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8日星期六
第五個現代化--評chelfitsch《三月某五天》(2010.05.09)
日本「超寫實」劇場創始人岡田利規的《三月某五天》,可能是2010年香港藝術節中最具爭議性的劇場戲碼。所謂最具爭議性,並非單單指向《三月某五天》整體演出的好壞,同時也包括台下觀眾的直接反應。且看觀賞第一場的朋友,如是說:「我昨晚看了,看到有些觀眾中途離場,聽到有的完場時說他們就像看了如故事所述一樣的爛透秀。」我回應道:「坐在我前兩行的小姐,甫開場二十分鐘已走人啦。」跟我同樣看第二場的朋友,忍不住要說句公道話:「我是覺得不錯的。但演出實在不易令人接受。」
且勿誤會本文只憑部份「用腳投票」的觀眾意願,即為《三月某五天》舉牌打分數。反倒是對於《三月某五天》竟能如此具爭議性深感興趣──沒有中間路線,只有喜歡與不喜歡,而且接受與不接受它的人又是這樣勢鈞力敵。如果一齣劇場表演是有點成績的話,具爭議性也一張隱形成績表。起碼有人討論,起碼有一半人喜歡。《三月某五天》所以如此與眾不同,明顯建基於它的表演形式。
《三月某五天》開宗明義以「反情節、反演技的超自然方法,讓五男二女演繹活生生的自我、矛盾、荒謬、虛無、千奇百怪…」。當中「反情節、反演技的超自然方法」,就是讓演員以一身便服站在台中央,用輕鬆閒聊的口吻,道出他的好友在「三月某五天」的經歷:「有天他一睜眼,發現自己身在情人酒店,然後他發現自己身邊還睡着個女孩。」第三者的轉述後,敘述者又換成酒醉的當事人Minobe,講述發現自己竟與陌生女孩發生關係的驚訝:「這妞是誰呀?」如是者又再引出一名戲院女孩Miffy,講述並重再現她在戲院認識「佐藤」Azuma的經過和對答。全劇就是這樣以日常生活的「閒聊」、「對話」和略帶誇張重複的身體語言和所述內容,帶動「劇情」的發展,並讓一個接一個的「素人」用他們本身的言說方式,表達日本青年的普遍情緒。而那一年的三月,赫然便是2003年美國揮軍伊拉克前的兩天。
《三月某五天》這種近乎無事發生、乏善足陳的東京青年生活形態浮世繪,乃是對照轟轟烈烈的國際戰爭的一面鏡子。日本作為美國的死忠「盟友」,國家宣佈響應出戰伊拉克的同時,東京青年卻是積極徹底的漠不關心。與酒醉男瘋狂做愛的涉谷女Yukki只關心酒店提供的安全套數量:「只有兩個?國家認為國民在一晚只需要兩個安全套?…於是我們便自行買過,這晚的活動頻率不高,只用了兩打而已。」還有寓散步於反戰遊行的街頭青年Yasui和Ishihara,一面喝着飲料一面指指點點:「這家銀行是美資的嗎?」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部份觀眾所不能忍受的,恐怕就是這種「得個講字」、「hae住來做」的表演形式。《三月某五天》似乎過於逆反觀眾對於小劇場的固有演出和敘事方法,結果造成苦心「趕客」的奇異現象。關鍵是這種「淨係聽都嫌悶」的表演形式,其實非常成功地處境化了日本青年處身極端無力、無所事事困獸之鬥。如果《三月某五天》的觀眾連看一齣個半小時的「日本風情畫」,也悶得非走不可;那麼,《三月某五天》要觀眾「設身處地感受日本社會的窒息感」的指向性便成功了一大半。導演岡田利規作為日本當代最矚目的劇場導演,這種「淨係聽都嫌悶」的戲劇語言自是其出奇制勝之道,所揉合的青年人俚語和片言隻語所涉及的東京多個地名,儼然是從自我表述甚至自言自語所建構的「東京都市生活疏離圖」。
《三月某五天》這種自我言說方式和日本都市疏離感書寫,予人相當村上春樹(乃至太宰治)之感,並得到香港青年劇評人的稱許,坦言「我終於看到寂寞的形狀」、「我反而覺得是尷尬的優雅」。從類近於長鏡頭的平淡如水,近乎日記式白描所營造的「寂寞」、「尷尬」和「優雅」,與日本小說的自我言說方式有着一種遙遠的呼應。回顧日本從現代文學以來,就有所謂「私小說」的寫作傳統,經常出現小說主人公自我剖析、自我質疑和喃喃自語的片段。當中沒有驚世駭俗的情節和口號式的對白,只有一些疑似多餘人、逃遁者、孤獨者等「素人」的平鋪直敘、三心二意、無味自責。當然,《三月某五天》決定用上這種七個「素人」流暢地口口相接、不斷轉換視角和敘述位置,本身其實是相當文學乃至於小津安二郎式的手法,不論形式或語言所指向也不是傳統戲劇和劇場觀眾。換句話說,《三月某五天》對觀眾是有要求的。
順帶一提,《三月某五天》演後網上討論踴躍,某大日系名筆引述謂《三月某五天》所以受到劇場觀眾的熱烈追捧,主要是是「東京-都市-疏離」的主題因子在港依然大有捧場客。我倒以為在香港演出的日本劇場「又young又有hae味」不算多。與其說是戀日情結,倒不如說是廿一世紀青年及社會集體情緒,需要一種更獨特更像真更貼近心靈的表演形式。《三月某五天》既是東京「Y世代」生存實錄,迷失一代的超現實虛無寫真,同時也是後現代資本主義都市的世界性群像,恰恰也是「四個現代化」以後的「第五個現代化」。因此《三月某五天》的背景,不光是「那一年的三月美國揮軍伊拉克前的兩天」,也是2010年3月你我步入劇場看《三月某五天》前後的每個日子。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B07。
PS.華麗密碼再現, "第五個現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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