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31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藝術RUNNING MAN——阿維儂藝術節2019 (2019.08.31)


阿維儂藝術節(Festival d’Avignon)於1947年由Jean Vilar創立,為當今歐洲三大國際藝術節之一。七月盛暑,法國南部的阿維儂,由寧謐古城搖身一變為表演藝術重鎮。城內城外的露天古蹟和建築遺產中,上演戲劇、舞蹈、音樂、視覺藝術等凡四十多項演出。每年阿維儂揉合藝術、節慶、旅遊、嘉年華等元素,吸引全球頂尖藝術家雲集,踏上教皇宮 (Palais des Papes) 台板演出,可謂是所有表演藝術工作者的夢想。表演藝術愛好者慕名蜂擁,使得阿維儂藝術節不僅僅是表演藝術的國際櫥窗,在藝術總監Olivier Py帶領和經營下,也是一門穩賺不賠的藝文生意。 

作為法國歷史最悠久的藝術節,2019年的阿維儂藝術節踏入第73屆,主要分為兩大部分:Festival d’Avignon(又稱為Avignon IN)和 Avignon OFF(外亞維儂藝術節)。所謂IN和OFF並非地理概念,而是在藝術規模、實驗和成熟程度上有所區別,如同紐約百老匯、外百老匯和外外百老匯。置身龐雜的節目群和人山人海,如果要用兩個詞組來歸納阿維儂,就是尋寶和探索。 


先論尋寶,有別於其他世界精華遊式國際藝術節,IN大部分屬全新創作節目,佔整體節目超過三分二;歐洲與非歐洲藝術團隊之間,又必須得到平衡。2019年,阿維儂藝術節開幕演出是著名法國劇場導演Pascal Rambert的《建築》(Architecture),閉幕舞蹈大戲則是孟加拉裔舞蹈大師Akram Khan的《愚弄魔鬼》(Outwitting the Devil,一譯《與魔鬼共舞》)。尤其是藝術節主題為奧德賽(Odyssey),意味着藉希臘英雄與異族文化相遇、重新思索自身價值的歷險旅程,不論是弱勢、流亡者或是異議者的聲音都可以被聽見。因此,創作與觀賞就是種種人文的冒險」。就像這幾年歐洲右翼抬頭,什麼是歐洲,什麼是歐洲人,就在今屆不同作品如《Under Different Skies》、《We, Europe, Feast of The People》,以不同方式被提出來。在這種展演狀態下,自然如淘沙鑠金。我們都是奪寶奇兵,選擇要有品味,運氣絕不可少。 


至於探索,是地理上和知識上的探尋。編排在阿維儂古城內外的演出,地標教皇宮外,還有大大小小的修道院和教堂。阿維儂藝術節將20多個原為文化遺產的場地,修繕得古樸雅致,適合進行觀賞活動。走遍古城要備上電子地圖,最重要的是鼓勵人人化身藝術Running Man,藝術上尋寶、在千迴百轉的巷弄和古建築中找check point。這特別是阿維儂的精神:這個城市是一個露天論壇---藝術節期間,不同建築內無間斷舉辦文本閱讀,展覽,電影放映和辯論等文化活動。每天早上定時又有參演藝術家,在聖路易斯修道院 (Cloître Saint Louis) 的記者會中,親身與公眾會面,解釋作品理念。再加上參展節目的晚間首映式,頻繁的接觸讓藝術家和觀眾都走出舒適圈,阿維儂成為共同冒險的場域。另一邊廂,阿維儂藝術節的整體氣氛,其實是由OFF (按: 來自法國本土及海外近250項) 不同類型表演的街頭宣傳、巡遊激起。藝術節期間彼此穿梭阿維儂,無異於置身狂歡節,身心都在忘我探險。 

阿維儂藝術節的國家文化定位,亦相當有趣。縱然阿維儂大學為阿維儂藝術節的重要持份者,每年在藝術節中舉辦多場講座,組織涉及世界各地近3500名表演藝術專業人士的藝術論壇和文化政策會議。阿維儂藝術節卻積極走出象牙塔,大力推動藝術節作為國家文化的一項重要品牌。法國各大主要報章,每天均刊出圍繞IN節目的評論文章、列表打分數;電視或電台加入戰圈,直播部份節目、捕捉現場觀眾作演後談。筆者在《Lewis versus Alice》演後,便被法國國家電視台France 24邀請即時評論,在同日晚上阿維儂藝術節文化頻道中播放。藝術的全民入屋,為不同的藝術市場播下藝術日常」的種子。 


想當然的是,近年阿維儂藝術節的成功,都得歸功於藝術瘋子 Olivier Py。打從2013年,Olivier Py被邀出任阿維儂藝術節藝術總監,對於展演負責統籌節目和製作、營運,擔當藝術家的僱主和策展人。Olivier Py劇場導演的身份,使得他同時是藝術節的核心創作人,每年在IN節目中必須交出功課,2015年就有技驚四座的《李爾王》和2017年掀起連串討論的《巴黎人》。2019年,Olivier Py的執導成績單,除了帶有《李爾王》美學痕跡的青少年劇場《愛情勝利者》(Love Triumphant),還有與阿維儂勒蓬泰(Avignon-Le Pontet監獄合作的《馬克白哲學家》(Macbeth Philosophe)。前者自然是藝術教育的一種,後者假座阿維儂新城一所修道院,由Avignon-Le Pontet監獄的八名囚犯擔綱演出Macbeth。在Olivier Py的文化藍圖中,阿維儂藝術節專注於為年輕觀眾和非傳統場所(廣場,體育館,大廳,監獄,庭院)設定節目,重視公民的文化權利。2014年,Avignon-Le Pontet監獄應Olivier Py要求,與Enzo Verdet一起創立創意工作室,建議演員在監獄管理部門協理下於獄外演出,為失去自由的囚犯創造演繹藝術、享有文化權利的機會。《馬克白哲學家》多了一層現身說法的興味,演繹暴力對人文精神的破壞和權慾薰心的煎熬,被稱為用黑色光芒揭示莎士比亞高度詩意的語言
 

小結: 阿維儂藝術節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Olivier Py是藝術家、作家、表演者和評論人,從官方數字和城市效益來說,無疑更是成功的策展人和生意人。用法國薪酬標準,人均每月淨收入在1008歐元以下者列為貧窮,阿維儂可說是法國最窮的城市之一,高達三分之一的居民生活在貧窮線下。然而,以2018年為例,阿維儂藝術節的預算為1300萬歐元,文化活動、技術設施、場地運營各佔三分一,最終為整個城市帶來2300萬至2500萬歐元之間的回報,經濟效益不可小覷。當然,文化影響自是深遠,阿維儂藝術節永遠是普羅旺斯的一道最美風景。 


兼論Akram Khan新作Outwitting the Devil 

首次參與阿維儂藝術節的孟加拉裔英國編舞家Akram Khan,在阿維儂地標教皇宮 (Palais des Papes) 發表新作Outwitting the Devil (或譯《愚弄魔鬼》、《與魔鬼共舞》)。Outwitting the Devil的人魔大戰是典型的東方表演藝術題材,抗爭過程中赫然發現人類就是魔鬼」。成魔之路,充滿人類創世神話的興味。 


Outwitting the Devil的舞台設定為滿地磚頭,人類得小心翼翼踏在磚頭上行進,手足呈現特殊的運動狀態,東方指尖舞藝與足趾運勁閃現舞蹈的靈光、花火。舞蹈講述人類克服河川疾風的挑戰,男人開始自我無限大,瘋狂地將自己比作神靈,妄圖掌握時間、馴服大自然,忘記世界是大家共同開拓的結果,且徒勞無功地逃避死亡。男人對不朽的追求,統治世界的權力慾,揭示出人心難測、人魔難辨。這種被扭曲的群己關係、人類的反抗,就是光明與黑暗之間的角力。 


Outwitting the Devil滿地磚頭又略有間距的佈置,讓舞台成為袖珍梅花樁,東方跳神儀式、酷肖舞龍舞獅武術表演功架、中國功夫的紮馬運氣,紛紛派上用場。人類吃力的一步一足印,橫越磚塊區域又遇上河水洶湧,晃動綢緞把水神的咆哮演繹得異常凶悍。印度女神般的黃衣女舞者揮灑着精神領袖的力量,舞姿強勁具爆發力;亞裔女生看似矮小柔弱,卻不惜力氣與男人力拼,扼着男人的咽喉和上顎,甚至仰天長嘯,呈現人類堅決對抗邪惡的精神狀態。人類的對抗,先後被組構成三、四或五人組群舞。三人組手臂向前伸組成三角星狀,儼如東方神秘力量爆發;四人雕像姿態靜止不動;五人彼此搭臂俯身同步前進。或緩或急,皆為群體抗爭的不同形態。男人身死後,肉身被抬上祭台,教皇宮深處冒出白煙,一切似乎告一段落。然而,燈卻沒有亮,意味着人類永遠承受着黑暗,永遠輕易失足於慾望泥沼,永遠要與魔鬼共舞。畢竟每個人也可能是魔鬼,成魔與否,往往只在一線之間。 

Outwitting the Devil邀請六位不同年齡和性別的舞者,創發這齣人類史詩式舞蹈演出,將東方傳統舞蹈與現代舞融為一體。2019年下半年,Outwitting the Devil將於阿姆斯特丹、鹿特丹、巴黎、杜塞爾多夫、莫斯科、阿德萊德等城市巡迴演出,繼續人魔大戰。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9年8月3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談談「新民謠」這件事——《TRI家仔》與響朵音樂節2019 (2019.08.03)


暑假間舉行的大館劇場季,發表了有趣的《TRI家仔》。《TRI家仔》通過富有香港特色的語言與不同的旋律,譜寫、唱出香港混雜的語言狀態與文化氛圍,乃至身份認同。這也令人想起,六月的響朵音樂節2019邀請亞洲地區BAND SOUND同台獻技,帶來視聽之娛,同時展現自身文化的側影。 

《TRI家仔》由兩位「浸過鹹水」的音樂人/歌者盧宜均、劉榮豐同台較量。由自我介紹開始,出生成長於殖民地時代的香港,放洋留學後(時值回歸後)回港發展音樂事業。不論幕前幕後的工作、日常生活,都令他們深深感到做精通中英雙語的「BI家仔」(bilingual),遠遠不夠應付,必須進化到靈活使用兩文三語的Tri家仔」(trilingual)。因此盧宜均、劉榮豐聯同旗手伍宇烈打造歌舞劇(cabaret)的唱做小品形式,探討我們處身其中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世界。 

盧宜均、劉榮豐都有着「鬼鬼地」的語言習慣和精神面貌。演出由他們與現場樂手閒聊開始,盧笑言老家在Aberdeen,暗暗誤導聽者她來自蘇格蘭,實情在香港仔長大。這種「假洋鬼子」的游移身份,恰恰便是整整幾代香港人的縮影。盧劉先後演出在星巴克買咖啡、在老蘭泡酒吧的片段,港式發音本土得來又有點好笑,但我們都不大介意這種「假假地」,反正混雜不純才是香港族群的溝通方法。 

Tri家仔》並沒有把香港人身份講得多與眾不同,而是跟很多世上人來人往的國際城市一樣,有駁雜的生活方式,就像星加坡紐約。香港表面西化但又相當傳統,在語言上創造新詞的速度連香港人自己都差點追不上,聽到《Tri家仔》唸白中的時事語彙(如「搞我後面」),自然會心微笑。劉榮豐進一步示範基吧中溝仔問候語令人嘆為觀止之餘,原來所謂的self-identity,完全可以觀乎所處身的族群和positioning去選擇。《Tri家仔》的創作班底亦相當港式。有音樂劇填詞家岑偉宗、後九七詞人林寶、作曲家高世章、伍維烈修士,不同背景造就集百家之大成創作《Tri家仔》的曲詞。那種鬼馬的音樂風格與「三及第」的口語書面語混合的歌詞文字,堪為香港「新民謠」,盛載庶民生活點滴及其所思所想。 


至於「新民謠」這個概念,在大中華世界以中國獨立音樂發展迅速,各種音樂類型如搖滾、電子、嘻哈皆獨樹一幟,不論在編曲、歌詞、歌手風格上,中國獨立民謠歌手堯十三、宋冬野、馬頔、萬曉利、萬能青年旅店、周雲蓬、朴樹、小河等,每個名字都是個人音樂風格的代名詞。用音樂創新抒情敘事傳統的「新民謠」,在年輕族群市場大放異彩。「響朵音樂節2019」於6 7 8 日,一連兩天在九龍灣國際展貿中心Music Zone舉行,分四個場次,共16隊亞洲及本地音樂單位參與演出。包括泰國temp、韓國另類電子搖滾樂隊LudiSTELOroots-music 樂團,還有台灣的邱比、老王樂隊,中國大陸的Stolen、惘聞、周雲蓬和宋冬野。 


「新民謠」甚至未必是潮語、外來語與獨立音樂的混合表達。周雲蓬《杜甫三章》便由《贈衞八處士》、《聞官收河南河北》、《登高》三首唐詩組成,配合嗩吶等傳統樂器,營造出古雅又鑒古知今的新世紀「新民謠」效果。觀乎周雲蓬中文系的背景,及發表過的專輯《四月舊州》、雜文集《綠皮火車》和詩集《午夜起來聽寂靜》,周氏「新民謠」深厚文化根柢合乎人物性格和氣質,「新民謠」也不完全是的「采風」式民間蒐集,而是就着個人文化位置造就的文化產物。同場壓軸的宋冬野近年有大熱之作《郭源潮》和《佛祖一號線》,前者抒情沉鬱後者調侃現實,更有趣的是宋胖子第一張唱片,原是古意十足的《雪泥鴻爪》。「雪泥鴻爪」出自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宋冬野也唱出「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這種穿越的時代感喟,自然呼應了後來《董小姐》所唱道「愛上一匹野馬,可我的家裡沒有草原」的無力感。有人說宋冬野的音樂充滿着人間煙火氣,如果從「新民謠」的特點看來,現代人的生活氣息、文化底蘊,在在都是「新民謠」的題材,「新民謠」也不斷盛載新時代的混雜身份和孤獨。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