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2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被時代病魔深深侵蝕——蜷川幸雄劇團《凱撒大帝》 (2020.09.12)

《凱撒大帝》是日本國寶級劇場導演蜷川幸雄的「莎劇系列」第28部作品,201410月發表於埼玉縣彩之國藝術劇場。原屬莎士比亞創作早期的歷史劇《凱撒大帝》(1599),雖以凱撒命名,劇本最主要角色卻是布魯圖斯(阿部寬飾)、卡西烏斯(吉田鋼太郎飾)和安東尼(藤原龍也飾)凱撒大帝只出現三次。被刺早逝的凱撒大帝,既是群雄並起的歷史BACK DROP,也是野心家亟欲取而代之的象徵秩序。《凱撒大帝》全劇以布魯圖斯的心路歷程、內心掙扎為主軸,描繪男主人公在情誼、國家、權位之間的抉擇。《凱撒大帝》從公元前44年凱撒大帝推翻羅馬帝國自立為王說起,幾乎匯聚貫串莎翁歷史劇所有主題因子,預言家、書信、妻子的勸說、同夥的慫恿、謀反叛變後的不安、叛徒的出賣、閃現的幽靈等等,通通浮出水面。 


作為蜷川「莎劇系列」的作品,《凱撒大帝》未許不是受到蜷川的病患影響,相對於早期積極圓融日本文化元素(如歌舞伎、能劇、櫻花、佛堂等)的《美狄亞》和《蜷川馬克白》,《凱撒大帝》的搬演採取簡約階梯作為權位象徵的舞台佈置,加上centre the centre的母狼乳嬰巨型雕像,地標式豎立古羅馬象徵物,意味着羅馬誕生於一場兄弟(: 羅慕露斯與雷琴斯)自相殘殺的結果,側面印證亙古以來的政治鬥爭和流血衝突。天地不仁、野心欲望永劫回歸,你方唱罷我登場。 

至於蜷川劇場美學信奉的「開場三分鐘決勝負」,即在狼嬰巨像下的出場人物中實現。就着莎翁為後世詬病的「讓《凱撒大帝》出現伊莉莎白時代所沒有的帽子、緊身衣、厚重大衣等現代服」,蜷川在開場的一瞬,安排演員都穿上這些「飽受批評」的現代服踏上台板,然後一秒卸下,展示出既調侃莎劇「謬誤」,亦預示《凱撒大帝》故事的超越時空特質。蜷川「開場三分鐘」狠狠為《凱撒大帝》定調。當然,蜷川「莎劇系列」改編大多相當「話劇」,特別冗長的台詞、七情上面的放大表演,更不會漏掉蜷川簽名式「夕陽武士」ending: 主人公從高峰墜下,「夕陽」從血紅歸零黑白。《凱撒大帝》的凱撒、卡西烏斯、布魯圖斯皆命絕於階梯上,登高跌重,歷來帝王將相莫不如是。登臨的勝利者安東尼,在另一齣莎劇亦難逃一劫。 


比照蜷川揚名立萬的櫻花版《蜷川馬克白》,甚至後來以日本前現代貧民窟為背景的《哈姆雷特》,《凱撒大帝》並沒有搖身一變為江戶時代劇,扎根於當代劇場表演形式,善用彩之國藝術劇場八百座位的中型劇場空間優勢,恣意將舞台界線伸展到台下。如卡西烏斯抓着女觀眾細訴衷腸,戰爭場面直接從觀眾席殺上舞台等等,既是蜷川慣技也是歷史劇與觀眾拉近距離的一種方式。 

蜷川「莎劇系列」自有原劇本的局限,沒有蜷川社區劇場《烏鴉,我們上彈吧》和改編自村上春樹小說《海邊的卡夫卡》般靈活跳脫、隨心所欲。莎翁歷史劇卻與日本武士傳統故事靈犀暗通。不論是卡西烏斯、布魯圖斯,均飽含英雄末路的悲壯感。最後安東尼發表體面優雅的哀悼之辭——第一句"Friends, Romans, countrymen, lend me your ears"(按:「各位朋友,各位羅馬人,各位同胞,請你們聽我說」)——成功操弄群眾情緒,將刺殺歸罪於叛徒,藉此攀上權力高峰。觀眾都暗暗看透終局,意氣風發的剎那,等待着他們只有寫在牆上的宿命。正如蜷川幸雄在《千刄千眼》的嘆喟:「我們都是被時代病魔深深侵蝕的患者。現在我已經上了年紀,當導演也過了二十二年,但還是繼續地被戲劇這種病魔侵蝕。而這種病惡化的速度漸漸加快,一路奔馳倒數,直到終點。」 


蜷川幸雄於2016年五月病逝。始於1998年的「莎劇系列」,據說還遺下幾部未完成作品,包括當時排演過的《一報還一報》,另一部則是《亨利八世》。蜷川幸雄劇團於201712月起由吉田鋼太郎接力擔任導演,致力完成全數37套「莎劇系列」。《亨利八世》由《凱撒大帝》原班人馬阿部寬飾演英國歷代君王「最不道德」的亨利八世,吉田鋼太郎演繹重臣沃爾西樞機,是為蜷川「莎劇系列」倒數第3套,即第35部。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