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月演出場地重開後,各大藝團演出如春回大地般遍地開花,六月更是全盛時期,彷彿又回到昔日周末趕場的日子。最令人期待的自然是楊雲濤編舞的《一個人的哪吒》。2021年11月,香港舞蹈團的《九歌》在疫情夾縫中成功上演,叫好又叫座。《九歌》的舞蹈劇場實驗,配合屈原《九歌》的文本特質,傾向民俗信仰的鬼神面向,足以天馬行空,包攬當代舞蹈實驗上所有震慄、顫抖、虛脫、遊魂等非典型舞蹈元素。相對來說,2022年6月的《一個人的哪吒》,似乎要顧及舞蹈教育及大眾化的處理,並糅合過去一段時間香港舞蹈團對「舞蹈」與「武術」的研究啟發 (按: 香港舞蹈團於2018年開展其首個跨界藝術研究項目—「中國舞蹈與中國武術之交互研究與成果呈現」),誕生了新紀元的《一個人的哪吒》。
《一個人的哪吒》開始已亮出楊氏對「哪吒」傳統故事的全新理解,舞台上恍如金剛圈的巨大指環,就是傳說中與哪吒伴隨而生之物 (如同賈寶玉的通靈寶玉),生有此環究竟是幸還是不幸,註定受到束縛的哪吒又如何尋覓真正的自由。《一個人的哪吒》把指環放大到舞台上方,懸置的指環與舞台呈「天圓地方」之意。指環既是舞美上的重要裝置,也是哪吒宿命。首段蛹般的白色大繭如大石置於舞台中央,新生的哪吒匍匐半天破蛹而出,掙扎、費力、擺脫羈絆的舞蹈語言十分動人。大鬧海龍王宮一段尤其精采紛呈。海藍色的海兵武將從舞台深處一字排開衝到台前吆喝,盡顯武行本色。翻江倒海的海底大戰,亦由海兵晃動(儼如戲曲)戲服上旗幟,組構而成戰爭畫面和意象。東窗事發後,舞台巨環上出現李靖呵斥哪吒的模擬對白,卻頗為露骨和老套,與末段哪吒出走尋找自由的乾淨俐落,似乎格格不入。
同期演出的香港話劇團《姊妹》,出自法國當紅劇場導演PASCAL RAMBERT之手。PASCAL RAMBERT的作品不但多次成為法國阿維儂藝術節的開幕大戲,其於2019年阿維儂發表的《ARCHITECTURE》,更邀得法國大明星Emmanuelle Béart粉墨登場,未開演先哄動。PASCAL RAMBERT作品素以長贅台詞和喋喋不休的語言厮殺著稱,尤其擅長聚焦於家族家庭的淺深恩怨,劇力往往倚賴綿密的語言推進,稍一走神便錯過得以抽絲剝繭、理解劇情的線索。因此,整體對導演、演員與觀眾都有極高的要求,屬於一種非常獨特的「高語言密度」歐陸劇場。
香港話劇團搬演的《姊妹》,不脫PASCAL RAMBERT本色,從開始姐妹間討債尋仇般的潑婦謾罵,充滿積怨。互相針鋒相對的極快語速、鬧得面紅耳熱的場面,相信與傳統話劇觀眾的觀演習慣大相逕庭。《姊妹》講述即將為NGO主持活動的姐姐,遇上為母親身故之事而來大興問罪的妹妹,一切言行刻薄粗鄙,身體語言更感染了觀眾彷彿即將要步入令人厭惡的家事法庭。及至姐妹談及分別為考古學家和作家的父母,對女兒期望甚殷,姐姐在中產家庭的低氣壓下,長大後毅然從事NGO救濟難民工作,從此與家庭漸行漸遠。這部分看似閒筆,其實是歐陸劇場最擅長從小故事/經典新編中,直接指向現實世界中種族、階級、性別等議題的慣技 (如從《李察三世》探討全球右傾的走向)。記者妹妹對老姐的心結來自不如老姐的焦慮,末段驟然和好雖略見突兀,畢竟一個多小時語言暴雨傾瀉而下,終究讓香港觀眾體驗了歐陸劇場的另一面向,與世界接軌。
最後,不得不提進劇場的《CLAIRE 空海之迴》。《CLAIRE
空海之迴》的創作源自瑞士劇作家迪倫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 的經典作品《老婦還鄉》。雖是老掉了牙的故事,進劇場依然翻出新意,詩意般的錄像投影、現場的器樂伴奏,還有描述女主人公歷盡艱險渡海回鄉,進劇場讓一個注滿粉紅色液體的楕圓形水池橫在舞台上,上有小橋,女主人公趕着月色渡河,進劇場就這樣輕輕鬆鬆奏出劇場小品。
想當然的是,這幾年對以舞蹈、劇場為代表的表演事業固然是考驗重重,令藝術家不時有「排演了不知何時能演,快要演了又可能會被叫停」的憂慮。然而表演藝術的發展和進化,儼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在過去一段日子,不論是外在的網上串流還是內在的沉潛鍛煉,最終都是等待復常的一天,回到劇場再見。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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