷害過的 掙扎過的
謹將這首歌獻上給我 從前每個男孩和盛放的花朵
想像過的 得到過的 等待過的 失去過的
祝我幸福快樂 也冀盼 每一個 都好像我
那不愉快的 不算差的 不後悔的 不結果的
謹將這首歌 向每一個男孩致意 從前陪著我一樣傻
不實際的 不見光的 不便說的 不記得的
祝我幸福快樂 我愛過每一個 請保佑我」
——共勉之。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