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9日星期一

《敢觀舞台》──跨越時空的舞台寓言---《烏鴉,我們上彈吧!》《貓城夏秋冬》 (2014.12.26)

舞台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空間? 是一種異質的存在,讓我們從現實桎梏中逃逸;還是一個把現實深化問題化戲劇化,拷問受眾靈魂深處的裝置? 世事紛擾的十一月,香港劇場舞台上就先後出現了《烏鴉,我們上彈吧!》和《貓城夏秋冬》。


《烏鴉,我們上彈吧!》出自日本劇場界國寶級大師蜷川幸雄之手。蜷川早年是「日美安保條約」陰影下成長的一代文藝青年,深埋了不平則鳴的創作因子,後來以改編「新派莎劇」享譽劇壇。剛在葵青戲院公演過的《烏鴉,我們上彈吧!》,自然是香港劇場人的2014年朝聖之旅。


《烏鴉》是一齣由銀髮一族演出的劇場作品。場景是一座法庭,本在審訊兩名年輕人投擲爆炸品的案件。以法庭為代表的絕對權力和國家機器操作中,突然闖進一群老婆婆,她們睥睨一切成規與法律,帶上鋪蓋小櫈小桌座墊晾衣繩,全副武裝、或坐或臥佔領法庭,吵吵鬧鬧、粗言穢語、鹹濕笑話黃段子不絕於耳。老婆婆們不但將被告變原告,執法者淪為人質,更紛紛抱怨社會對她們的不公。在日本絕對男權的社會氛圍中,女性被極度輕視甚至賤視。在佔領法庭這「顛覆正常」中,她們便要為自己如同烏鴉一樣的被污名化,來個大平反。


《烏鴉》上半部的鋪排,突顯出蜷川旗下埼玉金世代劇場的社區劇場的特質。公開招募而來的五十五歲以上、沒有專業舞台經驗的長者,被蜷川組織起來演出。因此,原是日本劇作家清水邦夫寫於七十年代的《烏鴉》,首段所以看似喧鬧兒戲的群戲,恰恰便是捕捉了年長素人演員在舞台上的發揮。真正的劇力要到最後半小時,年長素人演員戲內戲外身份的重疊,激發演出者形體潛藏的爆發力,其中一位婆婆甚至殺死了自已原為法庭被告的「懦弱」孫子!最後,警察重奪法院、衝入現場鎗殺所有佔領者,剎那間,法院中的三四十名年邁長者全變成三四十名血流披面的青年男女!意味着抗爭的「青春魂」被打死,平民百姓面對國家絕對權力的徹底絕望。


《烏鴉》固然暴烈地揭示現實殘酷和抗爭無望,可是青春的身體卻是所有理念寸土必爭的戰場。如果蜷川令人絕望,關鍵便是絕望中如何走下去,並找到走下去的勇氣。至於老舍寫於三十年代、潘惠森2014年全新改編的《貓城夏秋冬》,則從一個科幻寓言,來談難言的現實世界。
《貓城》講述地球人李應愛在星際旅行時流落宇宙中的貓城。貓城中權力傾軋、一團污穢、顛倒是非,差點沒把這個外來者嚇得眼前一黑。在導演司徒慧焯手中,《貓城》被呈現出重金屬、冰冷的法西斯的舞台美學特點。首段的演員出場更是一字排開的面具人、機械式鼓掌,觀眾儼如置身阿里郎式集體演出,折射出極權社會的對個人的箝制。


李應愛的出現,卻使得貓星人突然接觸到螢光粉紅高跟鞋、人與人之間可以跳舞。李氏參加貓城荒誕的大中小學畢業禮時,甚至挺身直斥學校不學無術。頭戴面具、身穿古裝的貓星人,雖大部份是群戲,卻在群體中示現出中國現代文學中極重要的「庸眾」面貌—無知短視善忘勢利,千人一面無間地獄。末段,李應愛返回地球,貓星人的下場自然也不了了之。


劇場版《貓城》明顯特別追求舞台效果的震撼感。舞台有著三個層次的延伸: 食鬼路線般曲尺的前台、冷冰簡約儼如手術台的主台和在空間上相對墮後的敘述者「一桌兩椅」,置換成講故事的層次感—庸眾在食鬼走道上移動、情節在主台呈現,兩名露臉的敘述者冷冷在舞台的深處講論人物故事。劇中甚至刻意選來三首中港台的歌曲,圍繞庸眾的題材參照現實,包括鄧麗君《忘記他》、崔健《一無所有》、張懸《玫瑰色的你》。再加上近乎低頻的音效,法西斯式簡約舞台效果統攝整個場景的節奏主調,音效和影像每每指涉當下。作為潘惠森的改編劇本,《貓城》同樣保留潘系的荒誕特質: 格格不入的陌生者衝進或被拋入一個價值扭曲病態的空間,庸眾、老舊的社會陳規永遠錮身鎖命,個人的卑微無力又勉力掙扎...


跨越時空,《烏鴉》與《貓城》原是一體之兩面的舞台寓言。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4年11月14日星期五

《敢觀舞台》──文化農芒再匆匆---《身不能記》 、《怒滾狂舞》、《紅葉飄來的號聲》 (2014.11.14)

又是每年「文化農芒」的十、十一月。亞洲電影節、澳門國際音樂節、台灣月以外,今年還有兩年一度的新視野藝術節,音樂會、音樂劇、新派京劇、舞蹈劇場、多媒體劇場林林總總,都像雪片般落在表演藝術觀眾的世界。在這一系列文化藝術節的登陸前夕,還有名噪一時的比利時終極舞團的《身不能記》訪港。比利時終極舞團成作為當代的著名前衛舞團,憑一齣《身不能記》,讓舞蹈與音樂激烈對峙、險象橫生地搏擊,創造全新的感官舞蹈境界,贏得被稱為舞蹈界奧斯卡的「貝絲獎」。

親歷其境,《身不能記》其實是一次將舞蹈極度力量化和場景化的展演,即如第二幕便是令觀眾最為津津樂道的「拋磚」場面,舞者時而互相拋接磚頭,有時候接不住砸到地上便有好一陣塵土飛揚,有時候舞者乾脆站到石磚上。「拋磚」所營造的舞台效果粗獷而暴烈,更有趣的是,過往我們看慣了舞者與抽屜、衣服等日常生活化的事物共舞,一旦把相對與大眾生活頗有距離的石磚融入舞蹈,便產生了一種陌生化的果效,使得啪啪啪啪的石磚落地聲,成為整個場景的節奏主調,既響亮又震懾人心。《身不能記》的節奏掌握異常突出,倒數第二幕的三對男女摟抱而坐,男舞者想要操控女舞者的穿著、坐姿乃至親吻的姿態,介乎掙扎與順從之間,相對靜態的舞蹈場面,隱然有男女戰爭的張力。抗衡中,我們看到日常生活中兩性的侵略、恐懼、霸佔的各式形態情緒。因此,《身不能記》幾幕看似互不相屬的舞蹈劇場,指向一種戰爭和勁道的極致感覺,通過若干動作的重複,提醒着我們身體無由記取重複的或操控。

同樣以節奏取勝的還有怒滾狂舞》。來自英國的賀飛雪謝克特舞團,從少數族裔的創作身份出發,怒滾狂舞》着力片段化地重演了種種富有民族氣息的元素,並撞擊以搖滾樂。因此,舞台上便出現了混雜的組成部份,彷如分隔在舞台上三個樓層的搖滾樂器,大鼓、結他、低音結他、爵士鼓、大提琴、中提琴等,偶然配上儼如日本盔甲戰士模樣的暴烈造型。也有舞團的經典場面: 各種膚色的舞者同時在舞台上以狂野奔放的形體動作,極力營造folk culture folk dance 的舞蹈狀態。香港版where there is pressure where is folk dance 標語下,眾舞者高舉雙手意味着革命,這同時還配上一段中國音樂--"茉莉花"

然而,《怒滾狂舞》的搖滾部份實在太澎湃 (場刊中還夾附耳塞一副),便得種種頗有匠心的設計,都被淹沒在怒滾浪潮之中。值得注意的是,英國賀飛雪謝克特舞團特別關注的種族和革命的課題,使得他們傾向於世界重演時,每每因應當地的城市氣質來作略作修飾改編,即如今回香港版的演出便增加了"茉莉花"的演奏。 "茉莉花"能否象徵香港folk culture自然大可斟酌,這是否也意味了一種東方主義式的folk culture的錯位?

機緣巧合地,本屆的澳門國際音樂節的紅葉飄來的號聲演奏會中,同樣有"茉莉花"一曲的演奏,卻又迥然不同。管樂組合CANADIAN BRASS美加和南美裔的五位演奏家組成,樂團大走活潑輕巧路線,擅於改編不同來自不同文化的地方名曲。包括文藝復興時期的樂曲、巴哈和舒曼的作品、卡門組曲,乃至中美代表作品"月亮代表我的心""茉莉花""奇異恩典""百感交集"樂團甫出場便已不拘於舞台,四處遊走,甚至請觀眾代拿樂譜,很快便與觀眾打成一片。樂團以五重奏的方式,讓小號、大號、圓號、長號在舞台兩側、傾斜前進,周遊台上台下,甚至扮鬼扮馬。於是,本為江浙一帶民歌小調的"茉莉花"由柔美、細緻,一轉而為跳躍輕靈。

其實"茉莉花"由四、五十年代的江浙小曲,搖身一變為廿一世紀世界名曲,主要得力於歌劇杜蘭朵》的採用,大大提升了在西方的知名度,並且經常出現在國際場合的演奏中。至於"茉莉花"與香港folk culture的距離,恐怕便要另文再論了。故此,「節奏與形體」、音樂文化的交疊,在表演藝術的大海上自然激起無數美妙的浪花,可是,地域的敏感度以至融合的可能,還是一門大學問。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4年10月10日星期五

《敢觀舞台》──真正催淚的歌聲---My Little Airport攻陷你的心十年祭 (2014.10.10)

不經不覺,已連續好幾年在不同場地看My Little Airport音樂會。hidden agenda、蒲窩到九展MUSIC ZONE,原來My Little Airport已踏入第十個年頭。最初對My Little Airport的好奇,是來自一首又一首抵死幽默又切中年青人心聲的歌曲,〈北歐是我們的死亡終站〉、〈讓我搭一班會爆炸的飛機〉、〈西西弗斯之歌〉,甚至是〈在動物園散步才是正經事〉。當中的頽廢、厭世、價值崩壞、百無聊賴、卑微無定,完完全全便是新世代的精神浮世繪。奇妙的是,My Little Airport竟然在高揚競爭力社會主旋律中,殺出一條低迴的血路。十月初,《My Little Airport攻陷你的心十週年音樂會》終於在風雨飄搖的我城中登場。

經歷過那些漫天風聲、草木皆兵的日子,九展MUSIC ZONE墻角,竟然成為心靈休憩站。由阿P唱第一句「來到世上的意義是為了抗衡、為了正義必要時犯法抗爭」,我就開始哭了。連唱三首抗爭歌〈失業抗爭歌〉、〈牛頭角青年〉、〈失落沮喪歌〉後,才是〈美麗新香港〉。My Little Airport在〈美麗新香港〉,點出真正的香港危機,原是自我的失去。這世界只有一種鄉愁,就是沒有你的時候。當香港不再是香港,那麼,我們都無一倖免地淪為異鄉人。

〈美麗新香港〉收錄於首次以full band形式灌錄的第7張官方專輯《適婚的年齡》。有別過往的啜核寸嘴,在《適婚的年齡》中我讀出了年青人的憤怒---〈土瓜灣情歌〉挑明講希望沙中線起慢一點,因為房租的飇升已再不能負擔;〈五點鐘去天光墟〉嘲笑香港生活模式的單一、香港正在死去;〈海心公園〉想告訴議員李慧琼,土瓜灣的公共空間如何被掠奪;〈給親戚看見我一個人食吉野家〉,場景化了社會獨身者遇上主流價值觀的尷尬無言;〈愛情disabled、〈阿叔今年四十歲〉更明刀明槍談我們時代的愛無能。而在My Little Airport攻陷你的心十週年音樂會》,用接近三分一的篇幅,唱出新碟《適婚的年齡》的新歌,明顯就是要唱出時代的憤怒。然而,「適婚的年齡」這五個字背後所代表的「群己關係」頗堪玩味。「適婚」是社會給予大眾的外在規範、無形指標,而「年齡」卻是屬於個體的時間刻度。由此推演,當「群己關係」從未如此緊張之時,我們又該如何自處?

十年以來,林P那些戲謔、玩味十足的歌曲歷久常新,2011年的〈給金鐘地鐵站車廂內的人〉見微知著,唱出我們的日常,如何忍無可忍。等多班車,也吁不了心頭那口烏氣。My Little Airport攻陷你的心。十周年音樂會,同時是安撫你的心的靈藥。羅曼蒂克、coka, i'm fine、柯德莉,關於風景、王菲,關於你的眉、victor、在動物園散步才是正經事、白田購物中心、my little fishfrankie、悲傷的採購、介乎法國與旺角的詩意 ...帶我們回到我們喜歡上My Little Airport的青葱歲月。音樂會中一口氣娓娓道來,原來在過去幾年,我們還沒脫離那種城市悲情和文藝腔,反而愈陷愈深。

道十周年,My Little Airport最有趣之處,乃是創造出主流音樂唱片界不會做的歌曲,包括片言隻語的粗口出現在溫婉的旋律中,並且由柔美的美聲、主音nicole唱出。過往我對My Little Airport的歸納是「小朋友講粗口」,偶一為之無傷大雅又精靈有趣。在大時代中聽着My Little Airport攻陷你的心十週年音樂會》,冷暖自知,我甚至覺得一切已進化為踢爆「國王的新衣」。由從前的〈不要在深水埗賣旗〉X你」,到新碟中〈海心公園〉的「青春才有資格被糟蹋」,我們跟My Little Airport一同成長了,走出了青春的情緒反應,不妨深化問題討而論之。

音樂會尾聲,My Little Airport選來〈給金鐘地鐵站車廂內的人〉P輕輕訴說這首歌所談的勿忘初衷」。詞中描繪已然進入了車廂的乘客,在四班車之前還在月台上無助地等着,如今擠進車廂既得利益,便不肯予人方便。聽着阿P扁着聲音做音效,罵這些人是渣滓、歷史不會原諒你們,聽眾自然會心微笑。因為《My Little Airport攻陷你的心十週年音樂會》也沒有忘記初衷,沒有忘記要為默默的無權者發聲,因此台邊備有黃雨傘、MIC STAND上繫着黃絲帶。我們被傷盡了的心,在這裡被安撫即便步九展場館,外面依然昏黃,暮色四合,很快便天黑。

My Little Airport攻陷你的心十週年音樂會》RUNDOWN (2014.10.04. 15:15場次)

失業抗爭歌
牛頭角青年
失落沮喪歌
美麗新香港
年輕的茶餐廳老闆娘
今晚講嘢夜唔夜

羅曼蒂克

coka, i'm fine
柯德莉,關於風景
王菲,關於你的眉
victor
在動物園散步才是正經事
白田購物中心
my little fish
frankie
悲傷的採購
介乎法國與旺角的詩意
北歐是我們的死亡終站
face雜誌的記者ivy
印度
九龍公園游泳池
my little angel
給親戚看見我一個人食吉野家
親愛的反映者
土瓜灣情歌
京都民宿夜
已婚男人
阿叔今年四十歲
海心公園
我們一起離開吧
milan
男神與寇比力克
直到人類滅亡
四句
愛情disabled給金鐘地鐵站車廂內的人

Encore
浪漫九龍塘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4年9月17日星期三

佛法音樂椅?--專訪台灣舞蹈家平珩與進念探討東方身體語彙( 2014.09.17)

編 按 : 由 進 念 二 十 面 體 與 台 灣 的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合 作 的 《 如 夢 幻 泡 影 》 , 將 在 周 五 至 周 日 在 香 港 文 化 中 心 大 劇 院 演 出 , 是 台 港 藝 壇 的 前 衛 合 作 。 本 文 作 者 採 訪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創 辦 人 平 珩 , 談 談 兩 地 文 化 交 流 的 過 程 。

成 立 於 1989 年 的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 是 台 灣 第 二 個 職 業 專 業 現 代 舞 團 , 更 是 台 灣 當 代 舞 蹈 創 新 指 標 團 隊 , 經 常 與 外 地 藝 術 家 crossover 。 創 辦 人 平 珩 , 既 是 一 位 舞 蹈 家 , 亦 歷 任 台 灣 各 大 專 院 校 的 舞 蹈 專 業 掌 舵 人 , 兼 擅 創 作 、 文 化 交 流 。 對 於 當 代 東 西 方 舞 蹈 藝 術 的 承 傳 發 展 , 平 珩 亦 有 獨 樹 一 幟 的 見 解 。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在 2014 踏 入 創 團 第 二 十 五 個 年 頭 , 率 先 已 在 3 月 台 灣 國 際 藝 術 節 , 發 表 與 香 港 進 念 、 二 十 面 體 合 作 的 《 如 夢 幻 泡 影 》 。 這 個 台 港 共 同 炮 製 的 baby , 將 於 9 月 中 登 陸 香 港 。 說 到 《 如 夢 幻 泡 影 》 , 藝 術 總 監 平 珩 便 馬 上 笑 說 : 「 這 可 是 進 念 胡 恩 威 的 『 非 法 』 編 舞 哦 。 」

非 法 與 編 舞

平 珩 的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 一 直 非 常 積 極 探 索 現 代 舞 蹈 , 與 各 種 傳 統 文 化 之 間 的 跨 界 可 能 , 並 成 功 將 舞 團 發 展 為 媒 合 多 元 、 連 線 國 際 的 開 放 式 創 意 製 作 平 台 。 成 立 至 今 25 年 , 分 別 巡 演 台 灣 各 地 及 深 入 美 國 、 法 國 、 荷 蘭 、 意 大 利 、 比 利 時 、 瑞 士 、 加 拿 大 、 香 港 及 日 韓 等 地 , 全 球 展 演 製 作 累 計 逾 700 場 演 出 。 從 布 袋 戲 、 偶 戲 、 街 舞 , 到 中 國 古 典 音 樂 、 土 反 本 龍 一 的 音 樂 、 日 本 園 林 美 學 , 甚 至 歐 洲 各 家 各 派 形 體 表 演 模 式 , 皆 為 平 珩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的 創 作 元 素 。 然 而 , 爽 朗 的 平 珩 , 毫 不 諱 言 《 如 夢 幻 泡 影 》 與 舞 團 過 往 的 作 品 迥 然 不 同 :

 「 『 非 法 』 兩 字 在 佛 家 經 典 《 金 剛 經 》 裏 , 指 向 去 執 、 無 常 、 空 空 。 《 金 剛 經 》 作 為 編 舞 的 核 心 , 就 是 要 去 除 框 框 和 陳 舊 成 規 。 《 如 夢 幻 泡 影 》 是 進 念 的 點 子 , 《 金 剛 經 》 明 顯 是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從 來 都 不 會 想 碰 的 主 題 。 進 念 過 往 演 過 《 心 經 》 《 華 嚴 經 》 等 劇 目 , 《 如 夢 幻 泡 影 》 在 編 作 之 前 , 便 要 求 舞 者 抄 經 、 背 經 , 把 大 家 都 嚇 了 一 跳 。 後 來 導 演 要 求 舞 者 抽 字 卡 , 抽 中 哪 個 經 中 的 字 , 便 要 由 此 出 發 來 參 與 每 人 一 分 鐘 的 solo 編 作 。 看  團 中 舞 者 沉 吟 不 決 , 伍 宇 烈 brainstorm , 可 以 呢 喃 『  槃  槃  槃 … … 』 滿 一 分 鐘 呀 。 當 時 我 已 忍 俊 不 禁 , 覺 得 這 肯 定 是 一 次 很 有 趣 的 crossover 。 」

大 黃 鴨 與 佛 法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過 往 的 作 品 , 不 管 是 《 粼 光 乍 現 》 (2009) 還 是 《 無 蹤 》 (2013) , 大 都 傾 向 於 將 傳 統 與 異 域 的 文 化 , 以 較 具 意 境 的 形 體 和 舞 台 表 演 展 示 。 這 次 《 如 夢 幻 泡 影 》 乾 脆 突 破 過 往 簡 約 留 白 的 舞 台 風 , 將 風 靡 台 港 的 大 黃 鴨 子 搬 上 舞 台 , 藉  看 似 滑 稽 搞 笑 的 舞 台 裝 置 , 來 思 考 「 空 」 「 泡 影 」 等 佛 家 哲 學 。 驟 眼 看 去 , 《 如 夢 幻 泡 影 》 把 大 黃 鴨 、 多 媒 體 、 佛 經 並 置 似 乎 駁 雜 , 平 珩 卻 認 為 《 如 夢 幻 泡 影 》 在 在 實 現 了 當 今 表 演 藝 術 「 生 活 化 」 、 「 科 技 化 」 與 「 亞 洲 化 」 的 三 個 重 要 趨 勢 :

 「 大 黃 鴨 在 台 灣 經 歷 了 被 巡 展 、 被 圍 觀 又 突 然 爆 破 , 甚 至 有 花 蓮 的 黑 色 橡 皮 薑 母 鴨 同 場 挑 戰 。 這 都 是 我 們 真 實 生 活 中 經 歷 過 的 , 只 是 從 沒 從 哲 理 層 面 去 處 理 。 舞 台 上 大 黃 鴨 的 出 現 , 也 是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對 表 演 『 生 活 化 』 的 貫 徹 。 表 演 藝 術 植 根 於 人 與 人 的 溝 通 , 所 謂 『 生 活 化 』 就 是 讓 大 家 在 共 同 基 礎 上 靈 性 對 話 , 大 黃 鴨 恰 恰 就 是 這 樣 的 一 件 中 介 物 。 有 一 次 與 西 班 牙 藝 團 的 合 作 , 對 方 將 新 聞 報 道 設 置 於 表 演 當 中 , 於 是 荷 蘭 與 台 灣 巡 演 時 , 便 先 後 換 上 當 地 新 聞 , 務 求 與 觀 眾 共 鳴 共 震 。 至 於 進 念 在 亞 洲 舞 台 科 技 的 領 先 已 毋 庸 置 疑 , 且 擅 於 以 科 技 推 動 藝 術 。 《 如 夢 幻 泡 影 》 中 佛 經 內 蘊 的 舞 台 呈 現 , 便 是 亞 洲 在 藝 術 上 所 結 的 果 子 。 亞 洲 有  非 常 深 厚 的 文 化 傳 統 , 有 速 度 、 有 力 量 , 甚 至 流 暢 與 緩 慢 並 置 , 較 諸 西 方 藝 術 , 更 傾 向 於 展 示 內 斂 的 一 面 。 」

什 麼 是 東 方 ?

作 為 台 灣 第 二 個 職 業 專 業 現 代 舞 團 ,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難 免 經 常 被 拿 來 與 「 雲 門 舞 集 」 比 較 。 借 用 2002 年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獲 台 新 獎 時 評 審 的 評 語 ─ ─ 「 雲 門 舞 集 」 屬 於 現 在 ,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朝 向 未 來 。 的 確 如 此 , 如 果 看 過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一 系 列 《 NOs 》 (2013) 、 《 時 境 》 (2013) 、 《 月 球 水 》 (2010) 、 《 風 雲 》 (2011) 等 , 不 難 發 現 相 對 於 「 雲 門 」 的 大 開 大 閤 的 宗 教 性 、 儀 式 性 、 表 演 性 ,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傾 向 另 一 種 簡 約 、 精 緻 、 空 靈 、 活 潑 , 獨 有 一 套 富 現 代 感 的 「 東 方 身 體 語 彙 」 。 所 流 露 出 來 的 已 不 僅 僅 是 台 灣 特 色 , 也 是 當 代 舞 蹈 中 的 「 亞 洲 風 」 , 並 藉  舞 蹈 思 考 : 什 麼 是 東 方 ?

「 就 像 《 如 夢 幻 泡 影 》 中 伍 宇 烈 和 黃 大 徽 編 舞 時 , 把 探 戈 舞 步 加 進 去 , 我 在 一 旁 看  覺 得 不 錯 。 然 後 出 差 後 回 來 幾 天 , 探 戈 舞 步 又 完 全 不 見 了 , 只 餘 下 走 路 。 細 看 之 下 , 舞 者 的 步 履 當 中 融 入 了 簡 單 化 的 探 戈 韻 味 。 編 舞 家 還 是 蠻 敢 去 掉 一 切 , 來 找 尋 最 純 粹 的 東 西 。 就 像 練 功 夫 , 一 開 始 一 招 一 招 去 學 , 到 最 後 飛 花 摘 葉 皆 可 為 劍 。 結 果 這 一 段 出 來 , 觀 眾 反 應 落 差 非 常 大 , 喜 歡 的 很 喜 歡 , 不 明 所 以 的 不 明 所 以 。 法 鼓 山 的 校 長 就 非 常 認 同 , 認 為 很 合 乎 《 金 剛 經 》 中 對 『 法 』 的 理 解 。 我 覺 得 , 這 便 是 『 東 方 身 體 語 彙 』 的 一 些 面 貌 , 走 路 中 有 探 戈 , 走 路 中 也 有 佛 法 。 」 平 珩 如 是 說 。

與 流 行 歌 手 合 作

佛 法 的 演 繹 可 以 很 現 代 , 古 琴 的 留 白 與 現 代 舞 蹈 的 crossover 亦 然 。 因 此 , 《 如 夢 幻 泡 影 》 也 引 入 香 港 唱 作 歌 手 盧 凱 彤 , 演 繹 結 他 部 分 。 翻 開 紀 錄 , 盧 凱 彤 是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自 1997 與 黃 耀 明 合 作 《 超 時 空 封 神 榜 》 以 來 , 第 二 位 合 作 的 流 行 歌 手 。 愛 笑 的 平 珩 笑 言 , 盧 凱 彤 與 音 樂 總 監 于 逸 堯 , 把 很 多 在 流 行 音 樂 、 商 業 領 域 無 法 實 現 的 聲 音 可 能 , 注 入 《 如 夢 幻 泡 影 》 , 如 城 市 雜 音 等 等 。 于 逸 堯 甚 至 有 一 段 「 佛 法 音 樂 椅 」 的 奇 想 , 演 繹 舞 與 法 的 結 合 。 想 當 然 的 是 , 世 上 所 有 crossover 都 是 一 場 實 驗 , 都 是 「 佛 法 音 樂 椅 」 ─ ─ 佛 法 + 音 樂 + 舞 蹈 solo , 一 切 竟 然 不 可 能 地 出 現 了 。 「 東 方 身 體 語 彙 」 , 說 不 定 , 就 是 這 樣 碰 撞 煉 成 的 。

■ 世 紀 . profile . 平 珩

「 舞 蹈 空 間 」 創 辦 人 暨 藝 術 總 監 , 第 三 屆 國 家 文 藝 獎 舞 蹈 類 得 主 ,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及 「 皇 冠 藝 文 中 心 小 劇 場 」 創 辦 人 暨 藝 術 總 監 。 美 國 紐 約 大 學 舞 蹈 系 碩 士 畢 業 , 曾 於 紐 約 舞 譜 局 修 習 拉 邦 舞 譜 專 業 課 程 , 獲 紐 約 舞 譜 局 舞 譜 及 教 師 各 階 資 格 證 書 。 1989 年 9 月 成 立 「 舞 蹈 空 間 舞 團 」 , 固 定 推 出 具 肢 體 與 劇 場 創 意 之 新 製 作 。 2003 年 任 台 北 國 際 藝 術 村 執 行 長 、 2004 年 任 「 台 灣 國 際 舞 蹈 論 壇 」 籌 備 委 員 ; 2004 至 2007 年 並 擔 任 國 立 中 正 文 化 中 心 藝 術 總 監 , 2009 至 2012 年 擔 任 國 立 台 北 藝 術 大 學 舞 蹈 學 院 院 長 , 現 為 專 任 副 教 授 。

原載於《明報》世紀版。

2014年8月29日星期五

《敢觀舞台》──明星騷的極致--談《杜老誌》與《笑之大學》(2014.08.29)

2014暑假飛快遠去。如果要說這個盛夏,着實有什麼值得一談的戲劇/劇場作品/現象,大概就是明星騷了。演藝界明星參與香港戲劇/劇場,自然不是什麼新鮮事兒。戲劇/劇場與明星騷之間的界線,大概不容易說得清。記憶中,小時候已看過由電視藝員主演的《美人如玉劍如虹》(鄭少秋、米雪主演)、《花心大丈夫》(藝進同學會)、《家春秋》(香港影視劇團)等。1997年和1999年更先後有轟動一時的張學友《雪狼湖》和「百場陳寶珠」《劍雪浮生》。當然,也有間或與明星合作的劇團如風車草、W創作社等等。當中有影視娛樂公司牽頭的製作、明星藝員自組劇團,也有以舞台劇演員為主軸、再搭配明星的個別作品,不一而足。但凡每次有明星落場,總為演出帶來更多非慣性戲劇/劇場觀眾,萬試萬靈。


「明星落場演舞台劇」,很多時候還意味着明星具備文藝特質的展示或表演事業上的跨界發展。多少年來,就是不那麼娛樂性、甚至帶點文藝腔的實驗演出,也有明星願意參演,像早年香港藝術節的《全日凶》有楊千嬅、《鏡花緣》有盧巧音。更厲害的,當然要數到何韻詩與非常林奕華合作的《賈寶玉》,在大中華世界巡迴演出共109場。由80年代初、進念草創時期已活躍於實驗劇場的黃耀明,更是與香港文化界淵源深厚,近年亦參與《大紫禁城》和《鐵路像記憶一樣長》等劇場/藝文演出。至於較早前公演完畢的英國戲劇經典《馬》,除了由歌手張敬軒擔綱,主辦方神戲劇團,原是由黃秋生甄詠蓓合作埋班組成。換句話說,明星騷自有多種面貌呈現。在今夏公演的《杜老誌》《笑之大學》,就是兩個好例子。


明星總是叫座力的保證。愈是有大星降臨,就愈愛強調專業,如早年的《煙雨紅船》,便被認為是繼《雪狼湖》、《劍雪浮生》後的香港商業舞台成熟程度的探熱針。不僅邀得陳寶珠、梁家輝、劉嘉玲演出; 幕後專業班底,也羅致了著名話劇編劇何冀平、戲劇導演毛俊輝、美術總監奚仲文、音樂總監倫永亮,布景設計更出自香港實驗劇場導演何應豐之手。同樣是「英皇舞台」作品,2014年的《杜老誌》亦標舉粒粒皆星,幕前有劉嘉玲、梁家輝及謝君豪,幕後則有話劇編劇莊梅岩、戲劇導演毛俊輝、金牌美指張叔平、著名音樂人高世章等,道來一齣金融和詐騙的香港舊故事。


《杜老誌》非常好懂。靚人靚衫靚景,連帷幕也是金屬片組成的土豪霸氣。甫開場,謝君豪已直白道: 有身份有地位的才能進來(大意)。可見,走華貴路線的商業劇場,往往悉力營造台上台下的超然身份---台上謝君豪西裝筆挺揮金如土、梁家輝衣著骨子張弛有道、劉嘉玲珠光寶氣華衣美服;台下「果然1200蚊張飛好抵睇」優越感油然而生。撇開大量土豪金句,以戲論戲,《杜老誌》把城中頂級夜總會寫成無掩雞籠,男男女女隨意登堂入室,最後由小厮負氣舉證揭破大陰謀,固然兒戲到了絕點;種種極其典型化場面,如二世祖被騙身家、酒客強暴女孩洩憤等,熟口熟面如翡翠劇場,儼如篤魚蛋般販售,便完成任務。相對而言,糊塗戲班特邀「軟硬」演出的《笑之大學》,又是另一番光景。


三谷幸喜編劇的《笑之大學》,可謂是糊塗戲班的最紅鎮店之寶,過往甚至讓分飾審查官及劇作家的演員鄧偉傑陳文剛互換角色來演。今夏請來林海峰、葛民輝,自是要把極具語言幽默的劇本,讓逗趣惹笑的軟硬搞搞新意思。由於已多番重演的緣故,《笑之大學》的底本亦耳熟能詳---軍國主義背景下的審查官,就著國家政策對劇作家劇本多番刁難,以阻止強調娛樂而非鼓動國民奮戰的劇本公演。軟硬版《笑之大學》在舞台上費盡心思,鳥籠般的佈景設計,既具日本風亦隱喻嚴峻世道下人與人的困獸鬥。軟硬細緻演來的(日人)語氣口吻和小動作,亦反映地域文化。其中劇作家蛊惑鬼馬、審查官冰冷內斂,恰恰便是一軟一硬。二人本色當行,直如當年電台整蛊節目《老人苑時間》和電視特輯《軟硬製造》,一熱一冷,依然是軟硬。


一如《杜老誌》,《笑之大學》自然也賣個滿堂紅,且一票難求。我更感興趣的是,糊塗戲班作為剛獲取有關方面穩定資助的劇團,如何在明星騷、劇團首本戲及宣傳劇團之間取得平衡。而糊塗的處理手法,非常惹人深思。首先,場刊和開演前的現場廣播極力勸喻觀眾,切勿在演出中拍照及玩電話。言猶在耳,卻在演出結束後,公佈現在已是拍照時間,大家可以盡情拍過夠; 最後並從台上拍到台下,像紅館演唱會般與觀眾大合照。作為一名喜歡軟硬的觀眾,我深深明白這是回應觀眾的想望,尤其是當一個明星騷,成功吸納那麼多第一次購票入劇場的觀眾。然而,如果真正想要教育觀眾尊重舞台表演藝術和戲劇表演者,何不藉此請觀眾習慣劇場規矩,忍手(不拍)忍到底? 更荒誕的是,導演謝幕宣傳下一齣糊塗作品時,竟然說現場買票,可以獲贈軟硬版《笑之大學》海報! 賣櫝還珠至此,最把軟硬版《笑之大學》明星騷化、非常態化的,原是糊塗本身。事過境遷,對於一般觀眾來說,軟硬版《笑之大學》依然是軟硬明星騷,沒人會記得糊塗戲班。


誠然,明星騷絕不是問題。戲劇產業化,甚至是商業社會成熟發展的必然產物,關鍵是,當中的界線如何拿捏,如何可觀又不迷失藝術。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4年8月18日星期一

《文化論政》──HONG KONG THEATRE LIVE,不可能的任務? ----從National Theatre Live說起(2014.08.18)


所謂NT Live,也就是英國國家劇院推出的全球影院英國戲劇「現場實錄」的播放。以NT Live為代表的好些劇場或舞台電影,一直是歐陸地區向外輸出表演藝術成果的文化速遞。舞台愛好者不必遠渡重洋,便能在香港院線觀賞到馳名遐邇的世界級演出。而在今夏播映NT Live之前,倫敦環球劇場的莎劇、法國巴黎歌劇院的歌劇,甚至莫斯科紅場的演出等等,也先後登陸香港院線,成績斐然。單就去年夏天的'Opera National de Paris'(巴黎國家歌劇院)系列,已放映了五套歌劇及三套芭蕾舞演出的現場錄影。這些演出都是2012-2013樂季的製作,擔綱演出的更不乏國際著名演唱家或芭蕾舞星。


表演藝術的「現場實錄」,固然是舞台演出中種種精湛演出、甚至舞台精密裝置的一次再現。先撇開該演出如何精采,更準確的描述,「現場實錄」或許更應該是一組文化套餐,盛載着首映紅地毯盛況、幕後花絮、導演演員訪問,甚至劇院周邊環境及歷史文化介紹等等。即如'GLOBE ON SCREEN'(倫敦環球劇場)系列的《第十二夜》,便由位於泰晤士河南岸的倫敦環球劇場外觀開始拍攝,然後才是黃昏後觀眾魚貫入場的場面。其中甚至有一名臥底觀眾,假裝酒醉後在舞台上小便,造成不大不小的混亂場面。這些頭盤美點,既是正文的開胃菜,也示現着當代劇場種種可能性。另一齣NT Live《覲見英女皇》,更在三個多小時放映中,善用了中場休息十五分鐘,介紹服裝組在事前所做的英女皇服裝研究。如在英女皇一生中穿著紫色套裝佔最高比例,佔30%,其次是藍色,約25%,而鞋子則永遠是不同高度的黑色鞋款云云。


作為劇場評論人,固然驚嘆於NT Live橫越全球三十個國家,一千多個場地播放的驚人覆蓋力。然而,我更關注的是NT Live或類NT Live的「現場實錄」的文化定位。與此同時,有表演藝術的歐洲經紀人斷言,表演藝術在下個十年,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應出現在亞洲。香港本土創作實現「現場實錄」的可能性,亦令人非常期待。


NT Live是一種非常具有吸金能力的劇場電影,尤其亞洲觀眾因為地理阻隔,特別願意花錢入場消費這些文化經典。據香港百老匯院線反映,NT Live在戲院播放的票房數字持續理想。但他們推廣這些作品時,每每陷入兩難---向娛樂版推薦的話,要吸引觀眾看的可是(相對)小眾的莎劇;想登上文化版的話,演出卻是眾星雲集(如《覲見英女皇》的Helen Mirren和《科學怪人》的Benedict CumberbatchJohnny Lee Miller)的劇場電影。結果,NT Live的香港觀眾群,往往只是維持在洋人小圈子或少數舞台粉絲層面,難以普及。說穿了,在香港每年大約有三百多種香港本土戲劇/劇場演出的數字來說,NT Live正在與這些本土演出,競爭/爭奪現有的三、四千名香港戲劇/劇場觀眾。如果,香港要成為官方口中的亞洲文化創意之都,從NT Live的模式出發,香港究竟有沒有可能「造大個餅」,吸引更多非慣性入劇場的觀眾,在非指定戲劇/劇場的演期 (大多是一個周末演三至四場)以外,都能隨時隨地通過HONG KONG THEATRE LIVE (香港劇場電影),接觸香港戲劇/劇場?


香港庫存意識最強的劇團,如進念二十面體、非常林奕華,甚至香港話劇團,一直也有為演出進行拍攝紀錄。但大多是紀錄為本的錄像拍攝,以便日後用作宣傳或供同道檢索之用。縱然,非常林奕華於近月推出《梁祝的繼承者們》音樂劇原聲大碟,也是以演出周邊產品的形式面世。香港劇場/ 劇場演出,似乎還未能在構思演出伊始,便已加入「現場實錄」劇場/ 劇場電影的思考元素。可是,如果要談到HONG KONG THEATRE LIVE原來早有先例。


20125月,鄧樹榮戲劇工作室應倫敦環球劇場邀請,參加「2012倫敦文化奧運之環球莎士比亞戲劇節」,它的《泰特斯2012》成為第一個在倫敦環球劇場上演的粵語戲劇製作。活動結束後,由倫敦環球劇場負責現場拍攝的《泰特斯2012》電影院版,於2013年年底正式在香港院線上映,達五場之多。《泰特斯2012》的電影版,也是迄今為止最接近NT Live模式的香港舞台實驗 鄧樹榮曾謂,「現場實錄」劇場/ 劇場電影,從拍攝之初,鏡頭 (如演員面部大特寫等)已為觀眾選取了觀演的重點,觀眾從中獲得的觀賞經驗是完全不一樣的。再加上現場客觀空間特點 (如天窗透光),說不定更能吸引觀眾,增加日後入場作實地觀摩的可能。


早於2011已引入歐陸CLASSICAL IN CINEMA香港音樂藝術及電影文化推廣協會主席程沛威,坦言歐陸經典演出的電影院版,在香港的確愈來愈普及。就着HONG KONG THEATRE LIVE的可能性 ,程毫不諱言香港與歐陸觀賞表演藝術的客觀條件不盡相同。歐陸市場已發展得相當成熟,入場消費文化節目已是日常生活,再加上歐陸幅員甚廣,增加了觀眾「睇唔到(倫敦)現場睇NT LIVE」的誘因。香港本土卻一直面對觀眾數字有限,及放映空間不足的問題。想當然的是,從長遠香港藝術文化發上着眼,理論上,HONG KONG THEATRE LIVE是有需要實行的,現實上,香港劇場/ 劇場連真正的LIVE都缺乏場地演出,更遑論撥出現有空間加推HONG KONG THEATRE LIVE。此外,HONG KONG THEATRE LIVE的構思,亦涉及需要同時通曉劇場及電影拍攝的人才,乃至於價格高昂的攝錄器材的設置等現實考量。


當香港大部分藝團,還是停留在「社會服務提供者」的角色,生產相對廉宜的演出,並仰賴政府一至三年資助維生、大量人力資源耗費於計劃書與預算表之間。一切類NT Live模式的HONG KONG THEATRE LIVE,大概還是遙不可及。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