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9日星期四

《敢觀舞台》──新瓶舊酒還是舊瓶新酒——Akram Khan《叢林奇譚》 (2022.12.27)

 

 

Akram Khan Company算是香港的表演藝術老朋友了。近十年的《輪》、《思想伊戈:百年春之祭》、《吉賽爾》和《異鄉人》,每每都是Akram Khan舞蹈劇場的粉絲朝聖大會。本屆新視野藝術節的閉幕大戲,就是Akram Khan新作《叢林奇譚》(Akram Khan’s Jungle Book)。《叢林奇譚》有個遙遠的血親,原是創作於1894年的英國兒童文學《叢林奇譚》(The Jungle Book,又稱《叢林之書》、《叢林故事》等)。The Jungle Book由印裔英國作家Rudyard Kipling虛構出饒有趣味的森林世界,先是寫出小故事《小泰山》,並於18931894年的雜誌上刊出,隨後出版為《叢林奇譚二部曲》。當中最擅於運用擬人的動物,盛載滿滿的人類道德訓誡。

 

Akram Khan舞蹈劇場《叢林奇譚》更進一步,將老牌童書The Jungle Book的故事,導入廿一世紀人類的挑戰,直接觸碰大自然的反噬。氣候小難民莫格利在海平面上升、人類為生存慌忙尋覓高地之際,與家人失散。時代遍地磚瓦,動物聚在一起組成聯盟,佔據城市中的圖書館、超級市場、政府大樓、敬拜場所。莫格利就是狼群發現的孩子,並被留下撫養,見證野性與人性的大爆發。Akram Khan在《叢林奇譚》的編舞調動大量art tech舞台效果,如洪水氾濫時的滅頂之災,皆以觀眾與舞台之間的半透明投影紗幕,投射虛擬影像 (呈現海水四處傾瀉流竄的總線條),再配以群舞驚慌逃亡場面。人類與動物之間的追逐,更加插虛擬的射箭狩獵等場景,光影與舞者的形體動作精準配合,觀眾如同置身迪士尼的科幻森林,不斷看着層層螢光線條在眼前掠過。

 

《叢林奇譚》下半場,不論情節或表演方式都更迪士尼化。莫格利被實驗室猴子擄走後,被帶到實驗猴的巢穴。猴子因為多見人類,嘴裡不停吐出以前在籠裡聽到的廣告標語和政治豪言,甚至想成爲人類。猴子想要莫格利教牠們變成人類,關鍵就是火。舞台上於是出現大量火舌投影,舞群又出動救出莫格利。這時候巨型大象線條投影碩大無比,象徵着大象領袖哈帝,這都出於象群的古老傳說,回到盤古初開森林被創造之時。天地玄黃,創世故事永遠幽遠、雋永。

 


相對於Akram Khan前幾年的創作如XENOS (或譯《異地人》、《異鄉人》) 2019年在法國阿維儂藝術節發表的Outwitting the Devil (或譯《愚弄魔鬼》、《與魔鬼共舞》),走合家歡路線的《叢林奇譚》自是老嫗皆懂的故事風格,同時又是art tech舞蹈劇場的一次全新探索。Outwitting the Devil的人魔大戰是典型的東方表演藝術題材,抗爭過程中赫然發現「人類就是魔鬼」。(人類) 成魔之路,充滿創世神話的興味。《叢林奇譚》中猴子模仿人類的言行舉止,儼然就印巴本色舞蹈風格呈現,猴子手部足部的特殊運動狀態,瘋狂地將自己比作人類。末段升起的祭壇般的小高台佈置和布帛晃動造成江河洶湧,更是Akram Khan的拿手好戲。Outwitting the Devil的小祭壇讓東方跳神儀式等,紛紛派上用場;晃動綢緞靈動演繹水神的咆哮、大自然反噬的凶悍。這些都在《叢林奇譚》ending中傾瀉而出。最後大象步過,萬物歸零,大有早前DESH (《源》) 中剪紙大象的光影童趣。《叢林奇譚》以手挽式收音機作結,更意味着人類的智慧在天地發光,如同XENOS末段畸零人携帶的行李箱,滿載先輩遍地流徙的辛酸。

 


因此之故,《叢林奇譚》可謂從兒童文學The Jungle Book開始,夾雜迪士尼式青少年冒險故事,再輔以Akram Khan擅長的若干場面調度,把The Jungle Book講成art tech版的《叢林奇譚》。除了飽含對人類損害大自然的批判,也實驗了皆大歡喜層面的art tech舞蹈劇場。想當然的是,很多Akram Khan粉絲還是挺懷念從前由Akram Khan親自演繹的Akram Khan作品。DESH XENOS夫子自道,將上世紀家族如何在第三世界和戰亂中追尋自由,流徙成了幾代人不可逆轉的命運。Outwitting the Devil更是世界巡演之作,恣意鋪張揚厲東方美學與神秘性。身穿明黃衣裙的女主人公如何隻身遠赴與魔鬼鬥爭的艱險歷程,小小女子挑戰邪惡力量的主題因子與《叢林奇譚》,同出一轍。然而,不論新瓶舊酒還是舊瓶新酒,對老粉絲來說還是心有戚戚焉,期待Akram Khanart tech舞蹈劇場與駕輕就熟的編舞邏輯中,拿定主意站穩腳跟。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22年10月29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身體是劇場的家園——《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2022.10.29)

 


談前進進《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大概要從2016年「前進進表演探索計劃」說起。「表演探索計劃」作為前進進「新文本運動」最後一塊拼圖,廣邀專業演員一同挖掘當代劇場的高強度表演形式,以期演員的身心靈都能與「新文本」接軌。當時的學員(包括今回出演《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陳籽沁、李頊珩、彭珮嵐),除了學習歐洲前沿的劇場形體訓練,還得共同研讀德國Kevin Rittberger《卡桑德拉》的劇本,並在同年夏天的展演中編作出若干《卡桑德拉》及法國文本《西邊碼頭》的片段試排。工作坊完成後,前進進再從中物色合適的演員參與正式演出。

 

2017年馮程程導演的《卡桑德拉》,講述歐洲難民課題及國際關係的種種。第一世界左翼如人道紀錄片導演,歐洲記者、作家、翻譯,面對重述與凝視他人之痛,展現出微妙的文化位置和語言藝術。同年,法國客導Franck Dimech執導法國「新文本」《西邊碼頭》,極端的表演方式直接讓歐陸的導和本,與香港劇場演員擦出火花。《西邊碼頭》故事設定在廢棄倉庫,劇力不斷把演員推向歇斯底里的精神狀態,演繹社會邊緣人處境。導演和文本着力於演員的爆發力,輪流呈現瘋狂、精神崩潰等身體狀態。

 

20229月,法國客導Franck Dimech崔護再來,前進進再次聯乘法國埃梅劇團 (Theatre de AJMER),搬演希臘劇作家埃斯庫羅斯(Aeschylus)寫於公元前約480年的悲劇經典《被縛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Bound)。導演Franck Dimech與六位香港演員,以暴烈的形體風格,重現普羅米修斯挑戰神權、「盜火」受罰的故事。 

作為首次由香港劇團搬演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前進進版本從甫開始、進場之際,觀眾已近距離目擊普羅米修斯正在受苦。被鐵鏈纏繞的普羅米修斯,不斷被押解他的暴力神、威力神等粗暴對待,呼喝着往受刑路上走。普羅米修斯滿身血污,忍受着傷痛蹣跚前進,緊扣住他的鎖鏈正扣連在演區四角的檯鉗,不時拉扯着身體,痛苦不堪。這段序言般的「前戲」,讓法式劇場的形式訓練,如弓着背圍繞場內的長方形地界行走,不斷的重複展示,並把觀眾帶動進這個儼如地獄又神聖的古希臘時空。

 

普羅米修斯與歌詠隊的互動,從傳統的第三者敘事或補充言說,進一步開展出與普羅米修斯的「對話」: 當人類還只是處於「會呼吸的肉」的狀態,好吃懶做、頭腦簡單、是非不分,喧鬧善忘。位列神祇的普羅米修斯,為何還要自我犧牲,為人類「盜火」? 普羅米修斯既有預知能力,自然明白要承擔的後果;普羅米修斯的回答卻毫不諱言這是對「眾神之神」的宙斯的挑戰,潛台詞也是另一種自我實現。首次起用女性演員出演普羅米修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演員陳秄沁的粗獷形體動作與特定調節的聲線,糅合女性的強悍執拗和男性挑戰世界的霸氣。「盜火」關乎對錯、造福人類、改變世界;亦不完全單純是對錯、造福人類、改變世界。表演不斷圍着長方形地界打轉,使得兩面台的觀眾都不會錯過普羅米修斯與歌詠隊,那個受苦受難的世界,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及至宙斯的「女朋友」伊俄出現,普羅米修斯「盜火」的行動意義,又再被推深一步。 

伊俄本是古希臘著名美女,並且擔任赫拉神殿的祭司。宙斯妻子赫拉得知宙斯對伊俄有意後,宙斯把伊俄變成了一頭母牛。伊俄從此過上被百眼巨人盯梢和牛虻叮咬的漂流苦日子。伊俄在漂泊流徙之際遇上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預言她的十三世孫子,就是解救自己之人,將會在幾百年後為普羅米修斯鬆綁,就是後來的大力士海格力斯(Heracles)。出演伊俄的彭珮嵐,2016年同是「前進進表演探索計劃」的學員,伊俄的委屈和驚懼大都通過幾近瘋狂的肌肉抽搐、冒汗嚎哭狀態展演。身心靈推向極致邊緣的種種瞬間,既細緻又高強度地演繹出伊俄的窘境。

 

觀乎此,《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從內容到形式,都近於「新文本」多於古希臘悲劇的傳統表演方式。它的「體」和「用」,完全展示了往後「新文本」化的劇場演出要求,演員的專業形體訓練與演出的身體表演是一體兩面。劇場導演就演員的訓練者。身體就是劇場的家園。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22年8月27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再遇舞蹈、劇場——《一個人的哪吒》《姊妹》與《CLAIRE 空海之迴》 (2022.08.27)

 

四、五月演出場地重開後,各大藝團演出如春回大地般遍地開花,六月更是全盛時期,彷彿又回到昔日周末趕場的日子。最令人期待的自然是楊雲濤編舞的《一個人的哪吒》。202111月,香港舞蹈團的《九歌》在疫情夾縫中成功上演,叫好又叫座。《九歌》的舞蹈劇場實驗,配合屈原《九歌》的文本特質,傾向民俗信仰的鬼神面向,足以天馬行空,包攬當代舞蹈實驗上所有震慄、顫抖、虛脫、遊魂等非典型舞蹈元素。相對來說,20226月的《一個人的哪吒》,似乎要顧及舞蹈教育及大眾化的處理,並糅合過去一段時間香港舞蹈團對「舞蹈」與「武術」的研究啟發 (: 香港舞蹈團於2018年開展其首個跨界藝術研究項目「中國舞蹈與中國武術之交互研究與成果呈現」),誕生了新紀元的《一個人的哪吒》。 


《一個人的哪吒》開始已亮出楊氏對「哪吒」傳統故事的全新理解,舞台上恍如金剛圈的巨大指環,就是傳說中與哪吒伴隨而生之物 (如同賈寶玉的通靈寶玉),生有此環究竟是幸還是不幸,註定受到束縛的哪吒又如何尋覓真正的自由。《一個人的哪吒》把指環放大到舞台上方,懸置的指環與舞台呈「天圓地方」之意。指環既是舞美上的重要裝置,也是哪吒宿命。首段蛹般的白色大繭如大石置於舞台中央,新生的哪吒匍匐半天破蛹而出,掙扎、費力、擺脫羈絆的舞蹈語言十分動人。大鬧海龍王宮一段尤其精采紛呈。海藍色的海兵武將從舞台深處一字排開衝到台前吆喝,盡顯武行本色。翻江倒海的海底大戰,亦由海兵晃動(儼如戲曲)戲服上旗幟,組構而成戰爭畫面和意象。東窗事發後,舞台巨環上出現李靖呵斥哪吒的模擬對白,卻頗為露骨和老套,與末段哪吒出走尋找自由的乾淨俐落,似乎格格不入。 


同期演出的香港話劇團《姊妹》,出自法國當紅劇場導演PASCAL RAMBERT之手。PASCAL RAMBERT的作品不但多次成為法國阿維儂藝術節的開幕大戲,其於2019年阿維儂發表的《ARCHITECTURE》,更邀得法國大明星Emmanuelle Béart粉墨登場,未開演先哄動。PASCAL RAMBERT作品素以長贅台詞和喋喋不休的語言厮殺著稱,尤其擅長聚焦於家族家庭的淺深恩怨,劇力往往倚賴綿密的語言推進,稍一走神便錯過得以抽絲剝繭、理解劇情的線索。因此,整體對導演、演員與觀眾都有極高的要求,屬於一種非常獨特的「高語言密度」歐陸劇場。 


香港話劇團搬演的《姊妹》,不脫PASCAL RAMBERT本色,從開始姐妹間討債尋仇般的潑婦謾罵,充滿積怨。互相針鋒相對的極快語速、鬧得面紅耳熱的場面,相信與傳統話劇觀眾的觀演習慣大相逕庭。《姊妹》講述即將為NGO主持活動的姐姐,遇上為母親身故之事而來大興問罪的妹妹,一切言行刻薄粗鄙,身體語言更感染了觀眾彷彿即將要步入令人厭惡的家事法庭。及至姐妹談及分別為考古學家和作家的父母,對女兒期望甚殷,姐姐在中產家庭的低氣壓下,長大後毅然從事NGO救濟難民工作,從此與家庭漸行漸遠。這部分看似閒筆,其實是歐陸劇場最擅長從小故事/經典新編中,直接指向現實世界中種族、階級、性別等議題的慣技 (如從《李察三世》探討全球右傾的走向)。記者妹妹對老姐的心結來自不如老姐的焦慮,末段驟然和好雖略見突兀,畢竟一個多小時語言暴雨傾瀉而下,終究讓香港觀眾體驗了歐陸劇場的另一面向,與世界接軌。 


最後,不得不提進劇場的《CLAIRE 空海之迴》。《CLAIRE 空海之迴》的創作源自瑞士劇作家迪倫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 的經典作品《老婦還鄉》。雖是老掉了牙的故事,進劇場依然翻出新意,詩意般的錄像投影、現場的器樂伴奏,還有描述女主人公歷盡艱險渡海回鄉,進劇場讓一個注滿粉紅色液體的楕圓形水池橫在舞台上,上有小橋,女主人公趕着月色渡河,進劇場就這樣輕輕鬆鬆奏出劇場小品。

 

想當然的是,這幾年對以舞蹈、劇場為代表的表演事業固然是考驗重重,令藝術家不時有「排演了不知何時能演,快要演了又可能會被叫停」的憂慮。然而表演藝術的發展和進化,儼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在過去一段日子,不論是外在的網上串流還是內在的沉潛鍛煉,最終都是等待復常的一天,回到劇場再見。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22年7月23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逼近與疏遠——前進進《鐵行里》 (2022.07.23)


《鐵行里》觀演完畢,我就在臉書上寫道──「《鐵行里》是很典型陳炳釗簽名式劇場作品。對於香港、家族,以至城市如何記憶與魔幻未來,有逼近和疏遠,拿捏有致,意態從容。」所謂「典型陳炳釗簽名式」,往往是陳炳釗劇場在夫子自道之中,滲雜當代(香港)人的情神面貌和窘境,如何直面遽變的(香港)當下等等。作為一次探索城市如何記憶、我們如何守住記憶的劇場實驗,《鐵行里》中的「逼近疏遠」,甚至是陳炳釗最為重視的劇藝展演。陳炳釗曾在不同場合談及劇場中的「逼近」或「疏遠」。例如藝術上的「放大」將所有東西拉遠和慢慢要進入特殊具體的、近的狀態;劇場創作如何介入現實,盡量「逼近」,使得觀眾無法逃避現實,必須與創作人一起感受和拉得很近,共同面對某些問題。那麼,究竟什麼時候「逼近」和「疏遠?用什麼方法「逼近」或「疏遠」? 《鐵行里》呈現了很多的探索空間。


《鐵行里》出現三位「陳炳釗」(仿若「說書人」的陳炳釗真身、劇場導演「陳炳釗」和城市規劃師「陳炳釗」),還有陳的姨甥女在若干年後由外地回港尋根。最後是陳氏位於中環鐵行里的舊居,被納入市區重建計劃,業權持有人陳炳釗要為盛載着香港歷史和家族回憶的空間,作出抉擇。《鐵行里》的舞台設計更老早為整個劇場創作定調,充滿未來感的舞台有livefeed的層層投影;也有catwalk天橋般的延伸舞台,想像陳炳釗和姨甥女先後在中環尋找海濱時必經的天路歷程。台左堆疊着輕薄脆弱的鐵行里舊居,更是未來世界的airbnb,訪港遊客不少選擇駐足於此,視之為探索香港的起點。 


《鐵行里》從陳氏的家族史說起,「說書人」陳炳釗童年時家中丟失/遺棄了寵物狗Lucky/Caesar,記憶中從鐵行里的家出發到中環海濱尋狗/丟狗。劇中模擬了三名來自世界各地的Youtuber,他們的Youtube Channel交代鐵行里被命名的由來,原來這與香港在英殖時期被定性為海洋城市的一段航運史有關,鐵行里甚至是上世紀的跨國航運企業鐵行火輪公司(Peninsular and Oriental Steam Navigation Company,簡稱P&O)第一代香港總部舊址。 

 

中環的卅間和鐵行里,在《鐵行里》被呈現為上一代香港的歷史空間。尚未異化為金融服務集中地的中環區,少年陳炳釗儼然是城市遊牧者,放狗、海邊蹓躂、穿梭於人來人往的鬧市/街市,樂在其中。成年陳炳釗已然要跑到土耳其博爾普魯斯海峽遠遊。陳氏的下一代(姨甥女) 卻以一個陌生者/外來人的視角,重新尋找心目中的香港。未來世界的訪港遊客,被稱為潛行者,年青、愛冒險、熱愛體驗在地生活,擁抱普世價值又有開放的世界視野。縱然在旅客守則中需要被監控,他們的足跡依然充滿可能性,在海邊遇上疑似黎根的滑浪風帆弄潮兒,共同拋開由天眼認可的眼罩,逐浪闖蕩。這裡似乎遙遠的未來,實則近在眉睫。如何要在似乎不()屬於自己城市中尋找自我、如何尋覓真正的自由,不論是潛行者還是在地人,千山同一月。 


另一方面,《鐵行里》的舞台霎眼大有歐洲「新文本」的興味。「說書人」陳炳釗真身,最後在舊居二樓手寫海報召集潛行者,不禁令人想起德國劇場李希特(Falk Richter)名作《信任》(Trust) 的收結。當世界秩序已崩潰,人與人之間失去了信任,《信任》最後把焦點放在一幢房子的二樓「生命之花」掛畫,意味着new age世代可能的精神出路。因此,老住戶陳炳釗對「潛行者在此集合」的點燈召喚,同時是對新生代的支持和期許。不管世道如何,有燈就有人,未來就有希望。

 

經歷近年的《會客室》(2018)100%香港》(2021) 的創作和協作後,《鐵行里》再次從自身(家族) 歷史出發,拷問真實與虛構、記憶與辯解等等複雜的(香港)歷史課題。《鐵行里》並非建基於《會客室》、100%香港》般相對遠距離的人口統計或數字推論,而是聚焦於個人或一個家族對一塊地方(舊居/城市)的思想感情。當中有個體的情懷,也有集體的影子,有「逼近」和「疏遠──前者一如電影中的聚焦特寫(close-up)和近景(medium close-up),後者想當然就是遠景(long/wide shot)和全景(full shot)了。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