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中國古典小說的時代,特別喜歡蒲松齡在《聊齋》的言說「裝置」,就是「異史氏曰」。在《聊齋》491個短篇故事中,「異史氏曰」統共出現近200次。司馬遷《史記》的「太史公曰」,每每在人物傳紀的末段評議成敗、月旦人物。蒲松齡就借用這種形式,在每個小短篇完結後,以「異史氏曰」的小說家言壓軸,道出第三者旁觀世態、洞悉人鬼狐的抽離聲音。其中好些是抒發胸臆、諷刺現實、慷慨陳辭,熔議論、描寫、抒情於一爐,抨擊虐民官吏,極盡發揮。「異史氏曰」可說是「太史公曰」的通俗版。這樣看來,除了把才情寄託在於天馬行空的奇幻人間世,蒲松齡與很多傳統才子一樣,都有着強烈的言說欲望。因此,去年這個時候,有關非常林奕華《聊齋》的創作信息,就只有臉書上的iphone圖片。看着iphone屏幕上寫着「聊齋Why We
Chat ?」,不禁暗暗思忖: 「聊」字抓得不錯。
林奕華一直是位對媒體相當有興趣和敏感的劇場導演,過去《什麼是青春之ICQ上羅密歐與茱麗葉》談ICQ、《包法利夫人們》的電視真人騷、《紅娘的異想世界在西廂》關注微博圍觀,當然還有新鮮出爐的《聊齋》,全都涉及媒體上言說者與接收者的思想、感情、欲望、焦慮、價值觀,甚至是人生觀。然而,《聊齋》在關注媒體的外衣,其實隱含着一條命題---「過客」。《西遊記》、《機場無真愛》的機場和《聊齋》的酒店,都是non-places、都是過渡的落腳點,都是借來的時間空間。「過客」同時是一個隱喻,人生天地間,每個人一被生下來,便都是遠行的人。為了打發本來無甚意義的人生,人類喜歡聽故事、找人聊天,讓時間好歹有個去處。當代所有成功的軟件開發,從ICQ、MSN、臉書、微博、微信,乃至於youtube、google搜尋器,皆傾盡全力讓用家產生一種輕易通往全世界、不管有多遠的距離、一切唾手可得的錯覺---縱然是人生過客,畢竟有些東西是可以掌握的。
《聊齋》就是媒體與「過客」這兩個戲劇命題的交匯點。蒲先生愈是在研發的「齋聊」聊天室與所設定的「虛擬胡小姐」(以前妻胡小姐為原型)如魚得水,愈是顯得他在現實生活中種種與真人的對話和交涉,充滿挫敗的落差。酒店服務人員公式僵化的禮貌用語、表面殷勤但不帶感情的應對,就是現實世界的寫照,也使得儼如MUJI酒店beige色系的酒店裝潢,配襯起舞台上的橙色落地玻璃窗,這種白而微黃類似於稻米的顏色,似乎十分柔和舒適,在《聊齋》舞台上卻是冷的。尤其是酒店內近乎神經質的不斷清理,收拾房間、收毛巾、換枕袋、整理床鋪,和後來在女記者自殺房間中「執屍」行動,如此高效、乾淨俐落不帶一絲感情,原是排除、排除、排除的機械操作。當中不斷穿插各個場口的手機Notification提示音效,叫人焦慮窒息。「執屍」、清理房間時工作人員的碎碎唸、八卦滿天飛,更是另一種有一搭沒一搭、不着邊際的「聊天」,那間酒店房就是「聊天室」,可是誰也沒有真的關心誰。
說實在,正如心肝水晶琉璃人兒笑言,林奕華舞台上的故事都是浮雲。我說,如何將要說的命題衍生演化成劇場美學,才是箇中關鍵。匆匆一生獨自上途,《聊齋》的儀式場面特別多。儀式,本就是為各個人生重要時刻定格聚焦、定點切割的標記。胡小姐結婚時的大合照借助光影,岳母的影子在後場延伸得特別巨大;交代嬰兒胎死腹中的死訊,舞台盡處有打齋超渡的儀隊;大富翁瀕死時從床末掉到地上,直如嬰兒呱呱墮地,生死無縫銜接。沒有被生下來的兒子,向媽媽陳述他可能經歷的、到廿一歲大學畢業的一生,也是通過一系列的簡約形體動作,高度濃縮新生命成長的儀式。孩子在長途車的睡夢中離世,也成了名副其實的生命「過客」。
《聊齋》下半場最重要的顏色,由beige色變為綠色,一切由故作大方人畜無害的簡約淡泊,回到現世的喧鬧,胡小姐的碧色高跟鞋、蒲先生的綠色羊毛衫。最後,過盡千帆的胡小姐擠進地車車廂,車到站,擁擠散去又湧進另一批「過客」。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