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8日星期三

(被)《蘋果日報》訪問--回歸 15周年之政歌風雲:河蟹入樂壇 排名不分先後左右忠奸(2012.03.28)






由 1997年至今,幾多「生物」無故消失了,我不知道、不記得、也不明白;只可肯定,有一個新物種突然出現了,叫做「河蟹」。「河蟹」全球僅中國獨有,堪稱國寶;而比另一國寶熊貓更強的是,河蟹可自行繁殖,毋懼滅絕危機;活動範圍廣大,從實體至網絡無遠弗屆,所至之處皆一片和諧,比出名懶郁的熊貓,更具親善效果。最近就有一隻河蟹被輸出至香港流行樂壇,唱片工業中人,你們怕不怕?

記者、攝影:劉嘉蕙(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1990詞人說:那時心腸單純

達明一派新歌《排名不分先後左右忠奸 2012(你 Chok定唔 Chok)》(下稱《排 2012》)近日得到河蟹「寵幸」, MV遭微博禁播,足本演出無法在「 CCTVB」呈現,稍為留意香港樂壇的人都知道,把政經社運娛圈人物串連成歌詞的歌,達明不是第一次做。早於回歸前 1990年,周耀輝就為達明寫過一首《排名不分先後左右忠奸》,時為六四翌年敏感時期,無綫製作的 MV加入坦克車插圖,於楊尚昆、魯平、李鵬等領導人當中穿插,今日在 YouTube上重溫,至知道有多經典。

「那時心腸很單純,我們想玩鄭君綿的《明星之歌》,但當時是六四翌年,香港經歷了大震盪,我們不能太天真的只把演藝明星放進去,所以加入了社會上其他的明星;『明星』這個字,可以解『耀眼』、也可以是『刺眼』,總之就是當時最『燦(音殘)眼』、有機會影響香港未來的人物。」填詞人周耀輝說。《排》收錄於達明 90年推出的六四概念大碟《神經》,此專輯由周耀輝包辦大部份歌詞,那時天曉得甚麼叫河蟹!

「隻歌出來時一定有引起談論,不是這些名字『係咪出得街』,而是名單中有沒有滄海遺珠。 90年時大家不停思考前途,這隻歌很具體地收集了一班人,就好似在問『咁點吖?你覺得呢班人信唔信得過?』」

2004年,達明開復合演唱會,找林夕和黃偉文為《排》填新版,周耀輝也有份參與,感慨 14年間人面全非。學者沈旭暉曾點評,名單反映香港「整全視野的萎縮」,人物江湖地位不比從前,周耀輝有同感。「 04年寫的時候,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否經得起時間考驗,事後回想,好似唔得喎! 90年那些名字是永垂不朽, 04年的,頂多叫當時得令。以娛樂圈為例,以前的梅艷芳,影響力去到內地,可以號令各界;到 04年最紅的周杰倫,一來不是香港人,二來他的地位也不是那回事。 90年代後,香港已無法生產出像張國榮、梅艷芳這一類明星,整個香港在大中華區的影響越來越細。」

90問號 04逗號 12句號

玩味名單人物之餘,勿忘留意歌詞結語: 14年間,香港由「佢哋各位發光/呢眾星閃爍永垂照香江」變成「佢哋各位救港/請阿 Sam開夠百場撐香港」─由盛年急轉入深切治療部!周耀輝以三個標點符號概括三《排》,又或者說,香港。「 90年是問號,不知未來是吉是凶,我們看着鄧小平搞改革開放,轉頭又出現六四,看似盛世的背後有很多不明朗因素,香港處於一個曖昧狀態。到 04年,知衰囉,是一個逗號。 2012年再講鄧小平,我覺得有種無助感,好像香港已進入不能扭轉的局面……跟 90年相比,我無法不覺得是句號。但我希望未來會有改變,我們要尋找破折號。」

填詞廿多年,經歷過百花齊放的黃金時期,到今日「河蟹」橫行,他覺得莫名其妙,「講真,一隻歌咋嘛,使唔使咁驚!對於河蟹,可以憤怒,可以埋怨,我選擇樂觀:現在網絡世界流通,東西自然會流傳,可能因為河蟹,大家更加想聽。」審查他也試過,最近一次是為黃耀明寫的《下流》,到內地被改名《逆流》,他的態度是,底線照衝擊,審批不過先算;不覺得是委曲求全,反而視為挑戰,「我不是沒有選擇,我完全可以選擇做地下音樂,但我揀得流行音樂,就要作出適當的妥協─所謂妥協,其實是考驗我如何用更聰明的方法,讓人家同樣 get到。」周耀輝語調非常溫文,態度卻是眾多受訪者中最強悍的,「作品有自己的活力,我哋無咁易俾人砸死!」

詞評人:政治歌無少過

年紀不太細的話,都會記得回歸前香港樂壇曾經如何熱鬧,連台灣歌手羅大佑都高唱《皇后大道東》, TVB《勁歌金曲》甚麼歌都播。中間很長一般時間,我聽不見流行曲有稜角。

詞評人梁偉詩說,流行樂壇一直保留批判性,但大家聽不見:「從質與量來看,我不覺得回歸後社會政治題材的歌曲有減少。點解大家唔覺,一方面是資訊娛樂豐富了,注意力分散,變成你做的事,比較少人注意,像陳奕迅的《超錯》(潘源良填詞),其實是講社會的,但大家只當普通情歌聽;而唱片業萎縮,更導致唱片公司只可以揀最穩陣的情歌派台,另類題材被放在 side cut。另外,也可以說是粵語流行曲的進步,歌詞精緻化了,不會直白得像當年說《媽媽我沒有做錯》,現在的填詞人就算講社會,都會用聰明的方法包裝。」質量也許沒少,渠道肯定少了,「起碼以前 TVB會播。」


2012詞人說:唯一不變鄧小平

《排名不分先後左右忠奸 2012(你 Chok定唔 Chok)》填詞欄有三位:梁栢堅、小克及黃耀明,主力是前二人,全程以電郵溝通,一星期起貨。

66個人名,看似漫不經心,但原來通通經過反覆推敲:「有前輩建議,要把它當成《福布斯》排行榜咁寫,上榜的人要對香港或大中華有影響力,也要反映 2012年的轉變,基於這些考慮,好多人名沒有放進去。如陳冠希─如果淨係想 tease人,就算啦,不值得。」最重要又最難的一關,是打頭陣的人物:要啱音,又夠份量,可以選的人不多。「有諗過薄熙來,不過佢好快就收咗皮,除非整個《除名不分先後》,咁可以有佢、王立軍、陳水扁……」左想右想還是鄧小平。「如果未來再出這隻歌,應該都仲係佢,可能這是唯一 50年不變的事!這很真實,又有少少諷刺─要知道 50年不變,就是他自己提出的。」

尊重佢哋嘅唔尊重我哋

梁栢堅常以時事題材入詞,跟樂隊 Kolor有每月一次的合作 Law of 14,旨在回應當月社會議題,但作品被河蟹,還是首次。「被河蟹無唔開心,其實玩開微博都慣咗,好耐以前就收過私信,話我題材開始敏感。事實上亦好難判定何謂敏感,最近有隻《髒話阿七》(黃偉文填詞、劉浩龍主唱),去到內地被刪去『髒話』二字,唔關政治事,總之有關單位覺得不恰當就會抹掉。」用一句話形容心態,「我會尊重佢哋嘅唔尊重我哋。」
香港詞人,多數有正職,不會也不可能靠填詞搵食;像梁栢堅,本身是「中環人」,正所謂無欲則剛,你不靠它吃飯,就樂得自在。所以他可以說選特首像賭博,「捕/豺狼待兔/莊家擺佈」( Kolor《賭博默示錄》);歌詞中豬狼遍野,「全部豬尖叫/狼和狗高叫/誰可給我一票」(陳柏宇《動物農莊》)。

長毛消失何其悲

「有朋友勸過我,叫我小心啲,好心嗰隻,我多謝佢哋,但自問未算過份。家好似,少少痕未到痛,唔舒服未去到要睇醫生咁,我想保持呢個位。」
人失去甚麼就想甚麼:失戀的人寫情歌, A dying city最容易產生思考社會的歌。「後六四前九七時好多歌在寫九七,因為大家不安,我覺得這段時間有少少似,大家聞到朕味,對未來有疑慮。我們得支筆、人哋有個口,咪唱吓囉,做得呢行都係想世界好。慶幸近年有許多熱心社運的 80後,出呢啲歌會有人討論。」有得被河蟹,何嘗不是幸福。「好似長毛,你可以話佢搞事,擾亂秩序;但當有一日你連呢啲人都見唔到,何嘗不是社會的悲哀?」

歌者說:香港從不流行社會題材

因為投了一張白票,讓黃耀明被網友視為演藝界的「社會良心」,在香港,的確沒有幾多人像達明,上到紅館、又不怕講國家大事─特別在回歸後。
樂壇自我河蟹了?「是沒有一件事像六四那樣令人 emotional,始終當年好多暴力。回歸後發生的事,像七一遊行,情感上衝擊無咁大,大家相對沉默,是明白的。事實上,流行音樂不是時事評論專欄,創作人有很多題材可以寫,不見得要每時每刻都關注時事。現況是,香港一向不流行太社會性的題材。如果有人覺得回歸前特別多政治題材的歌曲,我會說,那可能、不幸地,只是一個潮流。得罪啲講句,有些人是以趕潮流的心態去做。」
據說人山人海在內地演出,曾被無故縮短;明哥對上一張國語唱片,審批過程特長──「我只能說,我仍然可以返大陸做嘢,大致上我想唱的歌都會唱到。當然我無法估計,假如我沒有推出過某些唱片,會否得到更多演出機會。」 Touch wood的問,假如有日社會情緒合適,有可能出現另一張《神經》嗎?「我會用我的方法去做。而我的方法,一向都是比較含蓄,沒有很強的煽動性。」

★ 1990年版:

http://www.youtube.com/watch?v=wR7Ax4Jf-18

 
★ 2004年版:

http://www.youtube.com/watch?v=3EUMvPSjBbQ

 
★ 2012年版:

http://www.youtube.com/watch?v=33_a-emijog

原載於《蘋果日報》,http://hk.apple.nextmedia.com/template/apple_sub/art_main.php?iss_id=20120328&sec_id=12187379&art_id=16196536

2012年3月24日星期六

(被)《時代周報》訪問--粵語流行樂四十年誕生歌詞美學(2012.03.21)








編者按:如同有井水處必有柳詞,有華人處則必有金庸小說、鄧麗君,以及粵語歌。儘管今日粵語流行曲的影響力日漸式微,但即便如此,不管走到中國的哪一個角落,依然會聽見那些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前的“時代曲”。我們請填詞人、評詞人來談論用粵語寫歌、唱歌的故事和情懷,看看它從唱遍華人世界的黃金時代,到獨立音樂異軍突起的多元今日,瞭解它獨重歌詞的文化,也試圖審視粵語不僅作為一種方言的生命力。

本報記者 張潤芝

賈樟柯電影《月台》裡,汾陽的年輕人,失戀喝醉了,嘴裡唱“成,成,成吉思汗”。那是上世紀80年代的山西小城,他們用不地道的粵語唱着林子祥的《成吉思汗》。

粵語是方言,卻以流行歌曲的形式一度影響到整個中國,即便現在已不復當年勇勢,只要是聽流行歌的人,多多少少都能哼上一兩句經典的粵語歌。香港詞評人黃志華說:“不管日後的粵語歌命運會如何,這幾十年來的粵語歌,已是中文文化的一部分,也是中國人文化記憶的一部分,沒法能割捨得出來的。”

粵語方言本身用詞古雅,在聲調上保留了粵音九聲,被認為是保有古代漢語“中古音”的一支。粵語天然地在遣詞造句上精緻婉轉、語法上則前置後續,這些都成為它獨特的語言魅力。

粵語歌的研究者都將粵語流行曲的源頭歸為粵曲中的小曲。粵曲留給了粵語歌優雅、嚴謹的文言傳統,“莫歎失意百感生,難求遂寸心”,從《啼笑因緣》開始,粵語歌就一直給人這樣哀婉流轉、古意絲絲的感覺。另一方面,許冠傑兄弟則開了粵語歌親民、草根、本土化的先河,用地道的粵語口語填詞,被稱為“鬼馬歌”,內容幽默,描寫內容則是市民大眾的經歷和感受。

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教授朱耀偉在《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研究》一書中,將粵語流行曲的發端概括為電視文化的興起、影視歌曲被廣為傳唱。在這其中,黃霑、鄭國江、盧國霑一方面以自身優異的文學素養借影視劇東風寫出動人作品,同時也漸漸摒棄傳統的“粵曲風格”,將歌詞寫得更貼近現代人的生活。黃霑給影視作品寫歌,家國夢想、大俠情懷、人生詠歎都在其中,大氣磅礴而文字雋永。從粵語流行歌真正誕生開始,它就包含着粵語的文字傳統、語言美感,承載着文人情懷,以及濃重的本土特色,暗示着更廣闊的發展可能,粵語流行音樂獨有的歌詞美學,就在這樣的基礎上誕生,研究者眾。

全世界的流行歌曲裡,販賣情情愛愛和商業化處理的偽痛苦都是大主流。但是在粵語的情歌裡,鋼琴曲、童話、漫畫、小說、電玩、禪宗,種種主題都能被幻化成愛情故事,情歌被玩味出感情的千姿百態,最終慢慢歸因到人生的氣象萬千中來。

林夕寫《Shall We Talk》,看似情侶溝通問題,實則是整個電子時代的溝通障礙,“若沉默是金,亂談什麼戀愛,寧願在發聲機器面前笑着忙”。《水月鏡花》講失戀,通篇都是人生玄機,“無常才是真燦爛,動人在變幻”。黃偉文寫《囍帖街》,歌名暗合香港保護舊街舊建築的“保育運動”,內容討論的也是舊事物和新時代:“街磚不會拒絕磨蝕,窗花不可幽禁落霞。”可作情歌解,可作時事主題理解,可作人生解,或者直接出《紅樓夢》式的感歎,主題的多義可見一斑。

黃耀明曾經說:“其實我和人山人海,一直都更關注音樂上有趣的點子—大家都太看重文字,很多人會研究林夕和黃偉文的歌詞,但從來沒有人會說這首歌的編排把音樂帶到一個新的領域。”也是這種“歌詞文化現象”的寫照。
粵語歌詞人對於現實的關照,也許也是流行歌曲裡獨一無二的現象。寫於1988年的《大地》關心整個國家命運的走向:“在那些開放的路上,踏碎過多少理想,在那張高掛的面上,被引證了幾多千秋不變的日月。”1991年的《皇后大道東》裡彷徨“97”之後的生活:“知己一聲拜拜遠去這都市,要靠偉大同志搞搞新意思,照買照賣樓花處處有單位,但是旺角可能要換換名字。”

關心現實,周博賢是箇中翹楚。港內衝突在網上被討論得激烈,去年他製作的謝安琪專輯中已有先見之明地提出新移民的問題。《清潔皇后》寫一個清潔女工的生活:“操鄉音會被視做外星的怪獸”、“每晚與幼女配偶困在六十呎滯留,有螞蟻有惡臭有眼淚汗液臉上流。”《浮雲》裡心酸地描述內地新移民母親背井離鄉的故事:“於于故鄉張看遠方城鎮/樹蔭下她聽說都市更多新的養分/帶着行李抱着兒子/朝着幸福新世界尋人生。”

最近幾年,各地音樂節遍地開花,小眾、文藝、獨立,崇尚這些的年輕人都找到了隊伍一般。奇怪的是,這其中不但有民謠、有搖滾,粵語歌也成了一支力量。人山人海、at17、林一峰、my little airport,每個音樂節上都有其中一二出現,這些獨立音樂團體相互也有合作,多是創作演唱多面手,為粵語歌塑造了全新的形象。

林一峰自稱“城市旅人”、“音樂旅人”,自己作詞也作曲連帶唱歌,寫細緻入微的生活唱過《我和泡面》,寫童年回憶有《雪糕車》,調侃生死時無厘頭地說:“死you死me,死只得一次。”my little airport似乎一出道就是“小清新”:第一張專輯叫《在動物園散步才是正經事》,但是歌曲裡卻離不開暗戀和自殺,歌詞灰暗劍走偏鋒,曲調清新可人朗朗上口,還不乏討論社會不公、指責政府的內容,甜美而外鋒利其中。

內地市場日益重要,粵語歌也不復當年席捲全國的態勢,有人懷疑粵語歌是否式微。粵語歌研究者梁偉詩則認為這也許是另一個機會:“粵語歌的確是量少了,但品質上升了。一是因為寫得好的才能留下來;二是既然填詞賺不了錢,詞人乾脆不寫K歌,寫社會的情感的,創作空間反而變得更加寬闊。”

林夕:寫粵語歌比較少限制

林夕近年頻頻出書,最近的一本是《知情識趣》,他堅持寫專欄、寫詩、寫歌詞,讀書看報,細水長流。痛苦的情歌寫多了,他熟練地引用內地的網路語言:“我現在傷得起。”

時代週報:你近幾年的歌好像比較多關於人生態度和人生境界?

林夕:在量和方向上面已經寫到某一個程度,就會不滿意或者不甘心於重複一些做過的東西,這也是很悶的。我是比較怕悶的人。寫作方面有變化也很自然,一般人會跟着自己的成長過程寫,就會比較傾向于人生方面大一點的題目。
時代週報:黃耀明說過很多人會研究你的歌詞,但從來沒有人關心音樂上的創意,好像你的詞會喧賓奪主?

林夕:他這樣說也有他的道理。的確在流行曲來說,一般人可能首先會注意歌詞,然後才到旋律。看網上關於歌的討論,就知道很多人可以對歌詞有意見,但是關於編曲怎麼跟題材契合,很少人有專業的知識去評論,常人的直覺只能說旋律好聽不好聽。因為每個人都懂文識字,可以對歌詞指指點點,除非專業,否則對音樂就很難發表意見。所以一般人會把焦點放在歌詞上也無可厚非。黃耀明他唱的是歌詞意思,(喧賓奪主)是他命定的,作為一個寫歌詞的人,我對他的觀察覺得開心。

時代週報:你好像沒有很多像周博賢那樣把社會問題都寫到歌裡去的嘗試?

林夕:其實我有把社會問題寫到歌裡探索,如果不是主打歌的話就不太醒目,不是每首歌詞都留意的人就沒有發現。
話題太社會性的歌曲有歌手合不合的問題,周博賢自己開案子的,可以自己做主,謝安琪適合這種題材,所以周博賢比較多機會寫這種歌。另外周博賢是比較直接寫社會性題材的,我的歌其實也有很重的社會性,但是寫社會性不一定要以某某事件作主題。謝安琪有一首《你們的幸福》也是社會性題材,雖然它是說到你們的幸福怎樣怎樣。因為某一種對幸福、家庭、生活的觀念,或者是自己覺得怎樣是幸福,也有關社會性,其實是社會的價值觀在哪裡,決定幸福觀會怎樣,這也是很社會性的歌詞。某一些情歌你不能把它和社會性切割開來,很難切割。
還有些歌太有社會性了,到一個程度就禁了,那我也沒轍,像《六月飛霜》超越了社會性,是共同的一個大命題。

時代週報:你會看網上歌迷對你歌詞的分析嗎?有些分析出了十幾種意思。

林夕:我覺得需要尊重讀者的看法,但是我會避免看太多分析,否則他們的回饋會影響我。我會看一下,表示尊重聽眾和讀者。我不可能完全天馬行空去亂寫,評價也不會成為我的限制,考慮到歌詞的反應就去修改一下,也未免太沒有性格了。如果說歌詞有一百種解讀或者一百種看法,也沒關係,也是很開心的,證明我的歌詞可以提供很多演繹的角度。

時代週報:你怎麼看待商業需求與自己表達的平衡?例如《北京歡迎你》這種訂製歌曲,但是出來我們還挺愛聽的。

林夕:這種訂製沒有很多。本身我是一個知情識趣的人,我會體諒他們有商業上的要求和考慮。如果他們的要求跟我的個性非常不合的時候,有外行領導內行的委屈感,特別是有時候我用了一些我以為很多人都會懂的字眼跟想法,而他作為一個可以操控我歌詞命運的人不懂,我就會覺得一個半文盲半腦殘的人來決定我寫作方向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我會不會屈服呢?現在的我不會那麼容易投降了吧。不是說現在的我多了不投降的資格,那永遠都在,是現在繼續寫下去的意願只是喜歡寫嘛,就不太在乎得罪人。

時代週報:有歌迷覺得你的粵語歌會深刻點?

林夕:粵語歌比較少限制,寫國語歌製作人都限制得牢牢的。這是行業習慣,國語歌的話製作人會有很嚴格的規劃。粵語歌隨我寫嘛。王菲很多沒有限制的國語歌我寫得比較揮灑一點,因為沒有限制。

流行曲中的社會意識

莊彗彗

2012年元旦,當叫好不叫座的電視劇《天與地》播完大結局,字幕卷畢,我的手機悄悄換上了新的鈴聲,接着播放電視劇的片尾曲《年少無知》(黃貫中作曲,林若寧填詞),追尋搖滾的餘韻,緬懷劇中那場不可能的搖滾音樂會裡對愛與自由傾城的堅持。

劇中那隊中年高唱:
如果 命運能選擇/十字街口 你我踏出的每步無用困惑/如果 活着能坦白/舊日所相信價值 今天發現還未老/如果 命運能演習/現實中不致接納 一生每步殘酷抉擇

在“人吃人”的制度中,三個非職業歌手粗獷的樂聲呼召少年的理想,隱然對抗着社會的逼迫,彷彿提示着,香港流行曲中從來不只情愛,也盛載對信念的追求─縱使那未必成為主流。

流行曲也關注社會

《年少無知》當然不是香港第一首盛了社會意識的流行曲。例如周博賢筆下,便以關懷弱勢社群的社會觸覺而見稱。
“之前其實也有與社會題材相關的流行歌,但後來為何少了?身為樂迷,不如自己創作可以引起共鳴的歌,我是這樣的出發點。不一定要填補歷史空白,只是創作自己喜歡的歌,亦相信其他人都會滿足。”

音樂監製與填詞人,是周博賢今天為人熟悉的身份;但他最初為人認識,卻是作為“知識份子歌手”謝安琪的伯樂。他倆一起創作了不少以社會時事為題材的流行歌。

2008年,謝安琪以《囍帖街》一歌竄紅並獲多個大獎。這首以“保育”為主題的流行曲,在名填詞人黃偉文筆下,描述了香港灣仔一道平民小街利東街,滿街印刷囍帖的小店生意興盛,但面對以“巿區重建”為由的清拆,住在這裡的女主角只有低唱無常的哀歌:

就似這一區 曾經稱得上 美滿甲天下/但霎眼 全街的單位 快要住滿烏鴉
《囍帖街》出台,成為主流樂壇對保育抗爭的難得回應─報紙娛樂版也不屑一顧的主題,卻在刻畫新聞版背後的情感,文化人為之歡呼稱善。

不過,回顧歷史,2008年當然不是“社會性流行曲”元年,《囍帖街》也不是時事入歌的第一首。

“如果要我將成長階段中一些聽過的歌,叫做‘啟發作’的話,許冠傑的《半斤八兩》、《制水歌》,達明一派的《十個救火的少年》、《忘記他是她》、《禁色》、《馬路天使》等,當然都是。”42歲的周博賢隨口數着少年時難忘的音樂。

90年代K歌的三大特色

上世紀70年代,香港經濟上揚,社會看似一片欣欣向榮,本土的文化主體、特別是流行文化也萌芽茁壯,免費電視台成立擴大了流行音樂的傳播;然而社會貧富差距亦日益擴大,中產階級出現的同時,貧窮問題亦日漸尖銳。1976年,讓香港大學畢業的精英許冠傑攀上第一個事業高峰的《半斤八兩》,由他自己包辦了曲詞,以草根角度唱出小市民為生活拼搏時的辛酸與氣結:

我哋呢班打工仔(我們這群打工仔)/通街走糴直頭系壞腸胃(到處奔波簡直是折磨腸胃)/揾嗰些少到月底點夠使(賺那麼少怎麼熬到月底)/確系認真濕滯(實在是很糟糕)

鬼馬生動的唱腔、淺白俚俗的歌詞,更重要的是社會基層的視角,唱出草根的樂與怒,直白地宣洩小市民被資本壓榨的情緒。雖然曾有論者批評許冠傑的詞鬼馬有餘,但意識不足,媚俗地以“邊有半斤八兩咁理想”的宿命論作結,麻痹聽眾,牢固了不公義的制度問題,並非真正的社會關懷。然而以傳播效應而言,《半斤八兩》在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仍然為人熟悉、甚至是描述勞資關係失衡景況時的代表作,這便不能不肯定許對粵語流行曲的貢獻。

許冠傑的事業高峰,橫跨上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同樣,這也是香港流行曲的盛世,正如周博賢所言,行業進入黃金時期,對其他地區的影響力上升,“創作人供不應求,也有很大一部分改編自外國歌,例如張國榮的《Monica》,帶給創作人刺激,令行業生態更健康、更多元化”。

但踏入90年代,其中一個影響流行曲的重要因素是卡拉OK的出現。“消費形式改變,行業都開始轉變,流行曲由‘聽’變成‘唱’,好聽與否取決於是否好唱,樂迷唱的時候能否得到滿足感,於是K歌有三大功能,即:技巧上要有難度挑戰,要在朋友中逞威風,以及有情緒發洩,所以歌詞要有共鳴。”周博賢指創作人要因應流行音樂市場上K歌主導的變化,旋律於是都要有高有低、副歌位置特別要在高音位元流連,以服務第一、二個功能要求;“題材上創作角度要多人共鳴,於是就多情愛題材,因為年輕人情感都好顛簸。”

流行曲市場走向K歌,加上80年代末90年代中,香港商業電臺兩次推出專播中文歌或原創歌的行動,進一步窄化原來多元的音樂種類。“聽歌的角度走下坡,直到今日都好像植物人一樣。”周博賢指,流行曲生態向來市場主導:“不過不同年代不同因素會產生不同效果:過去改編歌多是因為市場對流行曲求過於供,同樣市場主導,到了90年代,K歌的市場因素反而變得令音樂發展不再光輝。”


新一代“非情歌運動”


也是因為情歌當道,周博賢有感於如今缺乏他推崇的歌,認為應有同道的樂迷對社會意識的歌曲“渴市”而創作。他筆下社會性題材豐富,眼界也開闊,《菲情歌》說外籍女傭日以繼夜地每天辛勞,假日剩下的只有異鄉漂泊的孤單:
丁方的空間給我來休憩 禁閉寄居極無味/同屋的都溝通不到像空氣 每一天堆積過怨氣/皇后像成為良伴開解心理
而寫給李克勤的《挨風科》,緊緊將消費者追求日新月異的科技產品,與生產線上付出血汗勞動的工人境遇扣連:
在華麗鋁框暗黑機身的背後/是數十萬計人力在生產線合奏/重複裝嶔全日不休/從不可接受有錯漏/玩意裡有血汗溶化在你手

其實上世紀80年代中,詞人盧國霑已經發起“非情歌運動”,企圖抗禦情歌氾濫的力量。而那年頭的一些樂隊也不斷創作具有社會內涵的歌曲,例如填詞人潘源良就曾為達明一派寫過不少非情歌,筆法多變,或絢爛綺麗,如1988年的《今天應該很高興》:

永達共大傑唱詩 歌聲多醉甜/秀麗伴在樂敏肩 溫馨的臉/多麼多麼的高興 多麼多麼的溫暖/快樂人共並肩
寫的卻是移民潮下親友離散各地,聖誕也無法相聚的孤獨悲情;又或巧妙諷刺,如《十個救火的少年》,不但以倒數的方式,一個一個地層層遞減,解說少年離開救火隊的原因,例如:

尚有共四個穩健成員/又有個願說卻不肯向前/在理論裡 沒法滅火跟煙

筆法奇巧,也狠狠地批評了旁觀者只嚼嘴皮子而不肯行動。

達明一派以外,不能不提的是Beyond,維基百科不但以“於1983年成立的香港殿堂級搖滾樂隊”來形容這已於2005年解散的樂隊,甚至《天與地》的樂隊也被認為是以Beyond為藍本。如今,香港社會運動中仍常高唱他們的《海闊天空》等代表作,甚至在中央電視台播放的某商業廣告中,也能聽見《海闊天空》熟悉的歌聲。

回應大時代,從來都有歌。今日,周博賢謙遜地說:“這個年代題材簡直撲面而來,困難只在於怎樣將題材表達出來。我不敢奢望我的歌詞有很大的威力,推動人去投入改變社會,起碼能令人想想它的主題就夠了。”

“廣東歌對抗性強,通常說嶺南文化‘邊緣反撲中原’的特性,這是否與流行曲一致?我覺得只是‘客觀的巧合’而已。”周博賢延伸這個話題。

近年不斷傳出廣東的廣播電台、電視台要增播普通話節目時段,引發了“撐粵語”行動,街頭,年輕人高唱的,正有上述的《海闊天空》、《半斤八兩》等歌曲,這次,香港流行曲扮演的更是界定政治文化身份的角色。

無論如何,流行曲不只是集體回憶的載體。此刻,香港大學的學生正發起“十首最愛廣東歌投選活動”,號稱“我們不代表任何電台、媒體、唱片公司、經理人公司。我們代表的……就只是千禧年代的港大學生”!90後所選,上個時代的我們只好拭目以待。

周耀輝:粵語歌的文字空間

填詞人周耀輝被稱為“游走於主流與非主流之間”,敢於挑戰另類偏鋒題材,寫的好像是情歌,含義又似乎更豐富,對他來說,寫粵語歌有限制,但是多了文字的空間。

時代週報:你寫粵語歌和國語歌有什麼不同?

周耀輝:廣東歌詞需要“啱音”(也寫作“協音”),對我來說,既有書寫的限制,卻又多了文字的空間。(注:粵語是多聲調語言,共有九聲六調,填詞需要把字詞的實際發音與歌曲旋律的高低音相配。)因為“啱音”,往往難以寫出散文式的句子,反過來,也較易寫出近詩的感覺。不過,我總覺得不必把國語歌和廣東歌詞比較得那麼絕對。
時代週報:很多人都說這幾年中文流行音樂的原創力量有退步,你覺得這裡面包括粵語歌嗎?

周耀輝:是嗎?我倒沒有聽過。如果單以粵語歌詞來說,我其實覺得這些年進步了,或者風格、題材、歌詞都越來越多了。當然,也許這是我的偏見,畢竟我是局內人。香港有at17、林一峰、人山人海,很多人覺得獨立音樂的生態好像不錯,我覺得最好更多。

時代週報:你近幾年最滿意的詞作是什麼?

周耀輝:我不喜歡選擇,只能說,我交給世界的文字,都是我的。寫詞對我來說,一是樂趣,二是權力。不過跟歌迷交流的時候,有人說,盧巧音的《佛洛德愛上林夕》是說夢遺的,印象很深刻,覺得很有趣。

梁偉詩:粵語歌是一種認同感

梁偉詩在香港浸會大學讀中文系,本科和研究生之後又在英國做文化研究。因為覺得粵語的流行歌詞是影響力很大的一個媒體,她加入朱耀偉的工作,一同研究粵語流行歌詞,著有《後九七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研究》。

時代週報:聽粵語歌的人好像會放很多精力在歌詞的研究和品鑒上,甚至有時候忽略了音樂的創意,為什麼?

梁偉詩:廣東語言區,廣東人被訓練得對語言非常敏感的,特別是在香港這個地方,潮州話、英語,很多語言都mix在一起,對語言的敏感度非常高,我覺得是這個方言區的問題。

時代週報:你覺得粵語歌的詞人有沒有一些共同的特點?

梁偉詩:不同的創作人當然會有不同的風格。我覺得他們的共同點是比較喜歡創新,而且是比較本土的,跟社會結合非常緊密,任何事情出來馬上有歌詞出來。去年十月香港中環有佔領中環的運動,我今年一月份已經收到詞人發給我的新歌叫《佔領》,歌頌佔領中環的人,或者全世界佔領運動的推動者。歌詞創作人回應社會的問題,普羅大眾未必百分之百地接受,但是他有想法我覺得就很不容易。
前年網上有一個犀利哥,馬上出來一首《乞丐王子》,事件的一兩個月之內就有回應,香港流行音樂除了回應香港本土的東西,還回應我們能接觸到外界的所有的命題,這是粵語流行歌詞非常有活力的地方。

時代週報:方言和音樂的結合,在中國其他地方只有戲曲,但粵語放在流行歌裡很成功?

梁偉詩:第一跟香港特殊地位有關係,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很多香港、廣東以外的地區,覺得聽粵語歌很洋派,粵語歌和香港密不可分,而香港在早期扮演了一個比較先進的角色。第二,粵語流行音樂也不是憑空爆出來的,它跟粵語小調有密切的關係,有些很文雅的東西從這裡來。發展成流行歌曲以後結合香港文化,到了許冠傑身上就有兩條線,一種是批判現實的,《半斤八兩》這些。另一條線就是《雙星情歌》那樣的抒情、文雅的。可能是機緣巧合吧,有一些人冒出來,讓整個粵語音樂的勢頭改變,有了流行歌。


原載於《時代周報》(2012.03.21):http://time-weekly.com/story/2012-03-21/122921.html

2012年3月20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卡嚓(2012.03.20)




三月初台灣攝影師朋友訪港,我領着他從旺角上海街西洋菜街、尖沙咀半島酒店天星碼頭、中環大會堂立法會大樓、灣仔藍屋囍帖街到北角新光戲院,都通通走了一遍。期間聽得最多就是「卡嚓卡嚓」的聲音。「卡嚓卡嚓」的就是攝影者按快門的意思,遊客嘛,自然想多拍些照片帶回自己的城市。充當香港導遊的那個下午,耳畔一直響起周耀輝寫給盧凱彤的〈卡嚓〉。是的,流行歌詞分析員總有點職業病。除了因為盧凱彤〈卡嚓〉官方MV,同樣取景於我導遊過的景點,令人重新思考的,或許就是拍照這項日常生活行為吧。

已搞不清楚究竟從何時開始,拍照成了我們生活中唾手可得的尋常動作。我認識的好些朋友,小時候還是要到屋村照相館才拍到全家福。到了廿一世紀的今天,大家的手機都兼附拍照功能,不管吃飯走路,或是學生在課堂上要記下老師寫在白板上的筆記,「影相」都似乎是一種欲罷不能的條件反射。在香港流行歌詞的領域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影相歌」大概是黃偉文的〈心照〉和〈沙龍〉。而周耀輝的〈卡嚓〉則是鮮有以象聲詞(「卡嚓」)借代(「影相」)主題的一種入詞風格,配以人山人海蔡德才的即影即有相機音效剪接,〈卡嚓〉的確入型入格。〈卡嚓〉以一連串的短暫意象開始,像急雨、風箏飄過、知更鳥鳴、夕陽西下、天色轉暗,全都是稍縱即逝的時光──

「急下雨過 草更盛放 最終要蒸發 不如 找個辦法 去將急雨留低 好嗎? 最多一剎 至少一剎 好好的感覺它 只需要記下 沒繩風箏 喚來知更 好好的擁抱它 永遠於倉猝間 夕陽充塞 在床一側 白晝光的風景到晚黑更暗 轉眼便明白 所以喜歡證明今天更真實」

拍照似乎是留住時光凝定一剎的不二法門,即使這些事物都平常不過,叫聲囀鳴似笛的知更鳥,在繁殖季節更由早至傍晚不斷鳴叫。這樣看來,都市人大概都愛倒果為因,認為照片影像這些虛象恰恰是證明一些東西存在過的鐵證,於是更熱衷於「卡嚓卡嚓」。在周耀輝筆下,〈卡嚓〉中的拍照行為和結果,還不是最要緊的,真正可貴的反倒是好奇心、自由身和天真的初衷。如果能夠懷抱着自由自在的心靈,所到之處自有其妙趣。〈卡嚓〉最後歸結到「找一種色叫光陰」──

「鮮奶熱了 嘴角白了 最終要消化 不如 找個辦法 去將鮮奶留低 好嗎? 至少一剎 最多一剎 好好的感覺它 只需要記下 靈魂的燈 自由的身 好好的擁抱它 永遠於倉猝間 突然消失 突然很近…白晝光的風景會黑暗 越會希冀陽光滲 這一剎只得我們這一剎的 情景心意和姿態 就算天真不可以 今天都可以 真 找一片白雲 找一些古怪路人 找一種色叫 光陰」

「光陰」,細看有點像「陰陽」的詞組結構,「陰陽」原是指「山之陰」「山之陽」,為陽光所照的就是「陽」、背着陽光的卻是「陰」。這裡拆解了漢語詞組的結構特點,「光陰」原是由「日照」與「非日照」的時段組成的時間之意。因此,「找一種色叫光陰」無疑是觀察細味時光的一種心情。另一方面,〈卡嚓〉一詞也令人想起愛用象聲詞入的黃偉文。Y詞中的左麟右李〈拿拿聲〉和PIXEL TOY〈喔噢〉,分別用以表達焦急和不知所措的情緒。而周耀輝在〈卡嚓〉以象聲詞(「卡嚓」)借代(「影相」)動作的寫法,其實至少可以追溯到〈卡嚓〉的姐妹作〈霎!〉。2000年,周耀輝為盧巧音創作〈霎!〉,便以關掉電視機一剎的聲音,借代關機動作,從而側寫疑似宅女的生活點滴和一段短暫的緣份。。

聽着〈卡嚓〉的時候,西西和何福仁的對話集《時間的話題》所談的又飄過我的腦海。他們說,人們總是旅行回來看照片時,才細心地把景點重新遊覽一次,毋寧說真正的旅遊,反倒是在旅程結束後才開始的。這是多麼魔幻現實的事!那麼,我倒真的希望周耀輝的〈卡嚓〉,可以讓聽眾用肉眼用心靈開始咀嚼生活的種種──喂,唔好淨係掛住影相啦…。

〈卡嚓〉

曲:盧凱彤
詞:周耀輝
唱:盧凱彤

急下雨過 草更盛放 最終要蒸發
不如 找個辦法 去將急雨留低 好嗎?
最多一剎 至少一剎 好好的感覺它 只需要記下
沒繩風箏 喚來知更 好好的擁抱它 永遠於倉猝間
夕陽充塞 在床一側
白晝光的風景到晚黑更暗 轉眼便明白
所以喜歡證明今天更真實

鮮奶熱了 嘴角白了 最終要消化
不如 找個辦法 去將鮮奶留低 好嗎?
至少一剎 最多一剎 好好的感覺它 只需要記下
靈魂的燈 自由的身 好好的擁抱它 永遠於倉猝間
突然消失 突然很近

好好的感覺它 只需要記下 靈魂的燈 自由的身
好好的擁抱它 永遠於倉猝間 突然消失 突然很近
白晝光的風景會黑暗 越會希冀陽光滲
這一剎只得我們這一剎的 情景心意和姿態
就算天真不可以 今天都可以 真
找一片白雲 找一些古怪路人 找一種色叫 光陰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3月9日星期五

女皇的新衣──《藝裳奇幻世界》(2012.03.09)



很多時候我都懷疑自己「入錯行」。事關我對衣服時裝的熱愛,不時更大於看書和看騷。若干年前開始有自己的博客,便乾脆在標題如實招供我真的真的真的──「鍾意睇衫多過睇戲,想做足球評述員多過教書」。縱使目前還沒成為線上的足球(女)評述員,但在2012年香港藝術節的《藝裳奇幻世界》,我那「睇衫+睇騷」的興趣終於得到歷史性的重合。猶記得去年九月,2012年香港藝術節訂票手冊尚未出爐,已在媒體上接觸到來自新西蘭惠靈頓的《藝裳奇幻世界》圖片,其中一條被我命名為「逆插玫瑰」裙(按:官方名稱為「花落誰家」)令我神魂顛倒。從那一刻、那一條裙開始,就已經決定《藝裳奇幻世界》是我在本屆香港藝術節「必睇」的演出。

《藝裳奇幻世界》作為香港藝術節第40周年的特備節目,率先在2012年開節時打響頭炮,銳意帶來一種從沒有在香港展示過的藝術形式──The World of WearableArt(可穿著的藝術,簡稱WOW),即把藝術創意造成一系列藝術時裝,並請來模特兒show up、再結合音樂、舞蹈、劇場的大型表演。觀演當天,在九龍灣國際展貿中心的表演場外,大群觀眾興奮地圍觀着身穿「藝裳」的攝影模特兒,我在一旁端詳了半天,細看那些令人嘖嘖稱奇的馬頭皮革裙、維多利亞式馬戲團服、太空人式金屬管服裝,真的要比紅館舞台上我們所能看見的都勁爆和細緻得多。近距離審視也在觀眾進場前奠定了「把藝術穿在身上」的全新概念。

至於九展STARHALL一直是以LIVE HOUSE或另類演出為主的演藝場地,《藝裳奇幻世界》的九展舞台更刻意搭成幾何狀,觀眾席就在幾個曲尺排列的位置仰視輪番出場的藝術時裝,分別有南太平洋系列、兒童系列、光影幻象系列、創意無限系列、自由發揮系列和前衛系列。在各個系列之間,更穿插了倫敦著名女高音艾維高爾配合不同的「藝裳」系列的歌曲獻唱。先論南太平洋系列。來自新西蘭惠靈頓的《藝裳奇幻世界》以南太平洋系列表現新西蘭的土著民俗風,藝裳大量採用羽毛素材、動植物元素和斑斕民俗色彩,如「黑樹蕨」、「扇尾鴿」和「海螺」等,「藝裳」風格奔放誇張外延,再加上新西蘭土著毛利族傳統樂器普利利華(Purerehua)奏出節奏強勁的樂章,開宗明義告訴觀眾「我來自新西蘭」。

WOW之後的幾個系列以光影幻象系列、自由發揮系列和前衛系列最為出彩。顧名思義,光影幻象系列主打螢光發光物料製造的「藝裳」,利用黑影形成精采的光影效果,營造衣服和表演者懸浮半空的狀態。表演時全場暗黑,展演出螢光的「我的花園城市」和「蝴蝶花」明顯取材自自然界的夜光之花夜光珊瑚。精靈趣緻的設計固然有趣,令全場最興奮的,卻是線條簡單的夜光小火柴人在舞台上蹦蹦跳跳,未許不是less is more,這個出奇制勝的環節正正被命名為「世界語言」。

自由發揮系列則屬「視覺系」的設計策略,如把模特兒打扮成一個人形插頭的「多插頭」、用薄薄木片打造而成的「木裙」「木鍊」、積極帶領觀眾走進視覺迷宮的「目的」「圓滿表演」,還有粉紅飲管拼湊而成的裙子「粉管美人」、在《藝裳奇幻世界》經典宣傳照出現過的「火鳥」和我的心頭好「花落誰家」。從照片上看來,「花落誰家」吸引人之處似乎在於設計師勇於把巨型的玫瑰花花束,倒置而成一條玫瑰裙子。直至近距離觀察,才注意到巨型玫瑰花裙原來有着非常精緻的襯裡,墨綠色的襯裡上還印上片片花瓣。這時候,我才有點明白它被稱為「花落誰家」的原因──倒置的玫瑰本就搖搖欲墜,因此配上襯裡的花瓣飄落圖案,整個意念才算完整呈現。


不過如果你是LADY GAGA和MCQUEEN的粉絲,可能便會對前衛系列特別感興趣。前衛系列全部作品皆出自「香港知專設計學院」中「時裝形象設計高級文憑」學生的畢業作。血紅的「中國娃娃」「珍貴童年」、暗黑的「欲望」「復古的未來主義」「陰暗面」,均在用色設計上非常大膽,張牙舞爪之餘又在細節上精雕細琢。更重要的是,加入香港設計者的參與尤其配合WOW的精神。已有廿三年歷史的WOW,作為一個國際性的服裝設計比賽,每年都會收到來自全世界不同城市的競選作品,設計師也甚至可能是畫家、雕塑家、建築師等不同界別的朋友,WOW由此再精挑細選出不超過二百件「藝裳」登台。無怪乎WOW竟成為新西蘭惠靈頓「生金蛋的鵝」,每年為當地招徠超過五萬名慕名而來的遊客。

老實說,進場前我還是有點擔心《藝裳奇幻世界》純粹是一場合家歡CATWALK SHOW。不過《藝裳奇幻世界》既以「藝」放在「裳」之前,其實在「藝」方面也精心編排。除了夜光系列的小小火柴人跳舞,還有現代舞和芭蕾舞的點子。如芭蕾舞就特別吻合自由發揮系列的「紅鞋兒」(用多隻芭蕾鞋縫製的裙子)。因此「藝裳」的確是釋放創意的一道別具意義的平台,正如WOW的創始人Suzie Moncrieff對藝術的洞見──原是雕塑家的她從畫廊得到靈感:以往的畫展人們總是站在藝術品前靜靜觀賞,為何不把藝術從牆上拿下來,把藝術穿在人身上?雖然舞台上的「藝裳」都恐怕難以「著出街」,也不是每個愛衣服時裝的朋友都可以在紅館開騷。可是「裳」在今天的文化意義,已遠遠超越蔽體保暖的功能。我們都相信,你容許自己呈現在別人面前是怎樣的一副模樣,恰恰就證明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女皇的新衣,莫不就是這樣誕生的。信焉?!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藝粹版,頁A31。

2012年3月6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天地會(2012.03.06)




2012年2月26日,香港電台電視部在《鏗鏘集》時段播放了一集名為〈樂壇變調〉的單元,並從林峰〈CHOK〉奪得金曲金獎說起,探討廣東歌所面對的危急存亡之秋。〈樂壇變調〉邀得流行音樂工業決策高層、曲詞創作人、歌手、樂評人等現身說法。歌手代表除了黃耀明何韻詩外,樂隊KOLOR亦談及作為非主流樂隊如何通過自身的力量,打破流行音樂工業的悶局。突圍對策包括發起每月的十四日,都在網上發表一首新歌的「LAW OF 14」運動,「LAW OF 14」的創作夥伴包括鬼馬詞人梁栢堅。2012年一月份,KOLOR便率先發表了〈天地會〉。

其實,2011年梁柏堅已替KOLOR寫過〈愚公〉,來向多位仁義之士致敬。包括BEYOND黃家駒、青海救災犧牲的香港義工黃福榮、菲律賓人質事件中殉職的康泰領隊謝廷駿、香港民主鬥士司徒華等。梁栢堅在末世之年2012,乾脆與小克合作「新紀元歌詞運動」,分別發表了關楚耀〈佔領〉和KOLOR〈天地會〉。〈佔領〉獻給由佔領華爾街開始、反資本主義的「全球佔領運動」;〈天地會〉則重新審視種種社會畸形現象和國際大勢,均為末日的警世呼聲。旋律陽剛搖滾的〈天地會〉,歌詞卻反道而行,佈滿腹語密碼──

「我們學說謊 我們馴服在演講 似螻蟻沒發生碰撞 人工的烏托邦 藏溫室不會受創 貨輪似同化般泊岸 搖滾中醒覺 那信仰 埋藏在雪地 那一天 吃掉亦記起 若果哭聲 原來為獻媚 像金色太陽 哪會再起埋葬昨天理想 投身今天戰場 錯愛錢幣肖像 城市快將要死 如果這都算正常 你我結這壞賬」

〈天地會〉從全球一體化談起,以貨輪為代表的世界貿易,使得全球(城市)的生活面貌和物質享受愈來愈單一。人們像螻蟻一樣忙亂營役,世間卻永遠充滿謊言,每每被「明天會更好」的烏托邦幻象所蒙蔽。有趣的是,詞中借用了香港電視劇《天與地》中,吃人者和被吃者「現實-理想」的緊張關係和金句──THE CITY IS DYING──提醒在渾沌世道中保持清醒的重要。就像某些國家執政者的殞落,就出現了極其荒誕的「社會哀傷總動員」。另一方面,單純追逐金錢利益、唯利是圖的城市價值觀,同樣是一種榨取性的預支;刻薄短視和犬儒的後果,將由我們的未來和下一代來承受苦果。於是〈天地會〉第二部分,積極打開更廣闊的世界視野──

「老年若記起 少年時曾踏禁地 揭露各權貴的禁忌 成長於這世紀 隨波中一再斷臂 禁欲禁言禁天禁地 如基因複製 安於軌 完全沒破例 令偏鋒判罪犯了規 人生高低全聯繫貨幣 讓獅子遜位 佔領母體…未麻木的 終於會脫離 制度壓迫 一朝過期 復明現光 青天破八旗 欲蓋是獸皮 人性是契機」

〈天地會〉坦言在目前艱難的世道中,要尋求突破往往是挫敗的。諷刺的是,都市人太習慣「人生高低全聯繫貨幣」。如果深刻反思資本主義社會的種種暗湧,或許便會明白,「全球佔領運動」一直所要叩問的是什麼。因此〈天地會〉「讓獅子遜位佔領母體」,就是以香港某龍頭銀行LOGO(獅子)作為反思對象──當社會上99%的人原來都只是被剝削、被播弄的大多數,我們還能對現狀麻木不仁嗎?當然,〈天地會〉的想法開放但又悲觀──「還我昨天理想 離隊抽身戰場 和諧原是這樣 城市永不會死 搖滾終於會破牆 世界有天合唱」

畢竟,「天地會」作為正史、金庸小說和翡翠劇場都出現過的「革命團體」,最終還是未竟全功;〈天地會〉卻始終抱着「革命」的天真初衷,希望終有一天翻天覆地,並寄望搖滾儼如胡士托般「搖滾終於會破牆 世界有天合唱」。如果我是一名樂觀主義者,或許便會進一步把〈天地會〉一名解讀為「天地/會」,也就是「天地would…」──一切還是有可能的,只要我們還懷抱希望。正如文首所談及「粵語流行曲已死」的課題。我寧願相信,大崩壞可能恰恰醞釀着更大的變局。從網絡力量、獨立歌手,到種種打破媒體與音樂工業的慣性運作的實驗,敢教日月換新天,「天地會」所意味着的造反,可能,才是絕處逢生的契機。


〈天地會〉


曲: 高耀豐
詞: 梁栢堅
編: KOLOR
唱: KOLOR

我們學說謊 我們馴服在演講 似螻蟻沒發生碰撞
人工的烏托邦 藏溫室不會受創 貨輪似同化般泊岸
搖滾中醒覺 那信仰 埋藏在雪地 那一天 吃掉亦記起
若果哭聲 原來為獻媚 像金色太陽 哪會再起

埋葬昨天理想 投身今天戰場 錯愛錢幣肖像
城市快將要死 如果這都算正常 你我結這壞賬

老年若記起 少年時曾踏禁地 揭露各權貴的禁忌
成長於這世紀 隨波中一再斷臂 禁欲禁言禁天禁地
如基因複製 安於軌 完全沒破例 令偏鋒判罪犯了規
人生高低全聯繫貨幣 讓獅子遜位 佔領母體

埋葬昨天理想 投身今天戰場 錯愛錢幣肖像
城市快將要死 如果這都算正常 你我結這壞賬

未麻木的 終於會脫離 制度壓迫 一朝過期
復明現光 青天破八旗 欲蓋是獸皮 人性是契機

埋葬昨天理想 投身今天戰場 錯愛錢幣肖像
城市快將要死 如果這都算正常 你我結這壞賬

還我昨天理想 離隊抽身戰場 和諧原是這樣
城市永不會死 搖滾終於會破牆 世界有天合唱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3月4日星期日

《詩珏失調》:對話(六)── 兜兜轉轉之達達明明vs 復出很好,但之後如何?(2012.03.04)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六)

詩: 兜兜轉轉之達達明明


最近,死黨們忙於為4月舉行的《達明一派兜兜轉轉演演唱唱會》奔走相告。這邊廂還沒想好睇邊場睇幾多場,那邊廂達明已宣佈加開一場。當彭羚側田SHINE都被瘋狂懷念的時代,達明一派重現江湖自是毫無懸念地無堅不摧,媒體亦鋪天蓋地出現不同形式的達明專訪。除了演唱會,當中被提及最多的就是發表於1990年的六四概念大碟《神經》,和達明對於當下社會問題的看法。一時間,達明儼如「社會良心代言人」再現。我不禁納罕,如果開個唱在即的是溫拿或徐小鳳,會被問同一道問題嗎?究竟從何時開始,樂隊開始盛載起講真話、紀錄社會等「為社會立言」的重任呢?大眾又怎樣被形塑出對樂隊的「社會期望」?

香港樂隊歷史或許不算太長,但的確已走過幾個重要轉折。從六十年代披頭四樂隊文化風靡全球,香港也出現了LOTUS等樂隊。要到七十年代,才出現既演唱英文歌曲、也涉足廣東歌的單位,包括大家都耳熟能詳的溫拿。及至八十年代,由郭達年的黑鳥和馮禮慈的蟬打開局面,兩者同於1984分別發表專輯《東方紅/給九七代》、《大路上》,開宗明義談九七談家國社會。1986年,香港樂隊風潮大盛,小島太極BEYOND達明一派都積極講香港講末世情懷,迷途吶喊反抗建制之聲不絕於耳,亦間接催生了香港獨特的「樂隊詞人」現象──林夕陳少琪因葵劉卓輝周耀輝紛紛嶄露頭角,開創出一時無倆的香港樂隊光輝歲月。

有趣的是,「樂隊」作為香港流行唱片工業的有機組成部分,似乎一直與「組合」涇渭分明。同樣活躍於八十年代的「組合」草蜢、ECHO和九十年代的FACE TO FACE,大概從來未被寄予「為社會立言」的期望。看來「組合」不妨專注外型舞技台風形象,「樂隊」就不純然是團體性質的表演者,而是理想敢言抗爭的代名詞(且看電視劇《天與地》中樂隊所隱喻的「理想」便可見一斑)。這種隱性的劃分看上去很美,好像為「非主流」和「主流」劃下一道隱形界線──「樂隊」是無產階級喊破喉嚨,男女歌手和組合則是華麗明星花枝招展。可是不要忘了,八十年代多個響噹噹的樂隊名字,全都在計算精確的主流唱片工業運作邏輯下出唱片開演唱會,成為萬千樂迷的偶像。其時,BEYOND和達明一派的市場覆蓋率和受歡迎程度,不但毫不遜色於最受歡迎男女歌星,「前樂隊成員」的身份也為日後單飛的歌手,如黃耀明黃貫中等,累積儲備了豐厚的文化資本。

當然,如果要再嚴格區分的話,BEYOND最初以憤怒搖滾揚名;達明一派的主腦劉以達卻早在1980年已投入NEW ROMANTICS音樂實驗,黃耀明加入後的達明專注迷幻電子前衛音樂,並揉合REGGA、FOLK、BLUES、JAZZ等元素。令人聯想到,早年以崔健、騰格爾為代表的中國搖滾「新音樂」,固然突破了中國流行音樂的刻板模式,給音樂工業注入了新血液,同時惹起聽眾對「新音樂」的反抗性的疑問。或許世事並無完美,在主流音樂亦相當賺唔到錢的情況下,「非主流─主流」的界線恐怕亦是虛妄的。不過,深明站穩「非主流─主流」之間位置如何重要的達明,毋寧是心肝水晶琉璃人兒,無怪乎演唱會之前的第一首派台作品,便是舊曲新詞諷刺時弊的〈排名不分先後左右忠奸2012 (你chok定唔chok)〉。



珏:復出很好,但之後如何?


有這樣一個傳說:1996年的經典大碟《麻木》,封面上的文字應該全數由左至右閱讀,《麻木》,應該是《木麻》。而「木」字中間的那一棟,著色特別淺,尤其以初版印製更見分別。所以,目前劉以達用個人身份推出的最成功專輯,意念夢幻迷離的《麻木》,其實是《大麻》。

當然我不是在指控或偏袒誰,我亦明白大眾為之神往的性、毒品、搖滾樂(sex, drugs, rock and roll)文化,全都不屬於這裡,只可遠觀不可褻玩。談甚麼性解放性文化?你只要去看一看香港性文化學會與明光社合辦的講座,聽他們如何從台灣學校引入同性戀教育的「失敗」例子中,學習怎樣堵截同性文化進入校園,你便會驚訝為何這樣封建可笑的組織能夠生存到今時今刻。搖滾嘛,主流當是云云可走的形象路線之一去看待,非主流的就不斷叫苦連天,好像一定要有殉道的準備。至於毒品,如果公眾人物服用又被傳媒發現了,是必須聲淚俱下的作公開道歉。對上一個公開承認的音樂人,已經是服食鴉片煙的新馬仔了。

劉以達是我一位非常尊敬的音樂家,多才,友善,全沒架子,說話技巧差。就是因為他的才華與不善辭令,就更像個藝術家。這也包括他的曾經潦倒。我們對藝術家大致上有兩個想像,一,是他們如何用藝術搵食,是否不用吃了?第二,就是他們搵夠了,所以搞藝術去了。每次看到劉以達於電影中出現,笑之餘,心裡面就有一點戚戚焉,因我終究不能抹去他的音樂家身份,與及他不能用音樂養活自己的事實。然後我又想起羅莽,一代功夫巨星,獲得美國Phillywood Entertainment頒發第一屆國際武術影業終身成就獎,但我們記得的,都是他後來的笑匠角色。羅莽說開頭不情願,慢慢就習慣,也享受了。劉以達則說,自己只要坐著不動,別人就會笑,是天份。兩者都是本來的天份被扼殺了,才開發新的,這是一種求生能力。

看見達明一派再次走在一起,在無線電視2012十大金曲中翻玩了他們的經典,便一陣不安。劉以達的結他根本小聲到聽不見,我甚至懷疑現場是完全沒有考慮過他的結他聲,只是播著錄音帶,出來裝個樣子就可以了。可能這間大型電視台,對達明的印象,只是視覺與印象上的共演,實際上從來沒有尊重過劉的音樂。我們不是想說劉的音樂有多好嗎?為甚麼你不讓他獻技?直到上個月,於一個小型獨立音樂場地舉行的《劉以達五十減一賀壽大派對》當中,喜見劉與一眾樂隊一起,飈著結他,享受著他應有的尊重。這個《馬路天使》的結他前奏實在太有型了,換了歌手一樣動聽。

台灣的漫畫出版界巨頭說過,香港如果連一個利志達也養不起,是這地方的恥辱。其實我們於不同文藝界別都能夠引一個如此痛心的例子。這個地方的主流依然沒有盛裝異數文化的胸襟,次文化又沒有自給自足的能力。劉以達於後達明時期作品眾多,有驚喜卻未見經典。在復合演出後,但願我們能夠有足夠的支持,讓這位音樂家繼續成長,以個人名義,再現經典。




思覺失調呢兩條友係乜水?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