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23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逼近與疏遠——前進進《鐵行里》 (2022.07.23)


《鐵行里》觀演完畢,我就在臉書上寫道──「《鐵行里》是很典型陳炳釗簽名式劇場作品。對於香港、家族,以至城市如何記憶與魔幻未來,有逼近和疏遠,拿捏有致,意態從容。」所謂「典型陳炳釗簽名式」,往往是陳炳釗劇場在夫子自道之中,滲雜當代(香港)人的情神面貌和窘境,如何直面遽變的(香港)當下等等。作為一次探索城市如何記憶、我們如何守住記憶的劇場實驗,《鐵行里》中的「逼近疏遠」,甚至是陳炳釗最為重視的劇藝展演。陳炳釗曾在不同場合談及劇場中的「逼近」或「疏遠」。例如藝術上的「放大」將所有東西拉遠和慢慢要進入特殊具體的、近的狀態;劇場創作如何介入現實,盡量「逼近」,使得觀眾無法逃避現實,必須與創作人一起感受和拉得很近,共同面對某些問題。那麼,究竟什麼時候「逼近」和「疏遠?用什麼方法「逼近」或「疏遠」? 《鐵行里》呈現了很多的探索空間。


《鐵行里》出現三位「陳炳釗」(仿若「說書人」的陳炳釗真身、劇場導演「陳炳釗」和城市規劃師「陳炳釗」),還有陳的姨甥女在若干年後由外地回港尋根。最後是陳氏位於中環鐵行里的舊居,被納入市區重建計劃,業權持有人陳炳釗要為盛載着香港歷史和家族回憶的空間,作出抉擇。《鐵行里》的舞台設計更老早為整個劇場創作定調,充滿未來感的舞台有livefeed的層層投影;也有catwalk天橋般的延伸舞台,想像陳炳釗和姨甥女先後在中環尋找海濱時必經的天路歷程。台左堆疊着輕薄脆弱的鐵行里舊居,更是未來世界的airbnb,訪港遊客不少選擇駐足於此,視之為探索香港的起點。 


《鐵行里》從陳氏的家族史說起,「說書人」陳炳釗童年時家中丟失/遺棄了寵物狗Lucky/Caesar,記憶中從鐵行里的家出發到中環海濱尋狗/丟狗。劇中模擬了三名來自世界各地的Youtuber,他們的Youtube Channel交代鐵行里被命名的由來,原來這與香港在英殖時期被定性為海洋城市的一段航運史有關,鐵行里甚至是上世紀的跨國航運企業鐵行火輪公司(Peninsular and Oriental Steam Navigation Company,簡稱P&O)第一代香港總部舊址。 

 

中環的卅間和鐵行里,在《鐵行里》被呈現為上一代香港的歷史空間。尚未異化為金融服務集中地的中環區,少年陳炳釗儼然是城市遊牧者,放狗、海邊蹓躂、穿梭於人來人往的鬧市/街市,樂在其中。成年陳炳釗已然要跑到土耳其博爾普魯斯海峽遠遊。陳氏的下一代(姨甥女) 卻以一個陌生者/外來人的視角,重新尋找心目中的香港。未來世界的訪港遊客,被稱為潛行者,年青、愛冒險、熱愛體驗在地生活,擁抱普世價值又有開放的世界視野。縱然在旅客守則中需要被監控,他們的足跡依然充滿可能性,在海邊遇上疑似黎根的滑浪風帆弄潮兒,共同拋開由天眼認可的眼罩,逐浪闖蕩。這裡似乎遙遠的未來,實則近在眉睫。如何要在似乎不()屬於自己城市中尋找自我、如何尋覓真正的自由,不論是潛行者還是在地人,千山同一月。 


另一方面,《鐵行里》的舞台霎眼大有歐洲「新文本」的興味。「說書人」陳炳釗真身,最後在舊居二樓手寫海報召集潛行者,不禁令人想起德國劇場李希特(Falk Richter)名作《信任》(Trust) 的收結。當世界秩序已崩潰,人與人之間失去了信任,《信任》最後把焦點放在一幢房子的二樓「生命之花」掛畫,意味着new age世代可能的精神出路。因此,老住戶陳炳釗對「潛行者在此集合」的點燈召喚,同時是對新生代的支持和期許。不管世道如何,有燈就有人,未來就有希望。

 

經歷近年的《會客室》(2018)100%香港》(2021) 的創作和協作後,《鐵行里》再次從自身(家族) 歷史出發,拷問真實與虛構、記憶與辯解等等複雜的(香港)歷史課題。《鐵行里》並非建基於《會客室》、100%香港》般相對遠距離的人口統計或數字推論,而是聚焦於個人或一個家族對一塊地方(舊居/城市)的思想感情。當中有個體的情懷,也有集體的影子,有「逼近」和「疏遠──前者一如電影中的聚焦特寫(close-up)和近景(medium close-up),後者想當然就是遠景(long/wide shot)和全景(full shot)了。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