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9日星期四

《世說詩語》──狂歡的世盃、騎呢的世盃 (2018.07.13)


摩連奴在一次訪問中,一語中的,也一針見血:世盃賽事水平絕非世界第一流,卻是最有影響力的足球盛事。


說穿了,國家隊實在是拉伕上陣、死併硬湊的極致。大部份來自歐洲各大聯賽的職業球員,只不過相同國籍,就要與一年也見不上幾次、良莠不齊的隊友,稍稍練習後並肩征戰。荒誕如同純粹是同一家醫院出生,長大後「因國之名」便要一起打拼,盲婚一樣。好些國家隊的中前場,形同陌路。德國災情似在街上求其執幾件湊數,比利時要到淘汰賽對日本,才慢慢打出默契。此外,還有不少球員要踢上自己不熟悉的位置。基爾獲加便公開抱怨,修夫基要他踢中堅,枉費畢生在右閘專業上的努力。


即便是盃賽水平,世盃賽事有時比足總盃level恐怖得多。俄羅斯對沙地,旁述笑稱,沙地是「浪子散步」,顯得俄羅斯的「逼搶」甚具威脅。我頓時聽到儍眼,這樣業餘的水平叫「逼搶」,馬體利記曼城的該叫「打劫」嗎?職業聯賽講求進攻組織、防守紀律,水滴石穿、年月打造。不少球評,就喜歡將2010的西班牙(巴塞)、2014的德國(拜仁)歸功哥迪奧拿。也無怪乎熱刺班底的英格蘭,已夠踢世盃有突。可以想像,文尼踢塞內加爾應該特別懷念沙拿;迪布尼在盧卡古對法國屢誤戎機之時,除了想打他一身,一定痛恨沒有辛尼、阿古路的最後一腳。



無論世盃有多騎呢甩漏,世人總是抱着迎接奇觀的心情進入狂歡節語境,也出現了不少像我這樣的「忽然足球」、「忽然專家」的路人觀眾。唔識人唔識陣,非睇不可,加埋把嘴。不過指指點點極其量是認屎認屁,嚇死人的卻是每日增生的右翼帝國主義精神的指爪。


英蘭殺入四強,英人明目張膽歧視哥倫比亞人,新聞滾桶式重播球迷到Ikea搗亂,上街破壞救護車。有人笑言英贏波,唯一的好處是英佬少打老婆一兩次。贏波背後的國家、種族、性別的自我膨脹,就像一隻怪獸不斷長大越來越兇猛。把一種規模比較大的對抗性體育運動,自動波加入許多民族記憶,整個世盃幾何級數爬升的representation與情緒延伸,不成比例蓋過足球本身。另一位旅居倫敦的朋友擔憂說,下星期倫敦有極右集會,應該會超過一萬人。萬幸英格蘭再度錯過決賽,否則輸贏都會是災難。



 原載於《蘋果日報》港聞版。

《世說詩語》──世盃的戰勝者們 (2018.07.10)


倫敦轉機時,客運大樓提供大量免費報紙,都是英格蘭勝出的大標題頭版,我隨手拿了一份。安檢時,海關人員說我背包中有罐可樂,笑着說,拿拿聲飲晒佢,就可以慢慢睇報紙了。一時間有點不習慣,飛倫敦那麼多次,機場人人冤口冤面,幾時見過個個初戀咁嘅樣?


翌日在巴黎蒙馬特山遇到一對情侶,男的是法國人Evan Eckoffet,女朋友Paty Ferreira是巴西人。他們互相支持對方的國家隊,乾脆帶着兩面國旗環遊歐洲旅行,在各個名勝展示留影貼上fb,實行另類打氣,堅信兩隊可以在四強中相遇,打出火花。雖然後來的故事發展一定令他們失望了,這樣愛屋及烏的睇波旅行團,應該令很多人羨慕吧。


法國對烏拉圭當天,巴黎時間下午四時開波。三時多在龐比度中心附近流連,周邊的cafebar已擠滿了球迷,我隨便在一家飲品店坐下來,就這樣光天化日光澄澄睇波。最奇異的畫面還不是法國電視台請來雲爺爺講波,而是成個酒吧區球迷跟着國家隊唱國歌,為換走的入球功臣大力鼓掌致意,猶如身在俄羅斯。最後贏波自然瘋狂歡呼,汽車響按,嘈喧巴閉。巴黎開心到震。


晚場的巴西對比利時,巴黎球迷就冷靜得多。不知是否不想法國四強對巴西,還是歐洲中心主義,對鄰國比較有感情,明顯都是捧比仔。盧卡古二傳突破時一齊狂叫盧卡古!盧卡古!盧卡古!一如沙田馬場跑緊馬仔。即使盧師傅射術欠佳,把生波帶死,大家輕笑一聲便算了,與法國逼搶埋門時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唞一下,非常非常不一樣。


晚上法國電視台新聞,不斷重複播映大批巴黎球迷湧到凱旋門叫囂狂歡,還老早準備好了雷米金盃在現場預支幸福。我不大肯定會否高興得太早,只是這幾天觸目所見,鋪天蓋地都是基沙文、普巴等代言的廣告,手機、鬚刨、超級市場、網上購物……多到一個點,就是原本覺得基沙文都幾靚仔,也開始審美疲勞了。 
原載於《蘋果日報》港聞版。

《敢觀舞台》──前進進「新文本」劇場──從引介「新文本」到本土轉化 (2018.07.14)



2018年是前進進創團二十周年,也是前進進近十年主力發展「新文本」劇場的標誌性時刻。從「新文本」劇作家的介紹、讀劇、劇本翻譯、排演,到開辦形體戲劇工作坊、鼓勵本土創作。前進進不但在藝術路線和發展方向具有前瞻性,扮演着香港劇場引介者和推動的先鋒角色,同時轉向本土轉化,逐漸培養出適合發揮「新文本」的年青演員和編導。 

2017年上半年的兩個演出《卡桑德拉》和《西邊碼頭》,由20168月的形體工作坊開始打下基礎,學員共同研讀德國Kevin Rittberger《卡桑德拉》的劇本並編作出若干《卡桑德拉》片段。工作坊完成後,前進進再從中物色合適的演員參與正式演出。20174月由馮程程導演的《卡桑德拉》,課題非常嚴肅而宏大,講述歐洲難民的種種。非洲少女Blessing,從家鄉想方設法進入歐洲,本來一個月不到的路程,她足足走了五年。第一世界電影頒獎禮表揚以歐洲難民為題的人道紀錄片,歐洲記者、紀錄片導演、作家、翻譯,面對重述與凝視他人之痛,所展現的文化位置和語言非常微妙。《卡桑德拉》在「新文本」的選材中,考掘出帶領觀眾產生對無力感與社會悲劇的感知,用千百種角度剖析災難。 

2017年六月底,法國客導Franck Dimech執導法國「新文本」作品《西邊碼頭》,直接讓歐陸的導和本,與香港劇場演員擦出火花。《西邊碼頭》是一種相當極端的表演方式。故事設定在郊外廢棄倉庫,通過相當極端的情節,嘗試把演員推向瀕臨瘋狂的歇斯底里,來演繹一系列社會邊緣人的處境。導演和文本着力於演員個人內在力量的展現,呈現瘋狂、精神崩潰等暴烈狀態,回歸劇場最原始、最感人的能量。這對觀眾亦是一次劇場的窗口,進而啟發更多想像劇場的可能。《西邊碼頭》亦貫徹前進進引介「新文本」以來,2012年的Sarah Kane《驚爆》的極端路線,挖掘充滿人性陰暗面的種種主題因子:孤獨、欲求、恐懼、爭鬥、自毀、暴力,既不為現實的劇情所囿,卻情境鮮明,充滿戲劇性。 

2017年底的《聽搖滾的北京猿人》以降,2018年前進進以創作本土轉化的「新文本」為主軸,對倒時光《建豐二年》就是前進進二十周年劇季的雙響砲。對倒時光》由陳炳釗編導(: 劇本與黃呈欣合作)融合已故香港文學家劉以鬯對倒《打錯了》的故事、人物和對香港的敏感洞察,模彷小說的單雙節敘事,交錯淳于白與阿杏的偶遇、年輕攝影師與港漂女生咖啡廳互相窺伺的有趣情狀。對倒時光》捕捉了原作者劉以鬯的獨特愛好蒐集模型」,以各種各樣香港街頭懷舊模型,通過鏡頭的放大或燈光投影,活潑打造小品式香港情懷。最後,模型更成為攝影師與港漂女生的紅娘,貫穿整個劇場演出的形式到內容,交織成前進進另一次文學改編劇場」作品。 

另一邊廂,《建豐二年》縱然開宗明義改編自陳冠中的同名政治寓言,編導甄拔濤有意無意將若干篇幅的背景,都落在二戰後的香港——調景嶺的南來文人東蓀、後來既富且貴的船運家族浩雲建華父子,及基層單親家庭麥師奶與麥阿斗——側寫出香港發跡,再加上西藏平旺的故事,預示出香港未來處境。相對對倒時光》,《建豐二年》的處理沉重,交代中國近史人物情節部分,亦不得不依賴年份和歷史事件的文字投影。因此,劇中的麥阿斗投身電影圈,引出香港流行文化的軟實力和徐克的出現,不時穿插的歌曲王海玲《忘了我是誰》、胡德夫《美麗島》,就成了劇中重要「唞氣位」。香港,恰恰也是兩岸和中外關係的「唞氣位」。時勢,造就過去的香港;時移勢易,自然也令香港的未來增添變數,甚至愈來愈看不清。如果原著《建豐二年》是烏有史,劇場版《建豐二年》其實是關於香港的一次梳理和凝視,為社會集體的抑鬱把脈。 

接下來,前進進二十周年劇季的《甜美生活》、《屋根裡》,事先張揚要討論國家與資本主義之下的「恐怖主義」,及當代社會的「閉門族」與人倫關係。香港「新文本」千里之行,或許,才剛踏上征途。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8年7月6日星期五

《世說詩語》──美斯的脆弱與哀傷 (2018.07.06)




阿根廷根本不應出現在2018俄羅斯世界盃。

2016美洲盃決賽落敗後,美斯決定退出阿根廷國家隊,出生入死兄弟幫阿古路、馬斯查蘭奴與他共同進退。同年年底,舉國挽留下,美斯朋友隊又為國出征。2017在世盃外圍賽跌跌撞撞到最後三輪,驚險出線。阿根廷在2018決賽周小組賽打到甩頭甩骨,美斯備受千夫所指時,總有人忘了,誰替這天殘地缺的國家隊,最後關頭拿到世盃入場券。

作為阿根廷粉,從來未試過一屆世界盃,求神拜佛阿根廷拿拿聲出局。理由很簡單,美斯朋友隊根本踢得唔開心。活受罪。

第一次看見美斯,是2006世盃。當時的阿根廷國家隊,應該是巴迪斯圖達以後最人才濟濟的一屆。前中後三條線都齊人齊腳,風華正茂,可惜一切隨着對德國81分鐘列基美被換下終結。2010淪為馬勒當拿的玩具後,2014阿根廷陣容不理想,美斯無奈墮後校砲,也墮入國家隊啞火的深淵,最後挺進決賽已屬超額完成。這些年來美斯在巴塞隆拿的演出,尤其夢三時代,盲的都能看見,在沙維小白雙核的掩映下,美斯才能游弋於敵軍禁區,毫無代價唱最幸福的歌。

美斯沉鬰內向,只是一名愛踢波的宅男,EQ並不高,甚至只肯與由細玩大的阿古路打機、做室友。在國家隊無法踢上最佳位置,還要對着那幫貪腐弄權剝削的阿根廷足總廢柴,美斯就曾公開炮轟: 戲金袋袋平安,為國家隊出戰卻要球員坐廉航。忍了又忍,拼盡一切,押上自己名聲,痛哭千萬次,終於到了壓在駱駝最後一根稻草的俄羅斯世盃。

很多人說,美斯在2016復出,是在葡萄牙在歐國盃掄元後,重出江湖與C朗在世盃一拼高下。如果美斯真有看過該場決賽,就更應該覺悟,葡萄牙是在C朗傷出後才一洗頽風,踢出務實進取、具侵略性的一場球賽。外星人不會飛,球場是英雄地也是英雄塚,一個人再厲害也無法踢拯救世界。美洲盃、歐國盃、世界盃也好,只是一場又一場的表演、一次又一次的真人騷。美斯的真正脆弱與哀傷,就是把一切看得太重要,太認真,太想背上整個國家。有時候,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鎩羽而歸後,馬斯查蘭奴率先宣佈退役,解脫了。美斯、阿古路也好好退吧,一個時代就這樣戛然終結吧。我以後全無牽掛,什麼都不怕。
原載於《蘋果日報》港聞版。

2018年7月3日星期二

《世說詩語》──球場上的國族認同與哀愁 (2018.07.03)




德仔提早畢業,散步王奧燒榮登頭號戰犯,連與同是土耳其裔的國家隊隊友根度簡,曾在倫敦面見土耳其總統一事,也被翻舊賬。世盃前與奧地利友賽,二人甫上場已被噓爆,德粉甚至公開呼籲路維捉妖。鏡頭一轉,瑞典對德國一戰,因犯錯而令德獲致勝罰球的瑞典球員杜馬斯,亦因為土耳其裔身份,受到瑞典球迷人身攻擊。杜馬斯最後在隊友支持下,發表反種族歧視聲明:Fxxk racism

先別論奧燒或異族是否致命病源,世盃場內場外真是一片奇怪場域。贏波一律為國增光,輸波其心可誅。體育與政治縱是千絲萬縷,動輒上綱上線令人頭疼。晉身國家,除了被國家徵召和邀請,也有主觀的選擇。奧燒揀選代表德國,曾被恥笑貪慕虛榮;那麼,擁有加泰隆尼亞及意大利血統的美斯,當年投身阿根廷,放棄代表在政治、經濟都較強勢的西班牙,又有沒有被讚揚情操高尚呢?

民族國家(Nation state),原是一種相當「現代」的產物一種國家形式與意識形態。現代民族國家發端於歐洲1920世紀現代民族自決自治的理念,既是一個政治地理的單一實體,在文化族群上也是一個共同體。迥異於傳統帝制,現代國民認同的對象,可以是傳統歷史、文化、語言或完全新創的政體。因此,從一個民族構成政體,或者多元民族共享同一政體構成的國族,都是民族國家的可能結合形式。種族,只是其中一項環節。國族認同,也可以只是一種選擇。

代表瑞士出征的阿仙奴眼神防守之王沙卡,與同是阿爾巴尼亞裔的隊友沙基利,在對賽塞爾維亞的賽事中,慶祝入球時都做出象徵阿國國旗上老鷹的飛翼手勢。事後沙基利坦言,他的左腳是瑞士的,右腳卻屬於他的根、他的族裔。他同時是瑞士人、阿爾巴尼亞人。足見國族認同,絕對可以是複數的。

一支國家隊,各有不同「族群認同」又如何? 歐洲紅魔比利時的法荷族群分裂情況——以迪布尼、盧卡古為代表的荷語球員,與來自法語區的夏薩特兄弟等一直鬧不和——被認為是比利時國族問題的縮影。比利時國家隊,甚至比利時人,就「不愛國」嗎? 如果「族群認同」是一選擇,「愛國」毋寧也是一選擇。人類真正的哀愁,歸根究柢,是有沒有「不愛國」的自由。
原載於《蘋果日報》港聞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