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日本劇場界國寶級大師蜷川幸雄的《烏鴉,我們上彈吧!》登陸香港,技驚四座。於是,2015年3月於台北兩廳院國際藝術節公演的蜷川幸雄《哈姆雷特》,自然也成了香港劇場愛好者的2015年朝聖對象。蜷川在70年代以降,開始以日本元素改編「新派莎劇」享譽劇壇,攀上舞台表演藝術的高峰,為不少舞台表演藝術家帶來啟發。有着社區劇場背景的《烏鴉》,固然暴烈地揭示現實殘酷和抗爭無望;那麼,低吟着「to
be or not to be」的《哈姆雷特》,便從經典莎劇新編,探尋文化交集的力量。
在蜷川的「新派莎劇」系譜中,現身於2015年台北兩廳院國際藝術節《哈姆雷特》,已然是蜷川的第七個《哈姆雷特》版本。在過往的蜷川莎劇「明星騷」中,莎翁筆下的角色大都全部變成了日本古代人,往往以能劇、狂言和歌舞伎旋轉舞台等日本傳統表演藝術技法融會其中,使得在西方經典的搬演中,在舞台、服裝乃至音樂,皆富有強烈日本元素。2015的《哈姆雷特》,別開生面地以舞台設計師朝倉攝的日本貧民窟為舞台背景,並且開宗明義在舞台上投影這樣的一段話:
「舞台佈景為19世紀末貧窮百姓居住的雜院,當時《哈姆雷特》首次在日本上演,而現在的我們,在這裡開始了《哈姆雷特》最後的排練。」
建構出獨特的說故事的框架。
開演前,蜷川強調這是「《哈姆雷特》最後的排練」,演員們亦一字排開在演前向觀眾鞠躬。不但營造出戲劇上的間離效果,亦為看似格格不入的佈景設計和《哈姆雷特》故事構築橋樑,潛台詞顯然易見──「我們是這樣理解和搬演《哈姆雷特》的」──《哈姆雷特》在日本兩層上下結構的貧民窟,上演北歐帝王將相的恩怨情仇;皇帝皇后出場時,又有紅絲絨的歐式寳座、亮晶晶的水晶吊燈,造就強烈階級及文化反差,也使得舞台燈光變化多端。同時,《哈姆雷特》在服裝上亦獨具匠心,戲中男演員上衣主要為歐洲貴族式雙排扣式滾邊外套,下裳則為日本武士道式寬裙褲,使得最終章的比劍場面,擦出東(洋)西(方)合璧的奇妙舞台化學作用。
蜷川版《哈姆雷特》明顯銳意把極其歐陸的特質如西洋衣冠、宮廷傳統、列強恩怨,鑲嵌於日本貧民窟所意味着的灰濛濛歷史,營造強烈的文化反差。同時日本貧民窟上下兩層的佈景,亦使得到好幾個關鍵場景,燈光設計變化極為繁多。即如哈姆雷特生父鬼魂出現的一場,鬼魂在貧民窟下層中掩映飄至,深幽孤峭。哈姆雷特潛入母后寢室對質一節,燈光經由貧民窟再穿過睡床薄紗,美得驚心動魄。末段,新皇朝誕生,上下層燈光鐘鼓齊鳴般照亮人間,新君在上層貧民窟宣稱新時代的降臨,又大有君臨天下的盛勢。
硬件以外,蜷川版《哈姆雷特》把原著中軟弱、三心兩意的哈姆雷特,改編為復仇意志非常堅定的男一號。而在藤原龍也的演繹下,蓄長鬈髮、黑衣的哈姆雷特,既富有秀美陰柔的外表,貧嘴毒舌卻又懷有冷酷堅毅狠準的復仇之心。脆弱的白衣奧菲莉亞,恰恰便是他亟欲驅除的矛盾荏弱的化身。結果,奧菲莉亞投水,哈姆雷特成功復仇。在日本19世紀末貧窮百姓居住的雜院前端,一黑一白的俊男美女黯然消逝,新君在雜院上層登極,一切如同永劫回歸。
其中,蜷川版《哈姆雷特》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戲中戲」,不單安排了日本傳統戲曲演員,揭穿叔嫂偷情的真相,亦在舞台安放了日本傳統女兒節的「雛壇」,即「雛祭」的祭壇,也就是從上而下依次擺放天皇大臣等人形玩偶。蜷川版《哈姆雷特》在不到一秒的時間,布幕落下,「雛壇」登場。「雛壇」所意味着的日本傳統皇族的文化符號,倏忽間便與《哈姆雷特》原典中的皇室恩怨情仇,天衣無縫地連結地來,打通了西方莎劇與日本祭典式的表演性,深具膽識。就是這一秒,一切如同舞台魔法。當你以為誰還在眼花之際,舞台乾淨俐落的奇幻表演性,教人目瞠口呆的驚天一瞬,又再銘刻了蜷川幸雄的簽名式。
因此,蜷川版《哈姆雷特》所示範的,已不僅僅是一位日本劇場導演改編莎劇的高明技法,而是如何把歐陸經典,或隱或顯地與日本歷史文化在表演舞台迸發火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