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29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身體是劇場的家園——《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2022.10.29)

 


談前進進《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大概要從2016年「前進進表演探索計劃」說起。「表演探索計劃」作為前進進「新文本運動」最後一塊拼圖,廣邀專業演員一同挖掘當代劇場的高強度表演形式,以期演員的身心靈都能與「新文本」接軌。當時的學員(包括今回出演《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陳籽沁、李頊珩、彭珮嵐),除了學習歐洲前沿的劇場形體訓練,還得共同研讀德國Kevin Rittberger《卡桑德拉》的劇本,並在同年夏天的展演中編作出若干《卡桑德拉》及法國文本《西邊碼頭》的片段試排。工作坊完成後,前進進再從中物色合適的演員參與正式演出。

 

2017年馮程程導演的《卡桑德拉》,講述歐洲難民課題及國際關係的種種。第一世界左翼如人道紀錄片導演,歐洲記者、作家、翻譯,面對重述與凝視他人之痛,展現出微妙的文化位置和語言藝術。同年,法國客導Franck Dimech執導法國「新文本」《西邊碼頭》,極端的表演方式直接讓歐陸的導和本,與香港劇場演員擦出火花。《西邊碼頭》故事設定在廢棄倉庫,劇力不斷把演員推向歇斯底里的精神狀態,演繹社會邊緣人處境。導演和文本着力於演員的爆發力,輪流呈現瘋狂、精神崩潰等身體狀態。

 

20229月,法國客導Franck Dimech崔護再來,前進進再次聯乘法國埃梅劇團 (Theatre de AJMER),搬演希臘劇作家埃斯庫羅斯(Aeschylus)寫於公元前約480年的悲劇經典《被縛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Bound)。導演Franck Dimech與六位香港演員,以暴烈的形體風格,重現普羅米修斯挑戰神權、「盜火」受罰的故事。 

作為首次由香港劇團搬演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前進進版本從甫開始、進場之際,觀眾已近距離目擊普羅米修斯正在受苦。被鐵鏈纏繞的普羅米修斯,不斷被押解他的暴力神、威力神等粗暴對待,呼喝着往受刑路上走。普羅米修斯滿身血污,忍受着傷痛蹣跚前進,緊扣住他的鎖鏈正扣連在演區四角的檯鉗,不時拉扯着身體,痛苦不堪。這段序言般的「前戲」,讓法式劇場的形式訓練,如弓着背圍繞場內的長方形地界行走,不斷的重複展示,並把觀眾帶動進這個儼如地獄又神聖的古希臘時空。

 

普羅米修斯與歌詠隊的互動,從傳統的第三者敘事或補充言說,進一步開展出與普羅米修斯的「對話」: 當人類還只是處於「會呼吸的肉」的狀態,好吃懶做、頭腦簡單、是非不分,喧鬧善忘。位列神祇的普羅米修斯,為何還要自我犧牲,為人類「盜火」? 普羅米修斯既有預知能力,自然明白要承擔的後果;普羅米修斯的回答卻毫不諱言這是對「眾神之神」的宙斯的挑戰,潛台詞也是另一種自我實現。首次起用女性演員出演普羅米修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演員陳秄沁的粗獷形體動作與特定調節的聲線,糅合女性的強悍執拗和男性挑戰世界的霸氣。「盜火」關乎對錯、造福人類、改變世界;亦不完全單純是對錯、造福人類、改變世界。表演不斷圍着長方形地界打轉,使得兩面台的觀眾都不會錯過普羅米修斯與歌詠隊,那個受苦受難的世界,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及至宙斯的「女朋友」伊俄出現,普羅米修斯「盜火」的行動意義,又再被推深一步。 

伊俄本是古希臘著名美女,並且擔任赫拉神殿的祭司。宙斯妻子赫拉得知宙斯對伊俄有意後,宙斯把伊俄變成了一頭母牛。伊俄從此過上被百眼巨人盯梢和牛虻叮咬的漂流苦日子。伊俄在漂泊流徙之際遇上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預言她的十三世孫子,就是解救自己之人,將會在幾百年後為普羅米修斯鬆綁,就是後來的大力士海格力斯(Heracles)。出演伊俄的彭珮嵐,2016年同是「前進進表演探索計劃」的學員,伊俄的委屈和驚懼大都通過幾近瘋狂的肌肉抽搐、冒汗嚎哭狀態展演。身心靈推向極致邊緣的種種瞬間,既細緻又高強度地演繹出伊俄的窘境。

 

觀乎此,《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從內容到形式,都近於「新文本」多於古希臘悲劇的傳統表演方式。它的「體」和「用」,完全展示了往後「新文本」化的劇場演出要求,演員的專業形體訓練與演出的身體表演是一體兩面。劇場導演就演員的訓練者。身體就是劇場的家園。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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