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7日星期五

台北市立美術館的「花見」──《莫內花園》(2011.05.27)









橫跨2010、2011的台北國際花卉博覽,雖已於4月底曲終人散,作為與花博配套的台北市立美術館特展的《莫內花園》卻方興未艾,從本年3月到6月為台北花博添上餘音嫋嫋。畫展與花卉博覽原是兩碼子事。台北花博分為四個園區:圓山區、美術公園區、新生區和大佳河濱區,北美館正處於圓山區進入美術公園區的必經之路,所展出的自然會被不少愛花人「看見」。北美館所設置的《莫內花園》,儼然成為台北花博的有機組成部分──《莫內花園》圍繞「花」為主題,從法國意大利蘇格蘭等收藏莫內真迹的各家藝術館,借來法國印象派大師莫內的晚期作品《睡蓮系列》等,在台北花博的四個園區外,帶來第五處「花見名所」。

莫內一生遺留500件素描、2000多幅油畫及2700封信件,足跡由巴黎大街到地中海岸,又從法國到倫敦、威尼斯、挪威等,並在各地旅行寫生。莫內早年畫過漫畫,及後專習油畫,晚年更以《印象•日出》、《盧昂的聖母院系列》、《睡蓮系列》和《維特尼附近的罌粟花田》等一系列捕捉微妙光影的作品享負盛名。《莫內花園》的展覽主要分作「水景系列:睡蓮」、「花園一隅」、「河岸風光」三部份,當然還有莫內畫風的專題電影介紹,為觀者提供相對全面的入門窗口。

雖云是台北花博的配套畫展,《莫內花園》卻不像上述四個花博園區的密集和喧鬧,反而着力維持莫奈既色彩繽紛又淳厚質樸的簡約藝術風格,在區間上採取大量疏隔留白的空間感,並在每個展區的開端,輔以莫奈的隨筆,如「水景系列:睡蓮」部分便由莫內的自白揭開序幕--「要到很久以後,我才領略了我的睡蓮…當初種它們只是為了樂趣,並沒想要畫它們。只因你不可能在一天之內被一處風景迷倒…然後,突然之間,我體會到這片池塘的魅力…我抓起了畫板。從那天起,我幾乎沒有畫過其他的東西。」

《莫內花園》聰明地把莫內在巴黎近郊吉維尼(Giverny)私人花園所創作的花卉風景作品,演繹為莫內創作成熟的高度和最後的皈依。吻合台北花博主題的同時,亦把莫奈鎖定為一位專擅花卉風景的畫家。「水景系列:睡蓮」聚焦於莫內連續數幅觀睡蓮、畫睡蓮、賦予睡蓮新生命的作品。莫內把形象淡雅無爭的睡蓮和池水色彩從粉白和湖水綠,拉遠到黃蕊紅萼和紫藍天色倒影的對比。這不但陌生化了觀賞者對於睡蓮的固有印象,通過對光影的捕捉,巧妙地把原不擬設於「睡蓮形象」內出現的藍天和垂柳,圓融其中。

「水景系列」一口氣展出多幅的《睡蓮》看似重複,恰恰強調了莫內摹物時,在不同時段對太陽移動、光線變化的敏感。如1907年的《睡蓮》日落狂放如火燒,《睡蓮與百子蓮》和《夜色中的睡蓮》則深幽孤靜。全因為當光源強弱和採光角度有異,筆下的睡蓮風格自然迥然不同,這才派生出莫內睡蓮獨一無二的風貌。

《莫內花園》第二部分的「花園一隅」,把莫內隱居於吉維尼私人花園時期的「尋花問柳」之作匯聚其中,並以第三者口吻串連起莫內與花園的淵源--「只有在自己建造的住屋花園內的莫內,才能盡情展現自己。他秉持相同原則創作如畫作般…每一叢花草都變成豐當的色彩。」「花園一隅」栽種了《白色的鐵線蓮》、《垂柳》、《紫滕》、《黃色鳶尾花》和《玫瑰花》等。貫徹莫內對光線和色彩的獨特觀察,「花園一隅」堪稱落英繽紛、色彩爭艳。如《由玫瑰花園眺望住屋》的黃昏和玫瑰猶如朱黃相奪,《由玫瑰花園眺望吉維尼住屋》暗昏入夜、紫天粉雨。

最後一部分的「河岸風光」,從追尋光影留痕、雲天遊蹤回到城市,再現了塞納河畔的人文風景,如《在阿讓特港附近散步》和1872年的印象派創派名作《印象.日出》。再加上莫內畫風的電影講解和生平經歷的展示,《莫內花園》為觀者闡明了莫內如何以這種非寫實的新風格、新語言對抗歐洲傳統油畫的工筆細緻,開創了油畫留印象、寫氛圍、存感覺的嶄新面向。


這相對逆反「觀者先看作者生平、再回溯性把作品鑲嵌其中」的一貫做法。北美館把莫內故事放到最後一隅,盡可能讓觀者在毫無預設下,單純從「直觀」取得莫內印象。當然莫內的遭遇,其實可以反過來印證他對光影的執着──莫內1890年代,開始專注以睡蓮為主題創作;1900年代,莫內視力出現問題,但他還在畫睡蓮且越畫越大。1910年代,莫內因受妻子長子先後去世的打擊,視力也急速惡化,後來接近失明。莫內視力的健康狀況,與他在藝術上的表現息息相關。《莫內花園》的設置,可謂把謎底壓軸,也讓花園中東走西轉的我們,終於找到了醍醐灌頂的啟迪。

順帶一提,北美館《莫內花園》在藝術教育上,也為觀者提供了難得的經驗。如莫內在1890至1891年間,花了一整年時間在田野畫出25幅《乾草堆》。單單為要把莫內《乾草堆》的線條構圖和光影運用說明白,北美館便分別向澳洲、法國美術和私人收藏者手中,借來三幅《乾草堆》來突顯莫內為研究「光」所下的功夫。縱然只展出32幅莫內作品的《莫內花園》,被評為展出作品着實不多,其中《睡蓮系列》更已佔去17幅;《莫內花園》卻已盡力呈現莫內從初期的具象植物描寫、到後期的光影互動筆觸的整體脈絡,為台北花博「花見」留下最國際化的一筆。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C02。

2011年5月24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那誰(2011.05.24)



盤算着今期要談黃偉文新詞,心裡卻一直掙扎究竟談〈除下吊帶前〉還是〈那誰〉?黄偉文為薜凱琪所寫的〈除下吊帶前〉,勝在捕捉了具普遍性但又似乎難以宣之於口的題材──女生猶豫着該與男生發生親密關係,還是保留珍貴的「第一次」。〈除下吊帶前〉所描繪女生「未進花園」的患得患得、且進且退的矛盾心情,為香港流行歌詞史上情色系列所未見的獨特題材,黃偉文寫來既含蓄又大膽,令人會心微笑。執筆前再重聽了一遍蘇永康主唱的〈那誰〉,剎那間竟改變了主意。

〈那誰〉真是一份驟看毫不起眼,實質上卻異常驚心動魄、透析人性的歌詞。〈那誰〉大概特意配合歌手特質,取了一個看似平凡的歌名,使得綿裡藏針的效果非常突出。最初接觸〈那誰〉,相信聽眾與我的疑問是一樣的──到底「那誰」是指什麼呢? 「那誰」即「那個某某」,也就是廣東話「嗰個邊個」的意思。〈那誰〉中,「那個某某」/「嗰個邊個」便是令主人公失戀痛心的對象、離棄愛人的負心人──

「你和那誰那天分手 你淚痕像條綠色的銹 頑固地種在眼睛一角 直到永久 抹不走 但是浮游在生活亂流 你那新生你也必須接受 就算多悔咎 自責別太久 不要戀戀心裡那個傷口 渡日月 穿山水 尚在恨 那誰 誰曾無堅不摧 摧毀的廢墟 一早 變做你美好新居 創疤你不挖 亦不知有過 在這裡 淚叠淚 風一吹 漸莫辨 那誰 連重提 往事也不再絕對 她怎傷害你 講起 你沒再吐苦水」

〈那誰〉無疑是一首談失戀之痛的歌詞,首段描繪失戀者哭得死去活來、傷心欲絕,儼如置身地獄的痛苦也令生活亂了陣腳。關鍵是〈那誰〉極其清醒和理性地指出,失戀這回事,往往只是失戀者「戀戀心裡那個傷口」、不斷徘徊在感情廢墟的結果。整段戀愛關係中的負心人是誰,根本無關宏旨;失戀者所迷戀的,只是沉溺於自憐自傷的脆弱狀態。所謂的感情創傷,只要當事人不把它當作一回事,自然就無所謂創疤、傷痕──從前的「淚叠淚」經過「風一吹」,自然就「漸莫辨那誰」。

黃偉文〈那誰〉的聰明之處,正正是逆反了受眾對詞中「那個某某」/「嗰個邊個」的想像和期待,毫不留情揭示出「前度的重要性」可能是虛假的,但「失戀者的自我悲劇化」才是真實的。類近的看法,亦見於林夕的〈綿綿〉──「從來未愛你綿綿 可惜我愛懷念」(也就是說,從來沒有很愛你,只是不斷留戀着從前自己愛着別人的樣子)──黃偉文〈那誰〉,卻把失戀者「自我悲劇化」的深層複雜心理進一步剖析──

「有時你還覺得溫馨 這淚流像存在的表證 沒有恨過便更加彷似 白過半生 冷清清 像突然忘掉尊姓大名 卻記得她教你差點喪命 是創傷太重 或覺悟太輕 使你不懂釋放怨懟的根性…誰沒兩個致命舊愛侶 不見得 就要聽到春天也恐懼 可以不唏噓 可以不心虛 放低跨過去 …若舊夢 不堪追 就別問 那誰 從何時 你學會 灑脫面對 她怎傷害你 可否 就當做老天 完整你那 沒挫敗波折一生之旅 功德圓滿 方可愛下去 帶笑歸去」

〈那誰〉坦言失戀者可能已忘掉負心人姓甚名誰、面長面短,卻永遠忘不了自己如何肝腸寸斷。原因很簡單,人們每每在感情的苦難中才覺得自己存在過、才覺得自己的人生有重量,這種無意識乃是源於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深切恐懼──換句話說,人們對創傷的重視,不過是為了向自己證明,生命不是白過的、我的人生是不平凡的,過去也有過很多故事等等。想當然的是,對很多普通人來說,人生平淡如水。儘管「那個某某」/「嗰個邊個」已然面目模糊,由「那個某某」/「嗰個邊個」所象徵着的「有發生過」,才是失戀者死不放手的「最後根據地」。那麼,從〈那誰〉點睛之句「是創傷太重 或覺悟太輕」便可窺見題旨──失戀者遲遲不肯覺悟,就是勘不破「連失戀都沒有」的深刻焦慮感。如同俗套的選擇題,你寧願做「失戀專家」還是「從未愛過」?

〈那誰〉

作曲:頡臣
填詞:黃偉文
編曲:Johnny Yim
主唱:蘇永康

你和那誰那天分手 你淚痕像條綠色的銹
頑固地種在眼睛一角 直到永久 抹不走

但是浮游在生活亂流 你那新生你也必須接受
就算多悔咎 自責別太久 不要戀戀心裡那個傷口

渡日月 穿山水 尚在恨 那誰
誰曾無堅不摧 摧毀的廢墟
一早 變做你美好新居
創疤你不挖 亦不知有過 在這裡

淚叠淚 風一吹 漸莫辨 那誰
連重提 往事也 不再絕對
她怎傷害你 講起 你沒再吐苦水

有時你還覺得溫馨 這淚流像存在的表證
沒有恨過便更加彷似 白過半生 冷清清

像突然忘掉尊姓大名 卻記得她教你差點喪命
是創傷太重 或覺悟太輕 使你不懂釋放怨懟的根性

渡日月 穿山水 尚在恨 那誰
誰曾無堅不摧 摧毀的廢墟
一早 變做你美好新居
創疤你不挖 亦不知有過 在這裡

淚叠淚 風一吹 漸莫辨 那誰
連重提 往事也不再絕對
她怎傷害你 感恩 替代了那苦水

誰沒兩個致命舊愛侶
不見得 就要聽到春天也恐懼
可以不唏噓 可以不心虛 放低跨過去

渡日月 穿山水 尚在恨 那誰
誰曾無堅不摧 摧毀的廢墟
一早 變做了滿山青翠
敏感處不碰 便不知你葬着心碎

若舊夢 不堪追 就別問 那誰
從何時 你學會 灑脫面對
她怎傷害你 可否 就當做老天
完整你那 沒挫敗波折一生之旅
功德圓滿 方可愛下去 帶笑歸去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1年5月14日星期六

最後的嬉皮士──《九龍皇帝的文字樂園》(2011.05.13)


「英國人搶了我塊地,九龍係我嘅!」──「九龍皇帝曾灶財」和他的城市塗鴉是香港的傳奇。曾灶財在生之時酷愛在街道牆壁電箱燈柱塗寫家族族譜、大罵前英統治,風雨不改。即使香港回歸、特首已由董建華易為曾蔭權,曾灶財亦貫徹始終從不間斷。恰恰因為持續地於公眾地方塗鴉,曾灶財曾數度被控「破壞公物」,甚至被視為嚴重精神病患者。及至曾灶財的塗鴉,被香港時裝設計師搬上國際時裝天橋,「九龍皇帝曾灶財」才搖身一變為香港街頭傳奇,成了「香港 Icon/塗鴉藝術家」。近日,太古坊ArtisTree展出的《九龍皇帝的文字樂園》展覽,便全方位回顧了「九龍皇帝曾灶財」的個人經歷和塗鴉精神。

甫踏出鰂魚涌地鐵的太古坊出口,當眼之處已掛滿了《九龍皇帝的文字樂園》的宣傳條幅。是次展覽的宣傳條幅設計相當耐人尋味。策展人把曾灶財的城市塗鴉,以帝皇專用的明黃色為條幅襯底,這不但強調了曾灶財的「九龍皇帝」身份,同時鮮黃的長直條幅又大有「招魂幡」的意思,似乎要召回「九龍皇帝」雖被同時代人目為瘋子、仍在急功近利社會中堅持自我的精神。有趣的是,曾灶財的塗鴉經常痛罵英國殖民者,掠奪了他這個「落難皇帝」的香港領土,如今太古坊前方的宣傳條幅赫然與中國國旗並置,似乎暗合回歸後,香港又擺盪在殖民者與殖民者之間的微妙格局。


《九龍皇帝的文字樂園》固然是圍繞「九龍皇帝曾灶財」生平和作品,所展開的一次檢閱,策展人對「九龍皇帝曾灶財」其人其事的梳理卻頗見心思──展場被劃分為「皇帝的足跡」、「皇帝的寶藏」、「皇帝的墨寶」、「皇帝的創作疆土」、「皇帝駕崩」、「皇帝萬歲」和「街角留言」幾部分。其中「皇帝的足跡」、「皇帝的創作疆土」、「皇帝萬歲」最富巧思。首先,「皇帝的足跡」部份不但放置了香港立體地圖,標示出「九龍皇帝」微服出巡、塗鴉畫遍的港九新界不同地區,亦展示了在幾位文化界著名攝影師鏡頭下,對「九龍皇帝」的光影捕捉──「九龍皇帝」扶着柺杖憨笑、回歸前夕在橋底走筆疾書、塗鴉與香港英式郵筒相映成趣等等,都在在記錄了香港殖民地時期的片片回憶。如果說羅馬是一座露天博物館,香港便儼然是「九龍皇帝」的私人畫廊,可以率性而為、任意所之。


「皇帝的墨寶」和「皇帝的創作疆土」部分,陳列了曾灶財的城市塗鴉和從而衍生的文化產物,從塗鴉到一系列鄧達智時裝、GOD產品,似乎濃縮了曾灶財「被成名」和經典化的過程。「香港 Icon/塗鴉藝術家」的冠冕原非從天而降,而是需要文化精英的確認和轉化。至於「皇帝萬歲」部份,才是延續繼承「九龍皇帝」精神的當代形式。向曾灶財致敬「皇帝萬歲」,陳列了多位年青藝術家的各式設計,包括張卓、朱迅和一批青年創作人的作品。這些作品都有着「重複」的共通點,每每就着單一的形象或圖象進行堆疊。有的是壁畫上非人非獸圖象的堆疊,有的是無數隻一模一樣的陶器公仔的延伸,還有我特別欣賞的由毛毛小白兔簇擁而成的粉紅晚裝裙──「九龍皇帝」的城市塗鴉就是通過無數的重複堆疊,來產生出其獨特的風格和氣勢。在這一點上,「皇帝萬歲」明顯是致敬者對「九龍皇帝」城市塗鴉的閱讀和理解、拆解和重構,並回過頭來用自己的藝術形式,向「九龍皇帝」這個繆思的主人致敬,用另一種藝術形式大喊「皇帝萬歲」。


或許有很多人,願意把「九龍皇帝曾灶財」美化,並對之比擬為與巨型風車對抗的唐吉訶德。難得的是,《九龍皇帝的文字樂園》並沒有把「九龍皇帝」盲目拔高至人格高地,反倒還原基本步,敢於凝視曾灶財真實生活的一面,包括曾灶財的街坊對他的塗鴉其實頗有微言、所住的公屋單位蟑螂橫行又一直傳出惡臭、沙士期間甚至要勞動政府部門為他搞衛生。曾灶財的城市塗鴉,其實是令他樂在其中的一種尋樂方式和自我實踐,多於卑微個人對外來極權的微觀反抗。正如當代塗鴉人 MC仁所言,曾灶財的塗鴉固然非常出色,更重要的是「他有意志去做一件他喜歡做的事,而且做了 51年」。 因此,在香港所進行的城市塗鴉,乃是曾灶財為自己創建的「文字樂園」。借用「城市旅人」林一峰在〈塗城記〉歌詞中,所描繪的「九龍皇帝曾灶財」城市漫遊創作──

「清風兩袖悠然自在到處走 鬧市內揮御筆牆壁電箱燈柱 記載史詩港九最強 汗水混了墨水字體大小參差 笑臉始終不變樣 最愛喝可樂 白紙木板石屎舊衫浴巾餐牌 到處都可展所長 割地收地煲呔曾或董建華 領土始終不變樣 永遠有福彩 皇后長伴直到永久 從無遺漏…胸襟廣闊 從不稀罕冠冕 只想一心一意記下 年年月月裡的絲絲點點 那就夠」

有說塗鴉是自由世界的表徵,在沒有框框、什麼都可以的情況下,可以堂而皇之將自己所思所感示眾。可是香港可能還不是一個如此開放的社會,曾灶財的城市塗鴉就曾惹來票控。「清風兩袖悠然自在到處走」、「笑臉始終不變樣」的曾灶財,在階級愈來愈森嚴、城市潔癖愈重的香港社會,恐怕已是香港最後的嬉皮士。藝術工作者、文化精英乃至普羅大眾稱許「九龍皇帝曾灶財」的同時,內心深處又何嘗不在哀悼一種自由自我的生活方式、一個時代的溫馨歷史背影的消逝?!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C02。

2011年5月12日星期四

《詞話詩說》--絕色(2011.05.10)
















今期是《詞話詩說》的一周年。去年五四,我們是從林夕〈超生培慾〉開始的。坦白說,對於香港流行詞壇的概括,實在沒有比朱耀偉教授的說法更切中肯綮──「從某月某日開始,香港流行詞壇,照例要由林夕說起。」──《詞話詩說》的周年慶,也讓我們還原基本步回到林夕吧。早於2010年聖誕前夕,林夕為黃耀明所寫的〈絕色〉,已被放到YOUTUBE廣泛流佈,網友更驚呼〈絕色〉為「黃耀明電音回歸」。的確如此,〈絕色〉電音部份大有達明一派早期的科幻奇瑰色彩、非真實世界的撲朔迷離。然而,較少被提及的,反倒是〈絕色〉這份獨特有趣的歌詞。

2010年八月初,人山人海舉辦了全球首個完全黑暗中的聲音演出《暗中作樂》。《暗中作樂》並非一次人山人海香港演唱會或音樂會,而是一次聲音空間化/空間聲音化的實驗──《暗中作樂》從一開始就要求聽眾卸下行裝、進入「看不見」的角色扮演,再置身於一處名副其實「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空間,聽賞現場演唱。當現場聽眾連最基本的目測能力都失去,就特別需要依賴視覺以外的感官。靈感來自人山人海演唱會《暗中作樂》的〈絕色〉,所講的就是「隔絕了色相世界」道理。「絕色」一詞並非指向人間絕色,「絕色」原是動賓結構的詞組,「絕」是動詞,指棄絕之意──

「聽見指尖攀過絕嶺 聽見呼吸吹皺浪聲 不吻亦忘形 一吻亦無形 我的風光不靠風景 沉魚落雁若能動聽 醋雨酸風亦如月影 一見又如何 不見又如何 你的春色不染心境 目送不到走遠身影 目送不到一切縮影 但信花灑聲裡聽到你表情 太好聽的戀愛 看不見亦存在 我一世未明何謂綠柳黑髮亦無礙 看不到衣衫遮蓋 放不進面容在眼內 免得你帶着明眸皓齒裝飾 我身外」

〈絕色〉從視覺以外的感官如指尖的觸覺、海浪聲說起,也反問了感官的各種感應是否可以顛倒──「沉魚落雁的色相可以聽得到嗎?」「醋雨酸風可以像月影般看到嗎?」──把「絕色」的道理推到極致,我們感官所接觸的一切又可以棄絕嗎?林夕在〈絕色〉既談感情色相欲望,又質疑感情色相欲望的真實,〈絕色〉的「絕」也就是《道德經》中「絕」的用法。《道德經》「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的「絕」,意謂離棄。〈絕色〉的「絕色」即棄絕色相。如能棄絕色相,便不會被凡塵俗世的感官、感情欲望帶來困擾,故謂「一見又如何 不見又如何 你的春色不染心境」。

勘破感官的拘限,反而無所不至,可以「花灑聲裡聽到你表情」。如果明白這個道理,塵世一切晶光亮麗的都不過是裝飾品、身外物,人世間的一切紛紛擾擾,也只是心魔作祟。〈絕色〉的第二段,林夕甚至玩了一組文字遊戲:「聽見關心的你開燈 聽見開心的你關燈」,來挑戰受眾對文字的觸感──

「聽見關心的你開燈 聽見開心的你關燈 我也天生不會用眼睛愛人…看不到的戀愛 看不到是誰在 你色身根本從來未看一眼 但求沒窐礙 看不到對面露台 放不進紅塵在眼內 免得你有日懷着絕色一刀 插心內」

「聽見關心的你開燈 聽見開心的你關燈」,明顯是再自然不過的日常居家場景,〈絕色〉的重點卻在「聽見」。不管伴侶是開心還是不開心,開燈還是關燈,主人公也是通過聽覺來完成感知的。因此強調「我也天生不會用眼睛愛人」,表示愛上對方亦與色相沒有必然關係。彼此的關係反而是一種任意所之,不強求、沒窐礙的結果。外間的一切誘惑自然不會構成危機。

黃耀明在《我是你的明哥──人山人海打游GIG音樂會》上,披露林夕完成〈絕色〉的歌詞後,曾讓他在〈絕色〉和〈目送〉兩個歌名之中二選其一,結果黃耀明選了〈絕色〉。「絕色」固然是指棄絕色相,其實〈目送〉又何嘗不是「玩字」?林夕筆下的「目送」,自然不是指向「眼看着某某離開」的傳統意涵,卻是驅除眼前的一切、把「目迷五色」的世界排除出去,成就心無窐礙的心靈境界。〈絕色〉的語言實驗、對感官的敏感,令人不禁想起同樣出自林夕之手的〈電光幻影〉〈水月鏡花〉──「掛念難道靠眼睛」、「流水的眼睛怎能將景緻固定」。今天林系說理詞系譜,又多了一首〈絕色〉。

〈絕色〉

作曲:盧凱彤@人山人海
填詞:林夕
編曲:GayBird@人山人海
監製:GayBird@人山人海/黃耀明

聽見指尖攀過絕嶺 聽見呼吸吹縐浪聲
不吻亦忘形 一吻亦無形 我的風光不靠風景
沉魚落雁若能動聽 醋雨酸風亦如月影
一見又如何 不見又如何 你的春色不染心境
目送不到走遠身影 目送不到一切縮影
但信花灑聲裡聽到你表情

太好聽的戀愛 看不見亦存在
我一世未明何謂綠柳黑髮亦無礙
看不到衣衫遮蓋 放不進面容在眼內
免得你帶着明眸皓齒裝飾 我身外

聽見關心的你開燈 聽見開心的你關燈
我也天生不會用眼睛愛人

太好聽的戀愛 看不見便存在
我一世未明紅男綠女黑與白仍沒障礙
看不到衣衫遮蓋 放不進面容在眼內
免得你剩下明眸皓齒裝飾 我身外

看不到的戀愛 看不到是誰在
你色身根本從來未看一眼 但求沒窐礙
看不到對面露台 放不進紅塵在眼內
免得你有日懷着絕色一刀 插心內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