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8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姹紫嫣紅開遍的頽垣敗瓦──寫於台灣國際藝術節2018後 (2018.04.28)


2011年錯過了香港藝術節的翩娜包殊《康乃馨》,三月就到台北把它補回來。翩娜包殊《康乃馨》既是2018年度台灣國際藝術節(Taiwan International Festival of Arts, TIFA)的重頭大戲之一,也是七度訪台的翩娜包殊(Pina Bausch)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作品。公演之先,台北兩廳院(音樂廳、戲劇院)事先張揚,讓兩廳院仝人、觀眾和學生,一起跳出《康乃馨》的「四季舞」,並拍成有趣片段。這個被命名為「The NELKEN-Line」的全球活動(翩娜包殊基金會The NELKEN-Line各國影片:https://vimeo.com/pinabauschfoundation),融合兩廳院迴廊揮汗青春的街舞學生,及中正紀念堂禮兵等周邊等重要元素,在劇院內外不分老中青齊齊跳舞,衝破一般觀眾認為經典都高不可攀、晦澀難懂的心理關口,把「四季舞」從經典供桌上拉到人間,好玩又貼地。「四季舞」玩味十足的輕靈風格,儼然也是為舞蹈劇場《康乃馨》定調。

《康乃馨》的「主題曲」是George Gershwin的《The Man I Love》。演出伊始,男舞者已站在插滿近萬枝粉紅康乃馨舞台上,手語「唱」出這首主題歌。我們熟悉的「音樂+舞蹈」,霎時變成「音樂+動作」。流動的肢體節奏就是韻律,就是美的開始。然而,《康乃馨》最具膽識的,卻是不斷把美好的事物與非常不討人喜歡、甚至噁心的東西或裝置並置。滿地康乃馨中咆吼狂奔的警犬、在桌底下弓着腰艱苦舞動身體的舞群、被硬塞餅食進口中的晚裝女,還有舞者把身體滑進不規則的翻倒椅子。舞台上的所有「硬件」都是壓迫、都是現實、都是規訓權力。偶爾路過的手風琴裸女,就像現實中的靈光,每每一閃而過。《康乃馨》縱然是八十年代的舞蹈劇場經典,二十一世紀看來依然趣味盎然。尤其紙皮箱堆滿遍地粉紅之際,奇異的畫面出現了──這是姹紫嫣紅開遍的頽垣敗瓦。 


劇場中八千朵康乃馨開遍的粉紅色花田,本身就是一闋殘酷的隱喻。世事無常,我們經常處於混沌的無物之陣,可是一切看上去又如此甜美安好,所有的奔跑、追逐,都彷彿是雲端的快樂。末段的所有舞者擺着「四季舞」的動作、輪番講述為何與舞蹈結緣,一下子外在世界主流價值觀倏忽飄至。──「我是一個舞者。小時候看過《天鵝湖》,所以我跳舞。」「我是一個舞者。因為我不想當兵。」──彼此都以「我是一個舞者」來自我言說,背後的故事卻迥異。世界這樣的殘缺不全,也委曲求全。

我跟一些同場觀賞《康乃馨》的朋友,不約而同想起兩廳院剛於2017年年底「舞蹈秋天」發表的希臘編舞家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努(Dimitris Papaioannou)作品《偉大馴服者》(The Great Tamer)希臘迪米是首位被翩娜包殊烏帕塔舞蹈劇場邀請擔任編舞的編舞家兼劇場導演,自詡深受翩娜包殊影響。與《康乃馨》截然不同又眉目互通,《偉大馴服者》冰冷如廢墟的舞台,無解的重複蓋被子、堆疊人類器官奇觀、惡搞月球漫步、「義肢」奇技拼湊成怪異身體,對人類世界和生命歷程充滿輕蔑和嘲笑,觀者被那艱澀得令人暈眩、棘手的「形」,擠壓得目瞪口呆《康乃馨》卻在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之後,調子絕不沉溺,乾脆打起精神台上台下一起跳「四季舞」,大自然、春天、太陽、顫抖、抽芽等等,觀眾都帶着笑在玩。《康乃馨》笑中有淚、淚中有笑。即使最後忘記「四季舞」的動作細節,也留住了在劇院「玩」的一顆「心」。

《碧娜鮑許---舞蹈、劇場、新美學》(: 台譯PINA BAUSCH 為碧娜鮑許) 是一部由台灣翻譯出版的「翩娜評傳」。舞評家作者JOCHEN SCHMIDT《碧娜鮑許》坦言翩娜的舞蹈,從不掩飾她的恐懼和脆弱,同時也充滿對抗和勇敢。《春之祭》的犧牲、《安娜1 & 2》的女性悲慘命運、《悲劇》的徒勞無功,翩娜都以敏銳觸覺和超凡想像力,創造出全新舞蹈語言和表現藝術形態。她的作品滿滿的象徵和奇思妙想,經常是四至六個舞台事件重疊地進行,到處都有事情發生。《康乃馨》乾脆將舞台延伸到觀眾席和全世界,還有跳着「四季舞」時的會心微笑,舉重若輕。或許,也因此不捨那滿場頽垣敗瓦?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8年4月7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長洲沿途》與我血液裡的長洲魂 (2018.04.07)


粗算一下,大概已有近廿年沒踏足長洲。縱然太公太婆的老墳還在長洲,隨着童年時常去看望的姑婆離世,長洲,慢慢地、斑駁地成為一塊陌生的回憶之地。沒想到三月的連續兩個周末,進劇場在長洲舉辦四場長洲沿途The Journey of the Isle》,一下子喚起我血液裡的長洲魂。作為劇場觀眾,自然免不了戴着「環境劇場的眼鏡來閱讀《長洲沿途》。作為長洲人的後代,進劇場如何講述長洲的種種,才最引人入勝。《長洲沿途》開宗明義設置許多「路線」、照片和故事,讓觀眾邊走邊看,也可以從二維條碼掃瞄長洲居民的口述故事世界。踏足長洲,到進劇場接待處報到後,重新認識長洲的一個奇異下午開始了。 


進劇場的文案是這樣說的──「長洲,於南中國海上的一塊小石頭,因形狀狹長,且兩頭大、中間小,而被稱為長洲。從前是一個漁村,到現在仍保留着很多漁民及節慶的傳統文化,潮漲潮退間存活着香港歷史發展的痕跡,和多元文化的縮影和精彩。從去年七月盛暑開始,走遍街坊會、鐘錶鋪、海味店、運動場、體育會、農場、貓閣等不同地方,訪問多位長洲居民,探索他們與小島及社區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以長洲的人、樹、山、海、天、魚、包山、北眺和南氹為座標,透過文字、聲音、影像和四瓣演出,沿著受訪者的步伐和故事,途經大街小巷、新舊房子、春花盛放之間,一同細味長洲沿途。」

 

與我從小認識的長洲有點不一樣。《長洲沿途》從警署徑的小公園開始「起霸」(3:15pm),由在長洲出生長大的陳麗珠以第一身,講述漁民婦女的一生。數十年前的長洲婦女早婚,之後便忙於照顧孩子和家庭。日常生活不但要解決種種瑣碎事,還要克服天氣帶來的困難。漁民婦女耗盡青春克勤克儉,換來兒孫滿堂,惟一的娛樂就是聽戲。陳麗珠的「阿婆口述史」夾雜着一位花旦粉墨登場獻唱,而這位花旦恰巧就是陳麗珠的長洲故人。霎時間,便讓我們置身長洲上一輩的娛樂世界,也把現今長洲女兒的人生選擇呈現,互為參照。

 

之後的「長洲二段」(4pm),在關公亭上演「郵差的故事」。操偶師手執小狗模樣的郵差木偶,扮演郵務新丁初到貴境,懵懂的小子胡裡胡塗,選上長洲五段派件區中最難行的山區斜巷。遇到毒蛇和惡狗已是小菜一碟,最要命的是街巷門號似乎並無規劃,一號旁是23B,然後對面竟是68K,令外來者暈頭轉向。這部分通過陌生眼光與「地膽獻計」相遇,折射出小地方的小情小趣。即使信件地址模糊只有人名,郵差街坊也仆心仆命找出收件人。木偶的動物造型、黃絲帶客串的蛇類,營造出愛麗絲夢遊仙境般的童趣。 


第三站「友誼湖」(4:45pm)則是南氹灣。甫踏進南氹海濱公園,好些女街坊在海邊耍太極,樂手在驚濤拍岸中奏樂。公園海傍,請來長洲老居民包哥回憶童年,偷偷學游泳被父親責打、長大後在長洲從事不同行業的趣事等等。此外,還請來旅居長洲的德國朋友。對於長洲歷史相當感興趣的他,親自蒐集自1919年殖民地政府佈置的十四塊邊界石中的十一塊;甚至勇闖長洲傳統墳地尋幽探秘,可是愛犬莎莎忽有異感,死活不肯進去。這裡,包哥頭上插着粉紅鮮花、德國朋友帶着莎莎,在海風、海浪聲、樂聲中現身說法,加上太極女街坊有節奏的形體動作,構圖絕美。最後一站「新鮮農夫」(5:30pm)的觀音灣,一切儼然是長洲的天涯海角,海灘上跳躍漫步輕柔謝幕,溫暖窩心。 


基於與長洲的奇妙淵源,我並沒有用力把《長洲沿途》與「環境劇場對號入座。然而,《長洲沿途》卻又是我看過的「環境劇場」中最極致的一次。包括整個環境空間都是表演的一部分,不再區分表演區和觀眾席,邊走邊演又突顯空間性格和歷史特質。演出的焦點靈活多變,觀眾眼前的一切,就是與戲劇一整套相關的元素,觀眾、演員、節目指示牌、演出管理人員、空間建築、甚至是攝影師和路人,皆圓融在同一天空下,形塑出前所未見的長洲。 


至於我所知道的長洲,都是媽媽三姐妹的兒時往事──三個滿山亂跑的小女孩,竟然抬來一塊精緻光滑的棺材板,給外婆當柴燒。颱風溫黛襲港、十號風球那天,媽媽蹲在長洲碼頭看大人撈浮屍。太平清醮巡遊前夕,小阿姨被選中演飄色,演前臉上卻突然長滿痘痘被易角。不過這又是另一次的「阿婆口述史」了。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