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14日星期二

《敢觀舞台》── 自由舞2024 (下)——Florentina Holzinger《TANZ》的芭蕾魔女們 (2025.01.11)

 

古典芭蕾對很多人來說,可能是不斷重複的傳統表演劇目像《天鵝湖》與《胡桃夾子》;對我來說,卻是一番根深蒂固的美感教育。四歲到六歲的我,曾在香港藝術中心學習芭蕾舞。從芭蕾基本功認識身體,習肢體動作,延伸的審美。當時階段考試是跳一段「錢罌舞」,學習踮着腳尖,與物件一起「說」一段小故事。因此,當看到奧地利編舞家Florentina HolzingerTANZ》,事先張揚要以當代視野重訪古典芭蕾經典,還要結合特技、肉體恐怖及血色幽默等元素,審視女性身體由古至今在芭蕾舞世界的美學規範,馬上覺得十分有趣。TANZ如何優雅到血腥,得在現場看個究竟。

「自由舞」系列的閉幕演出《TANZ》,開端原是非常非常標準的芭蕾舞初階課堂內容展示。老師教導女孩們伸展身體,做出各種芭蕾舞訓練中最基礎的肢體動作。看似熟悉的訓練流程和調子,怎麼有點怪怪的——原來芭蕾課堂的師生都是赤裸狀態。霎時間,多種疑惑在腦中飄過,衣服除了物理上的蔽體和保暖,還有審美功能。當芭蕾舞沒了舞衣,那還美不美呢? 更雷人的是,舞台還有livefeed投影,舞者的胴體纖毫畢現。TANZ》繼續發展下去,原來這一切只是挑戰觀賞習慣和審美價值的開始。

TANZ》緊接着的部分叫做:如何變得輕。用香港藝術學院前院長茹國烈的說法,就是「舞者用各種方法離開地面,在舞台的空中騎着電單車,或者勾住自己的身體,或者夾着掃把,她們不只離地飛昇,更是奔放自由地舞蹈。」的確如此,芭蕾另一個審美核心是輕盈的身體。不論是踮起腳尖走路、表達情緒的轉圈圈和空中一字馬,技術上都是圍繞身輕如燕的美而展開的。這部分《TANZ》奏出了Filippo Taglioni《仙凡之戀》的變奏,總是努力表演在空中飛舞、扮巫婆坐上掃帚飛天、在台上蹲坐抽煙——這些都很不芭蕾、不仙女,很魔女、很顛覆。


然後舞者開始玩「空中飛人」。舞者把長髮盤成繩索般的套子,吊威也往上升,再馬戲般旋轉。再有舞者爬上懸吊着的電單者,模彷電影中的空中騎電單車。中後段一位舞者背部皮膚被金屬鉤子刺穿,藉着它吊起整個略胖的女性身體,輕盈飛昇。《TANZ》的想像力無遠弗屆,末段更上演黑色森林童話,舞台變成女巫和狼共舞的森林,最後女巫生下了一隻老鼠。我們都在livefeed看到充滿葡萄酒顏色液體的分娩過程,終於為《TANZ》對傳統芭蕾的審美挑戰,達到狂歡的極致。

作為一名曾經的古典芭蕾初學者,自然能理解Florentina Holzinger針對不同身體規訓實踐研究系列的最終章《TANZ》,創作核心就是極力逆反古典芭蕾以來的一切元素,包括古典芭蕾舞課老師如何指導女學員、如何訓練身體塑造仙女飛躍輕盈的動作、程式化傳統芭蕾舞劇的審美趣味,甚至以醜為美。《TANZ》以肉體恐怖、血色幽默的手法、殘酷的意象、大膽的身體藝術來叩問美、女性及好品味的定義,反正舞台上就是滿坑滿谷的粗魯和醜怪。究竟是挑戰成功還是過份奇觀化的喧嘩吵鬧,對於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固然人言人殊;然而,歐陸表演藝術界似乎十分受落。Florentina HolzingerTANZ曾獲德國權威劇場雜誌《今日劇場》評為「年度最佳表演」,在「奧地利 Nestroy戲劇獎」也獲頒最佳導演。它更是「柏林戲劇節2020」的十大劇目之一,且看「柏林戲劇節」的推薦語——

Florentina Holzinger的《TANZ》是對承傳了幾個世紀的古典芭蕾的回應。在古典芭蕾中,舞者和編舞者都借鑒了Filippo Taglioni創作的《仙凡之之戀》。但是在Florentina Holzinger的版本中,仙女们不會穿着尖頭的鞋子在地面上滑行,而是赤裸裸地騎着電單車環繞舞台,或騎着掃帚在空中飛舞,甚至在台上抽煙! 

TANZ》將浪漫芭蕾舞劇(例如《天鵝湖》或《吉賽爾》)中的景象插入到了以《Suspiria》為基礎情節中。自2011年與Vincent Riebeek共同創作的《Kein Applaus für Scheiße》以来,Florentina Holzinger便因使用毛骨悚然的身體動作而聞名。她的表演帶有維也納行動主義的精神,但除此之外,它們具有顛覆性的舞台形式,如雜耍,特技,武術,這些形式將人體視為一項奇觀,以及於展示力量的工具。」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25年1月3日星期五

《敢觀舞台》── 自由舞2024——Dimitris Papaioannou《INSIDE》 (2025.01.03)

 

 十分後知後覺,直至Dimitris PapaioannouINSIDE》開始放映,我才知道西九「自由舞」系列的作品和活動。「自由舞」原是西九策劃一系列香港及國際編舞家的前衛當代舞作及有關的工作坊,包括香港楊春江《異靈異性「自由空間天體樂園」》、泰國編舞家Kornkarn Rungsawang糅合現代VRAR技術創作的《舞求必應》,還有我後來進場觀賞的著名希臘表演藝術家Dimitris Papaioannou長達六小時的舞台演出實錄《INSIDE》及其親攝的幕後紀錄片《BACKSIDE》,和壓軸戲碼奧地利編舞家Florentina Holzinger的《TANZ》。他們和它們創作風格迥異,充份展現出歐亞前衞舞蹈藝術家對舞蹈(劇場)的思考和人文關懷。 


 Dimitris Papaioannou無刪剪紀錄影像《INSIDE》,有着請進之意,來自2011年的同名真實舞台作品《INSIDE》。《INSIDE》現場演出中,劇院舞台上搭建日常生活的房間,讓30名演員流水般進出,重現每個普通人回家後千篇一律的動作——脫鞋、放下行囊、上廁、洗澡、睡覺等等。所有表演者/舞者躺在家居睡床後,便陷入床褥裡的裝置離開舞台,再以其他身份和著裝登場。表演者川流不息、源源不絕,也是「來來去去果班人」的另一種演繹。窗外景致時如白天到黑夜的時間變化,也有火車或郵輪風景般的空間推移。不禁令人想起電影《Poor Things》中郵輪外似是假假的風景輪轉。而《Poor Things》的希臘導演Georgios "Yorgos" Lanthimos,正好與Dimitris Papaioannou同是劇場導演和2004雅典奧運開閉幕式的創作人員,在時空轉移的畫面選擇,大有異曲工之妙。

 


INSIDE》作為一齣表演藝術作品,它必須與Dimitris Papaioannou親攝的81分鐘Making ofBACKSIDE》一同觀賞。《BACKSIDE》意指「幕後請進」,鉅細無遺地揭示出舞台前中後各種機關裝置的奧妙。如表演者如何在觀眾眼皮底下,活生生從大床中央直接消失不見,原來床墊下是一個如同逃生網的退場通道。表演者亦必須抓緊出場的時間點,或重複一些特定動作或坐在餐桌旁進食。這些看似從容悠閒的生活節奏,在舞台管理上必須靈活精準,才使得一切既相同又不同,既平淡又有創意。

Dimitris Papaioannou的漸變人文風景中,六小時內觀眾固然可以在場內自由進出,我們觀賞似是無限輪迴的畫面,自是領略到箇中的人生感悟,亦開始感受到希臘大師Dimitris Papaioannou的創作觸覺——他對「重複」這件事實在非常非常感興趣。在談INK》時,本欄便曾歸納Dimitris Papaioannou視藝背景,使得他的創作往往從傳統戲劇偏重情節和人物的舞台,一轉而為以構圖、物料說話的巧思和隱喻,為故事帶來嶄新場面和詮釋。幾年前在香港播放的舞台映畫NOWHERE》便展示出舞者如何與燈光設備、吊桿結構共演,電腦編程設計讓26位表演者移動在機械設備之間。機器的冰冷又無縫銜接的「重複」,更是思考人與機器關係的切入點。Dimitris Papaioannou的名作《偉大馴服者》(The Great Tamer),更在開首已不斷出現「重複」橋段——舞台上蓋住赤裸身體的白布不斷被吹走。《INK》則借助水和海洋生物等特質,大玩水喉與八爪魚瘋狂噴水、跳脫失控。

Dimitris Papaioannou是首位被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 Pina Bausch)邀請擔任編舞的編舞家兼劇場導演,自詡深受Pina Bausch影響。Pina Bausch《穆勒咖啡館》中椅子無限倒下和徒勞的撥亂反正;《康乃馨》不斷把美好的事物與非常不討人喜歡、甚至噁心的東西並置;《呼吸》中一名白人舞蹈男老師,重複糾正印巴女舞者的腳尖,該如何尖銳、富線條美。觀眾很容易注意到,Dimitris Papaioannou每每把「重複」敘述元素和技法發揚光大,乾脆把日常生活的樣板動作推到極致,玩夠六小時;BACKSIDE紀錄演員如何走馬燈地進場退場。漫長人生無望乏味,INSIDE》轉變的戶外時空都不過是投放的影像,我們都在時空和生命的籠牢,走不出去。

INSIDE》放映在西九團隊的策展中,自由空間的大盒場內都佈置成豆豆沙發,觀眾近乎躺平來感受這場漫長的重複,還有背後大量玻璃杯子疊成的玻璃牆壁大陣。這些杯子呼應演出中掉下杯子,最後拼成城市的形狀。想當然的是,當劇場長達12小時、24小時的演出已不是新聞,或許如何把六小時不斷重複、魚樂無窮般的表演演繹得饒得深意,才是表演藝術的關鍵。又或許,「重複」這件事本就在瞬息萬變的世代裡,自帶療癒功能。如同狂歡節的反面,沉澱了的畫面,就是心靈休憩站。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