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8日星期二

哪裡會是個天堂──《天水圍的夜與霧》(2010.05.18)

由鮑起靜陳麗雲主演的《天水圍的日與夜》,在去屆香港電影金像獎(2009)連奪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女主角及最佳女配角四項大獎。2009年3月其姊妹作《天水圍的夜與霧》更成為香港國際電影節的開幕電影。早於《日與夜》之先已準備開拍的《夜與霧》,縱然姍姍來遲,還是不負眾望在「中港合拍片」環伺下,許鞍華任達華張靜初分別憑《夜與霧》,角逐本屆(2010)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女主角三個重要獎項。

經歷《天水圍的日與夜》的寫實震撼以後,許鞍華「天水圍」系列一下子晉身誠意電影的代名詞。全因為天水圍作為香港低下階層聚居的一個邊緣社區,儼然是香港各式社會問題的縮影,甚至被冠以「悲情城市」之稱。香港著名詞人林夕就寫過〈天水.圍城〉(李克勤主唱),探討天水圍社區正在發生的問題。這不但引起社會迴響,〈天水.圍城〉也成為香港流行歌詞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首歌曲。因此一旦把電影鏡頭瞄準天水圍,便幾乎等同於直面社會現實和醜陋、罔顧票房收益的「行為藝術」。而許鞍華處理「天水圍」故事時,也在《日與夜》和《夜與霧》採取了兩條截然不同的說故事進路。

首先與觀眾見面的《日與夜》走平實溫暖路線,如實地勾勒了癡呆長者、單親媽媽和無心向學的純善兒子等「社會邊緣人物」,如何相濡以沫面對艱難生活的社會側影。任達華張靜初擔綱的《夜與霧》則以一宗2004年天水圍天恒村滅門慘案為藍本,聚焦於中港婚姻的危機和困境。許鞍華的劇組甚至花上了一年多時間採訪慘劇家庭的鄰居、跑到女死者四川家鄉採訪,才寫成《夜與霧》;藉此追蹤出男女主人公的社會網絡,透視中港婚姻問題的癥結。

《夜與霧》的開首以倒敘方式,讓觀眾隨着倒敘的足印重新審視了一段典型「老夫少妻」關係,如何走上不歸路。故事講述在港早有妻兒的中年漢李森(任達華),北上尋歡時認識了年輕貌美的四川姑娘王曉玲(張靜初)。由於阿玲懷孕而令李森決定離婚再娶。原為裝修工人的李森,曾經憑一己的「財力」和「手藝」改善了阿玲娘家的生活條件,同時也把妻女都申請到香港去。少妻到香港時,才發現丈夫只是個領取政府綜援金過活的失業漢,加上李森中年失業極度自卑,逐漸在精神及肉體上虐妻,最終步向悲劇結局。《夜與霧》嘗試把「老夫少妻」的故事放在社會網絡中剖析──失業老夫在妻子來港後失去身份上的優勢,只有性和暴力才能維持其強者位置,家庭也隱然成了暴力和血腥的溫床;又在如天水圍充滿了缺乏娛樂的大陸新來港婦女,只有河畔月費五十元的健康舞班才可慰寂寥。這些新來港婦女也缺乏求助意識,往往在家庭暴力發生後才驚覺局面已一發不可收拾。

細心的觀眾或許會注意到,《天水圍的夜與霧》在本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並沒有得到最佳編劇的提名。其實編劇方面亦是《夜與霧》最為人所詬病之處。這主要是《夜與霧》花上大量筆墨描述老夫少妻在四川娘家一段生活,當中觸及了老夫的暴力傾向、好色成性。包括因為肚子餓而殺死少妻娘家小狗,和覬覦更年輕漂亮的小姨子等等。這種處理手法被認為過於獵奇,不但疑似九十年代香港血腥暴力的「奇案片」,更錯把「老夫愛用暴力解決問題,結果殺死妻女」的慘案歸結於個別男人的變態心理。換句話說,香港影評人認為四川一段,似是模糊了中港婚姻危機的焦點──把中港婚姻危機的「普遍性」,錯置為獨獨李森才具有暴力傾向的「特殊性」。

作為一個香港觀眾,我倒以為四川娘家生活一段的重要性,恰恰在於揭示出「港男」李森的自信來源和香港身份,如何影響他處理自己的夫妻關係。李森在香港只是一個低學歷低技術的裝修工人,甚至不懂得培育與髮妻所生的獨子,獨子結果淪為倚賴妓女為生的「馬伕」。然而,李森在四川卻出錢出力為阿玲娘家裝修蓋房子,一手一腳讓「農村現代化」,也被阿玲娘家的親友尊稱為「工程師」。無怪乎當已來港的阿玲與李森鬧翻後躲到深圳妹妹的家,李森與小姨子混亂廝打,李森很自然便罵了一句「連”米飯班主”你都打?!」甚至用刀指嚇過少妻跟他唸「如果沒有你,我沒有今日!」當然,《天水圍的夜與霧》的重點,自然不是塑造一個有着強烈佔有慾和暴力傾向的變態殺人狂,而是要娓娓道出倫常慘案件背後所包含的社會問題、人心及制度化的荒謬。可是,不得不承認的是,如何拿捏《夜與霧》所要探討社會問題的「普遍性」和躁夫殺人的「特殊性」,的確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任務。

《夜與霧》的躁夫,由於念念不忘把大陸妻子帶到香港來的「功績」,順理成章把少妻視作禁臠──每天當李森騎單車送兩個女兒到幼稚園上學後,便裝成顧客到王曉玲任女侍應的茶餐廳監視著她。當被虐打的少妻得到區議員的五百元救濟,李森第一句便質問兩人是否有一腿。因此,《夜與霧》片中分別多次出現,對於天水圍屋村高樓群和四川竹林,從下而上儼如迷宮又高又不見天日的拍攝鏡頭,正好暗示了當客觀條件和主觀條件沒有改變時,要扭轉困局的不可能。同樣的情況亦出現在阿玲向區議員、社工、警察等官僚體系求助不果,也恰恰暴露出新移民婦女正處身沒有出口的「無物之陣」。香港這座都市迷宮也成了悲劇的幫凶。

值得一提的是,《夜與霧》中少妻被老夫殺害一場,張靜初穿上印有英國國旗的T裇。有影評人認為,這是指向以老夫為代表的「港人反殖民意向」。我卻認為,那是暗指少妻得到香港身份(英國國旗T裇)後,才不自覺的步步走向死亡深淵。的確如此,不少中港婚姻都如《夜與霧》般,由希望開始失落結束。滅門慘案只是其中一個最徹底最極端的例子罷了。哪裡會是個天堂?!

原載於《21世紀經濟報道》人文版,頁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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