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9日星期一

《敢觀舞台》──跨越時空的舞台寓言---《烏鴉,我們上彈吧!》《貓城夏秋冬》 (2014.12.26)

舞台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空間? 是一種異質的存在,讓我們從現實桎梏中逃逸;還是一個把現實深化問題化戲劇化,拷問受眾靈魂深處的裝置? 世事紛擾的十一月,香港劇場舞台上就先後出現了《烏鴉,我們上彈吧!》和《貓城夏秋冬》。


《烏鴉,我們上彈吧!》出自日本劇場界國寶級大師蜷川幸雄之手。蜷川早年是「日美安保條約」陰影下成長的一代文藝青年,深埋了不平則鳴的創作因子,後來以改編「新派莎劇」享譽劇壇。剛在葵青戲院公演過的《烏鴉,我們上彈吧!》,自然是香港劇場人的2014年朝聖之旅。


《烏鴉》是一齣由銀髮一族演出的劇場作品。場景是一座法庭,本在審訊兩名年輕人投擲爆炸品的案件。以法庭為代表的絕對權力和國家機器操作中,突然闖進一群老婆婆,她們睥睨一切成規與法律,帶上鋪蓋小櫈小桌座墊晾衣繩,全副武裝、或坐或臥佔領法庭,吵吵鬧鬧、粗言穢語、鹹濕笑話黃段子不絕於耳。老婆婆們不但將被告變原告,執法者淪為人質,更紛紛抱怨社會對她們的不公。在日本絕對男權的社會氛圍中,女性被極度輕視甚至賤視。在佔領法庭這「顛覆正常」中,她們便要為自己如同烏鴉一樣的被污名化,來個大平反。


《烏鴉》上半部的鋪排,突顯出蜷川旗下埼玉金世代劇場的社區劇場的特質。公開招募而來的五十五歲以上、沒有專業舞台經驗的長者,被蜷川組織起來演出。因此,原是日本劇作家清水邦夫寫於七十年代的《烏鴉》,首段所以看似喧鬧兒戲的群戲,恰恰便是捕捉了年長素人演員在舞台上的發揮。真正的劇力要到最後半小時,年長素人演員戲內戲外身份的重疊,激發演出者形體潛藏的爆發力,其中一位婆婆甚至殺死了自已原為法庭被告的「懦弱」孫子!最後,警察重奪法院、衝入現場鎗殺所有佔領者,剎那間,法院中的三四十名年邁長者全變成三四十名血流披面的青年男女!意味着抗爭的「青春魂」被打死,平民百姓面對國家絕對權力的徹底絕望。


《烏鴉》固然暴烈地揭示現實殘酷和抗爭無望,可是青春的身體卻是所有理念寸土必爭的戰場。如果蜷川令人絕望,關鍵便是絕望中如何走下去,並找到走下去的勇氣。至於老舍寫於三十年代、潘惠森2014年全新改編的《貓城夏秋冬》,則從一個科幻寓言,來談難言的現實世界。
《貓城》講述地球人李應愛在星際旅行時流落宇宙中的貓城。貓城中權力傾軋、一團污穢、顛倒是非,差點沒把這個外來者嚇得眼前一黑。在導演司徒慧焯手中,《貓城》被呈現出重金屬、冰冷的法西斯的舞台美學特點。首段的演員出場更是一字排開的面具人、機械式鼓掌,觀眾儼如置身阿里郎式集體演出,折射出極權社會的對個人的箝制。


李應愛的出現,卻使得貓星人突然接觸到螢光粉紅高跟鞋、人與人之間可以跳舞。李氏參加貓城荒誕的大中小學畢業禮時,甚至挺身直斥學校不學無術。頭戴面具、身穿古裝的貓星人,雖大部份是群戲,卻在群體中示現出中國現代文學中極重要的「庸眾」面貌—無知短視善忘勢利,千人一面無間地獄。末段,李應愛返回地球,貓星人的下場自然也不了了之。


劇場版《貓城》明顯特別追求舞台效果的震撼感。舞台有著三個層次的延伸: 食鬼路線般曲尺的前台、冷冰簡約儼如手術台的主台和在空間上相對墮後的敘述者「一桌兩椅」,置換成講故事的層次感—庸眾在食鬼走道上移動、情節在主台呈現,兩名露臉的敘述者冷冷在舞台的深處講論人物故事。劇中甚至刻意選來三首中港台的歌曲,圍繞庸眾的題材參照現實,包括鄧麗君《忘記他》、崔健《一無所有》、張懸《玫瑰色的你》。再加上近乎低頻的音效,法西斯式簡約舞台效果統攝整個場景的節奏主調,音效和影像每每指涉當下。作為潘惠森的改編劇本,《貓城》同樣保留潘系的荒誕特質: 格格不入的陌生者衝進或被拋入一個價值扭曲病態的空間,庸眾、老舊的社會陳規永遠錮身鎖命,個人的卑微無力又勉力掙扎...


跨越時空,《烏鴉》與《貓城》原是一體之兩面的舞台寓言。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