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8日星期五

沒有月亮的晚上──白俄羅斯自由劇團《反轉哈洛.品特》(2011.04.08)



去年九月份翻開2011年香港藝術節的訂票手冊時,很快便被白俄羅斯自由劇團的《反轉哈洛.品特》所吸引,從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決定這是我在本屆藝術節「必睇」的演出。大概不少觀眾也有類似的經驗,很早已向冊子內頁所刊登的血淋淋演出場口和劇團的「地下」元素,深深投以注目禮。尤其是白俄的抗爭背景,使得白俄羅斯自由劇團的《反轉哈洛.品特》,似乎盛載了多於純粹的「劇場」很多很多。

等呀等,三月終於來了。被稱為「歐洲最激政治劇團」的白俄羅斯自由劇團,終於在文化中心劇場舞台上登場。舞台上瞪着我們的,赫然便是這位生前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劇作家哈洛.品特(Harold Pinter)的一雙大眼睛。《反轉哈洛.品特》事先張揚,要將品特六個劇本與其諾貝爾獎得獎發言稿糅合,用他們獨有的近乎意識分裂的解讀方式,延續品特的詰問。《反轉哈洛.品特》全劇可以分作前四十五分鐘,和壓軸的三十分鐘兩個部份。首四十五分鐘以演員們分別以白俄羅斯政治犯的第一身唸出書信為主,間或以形體表演,演繹出處身白色恐怖的集體情緒;最後三十分鐘則上演暴力的極致,把極權對反抗者的施虐再現於觀眾眼前。

任務相當沉重,《反轉哈洛.品特》舞台上的佈置卻異常簡約──四張空椅子各在地板一角相對,台中央是一支柺杖,品特眼睛下放着一張長桌,桌面上放着幾個紅蘋果。政治犯們首先輪番唸出書信,盛載了作為反抗者對國家、極權、暴力、公義和家庭的看法。當中不乏在極權治下的詩意描寫,極言在極權下「被殖民」的經驗,儼如「被盜去的孩子」,在歷史上已然喪失了自我。「被盜去的孩子」其實是東歐世界中常見的政治隱喻,斯洛文尼亞的文化評論家齊澤克筆下已大量出現類近的討論。《反轉哈洛.品特》首四十五鐘的「文戲」,以言語和沉默營造出壓迫和恐懼,輔以如透明膠布套住眾人掙扎不休的場面。演員們壓抑內斂低調的情感演出,相當有效傳達了白俄羅斯,在極權巨大陰影下的受遏制的情態。

較具爭議性的處理,出現在《反轉哈洛.品特》的下半部分。在首四十五分鐘以後,《反轉哈洛.品特》從半敘事半演繹的表演形式,一轉而為一系列暴虐場面的再現。包括男演員飾演的反抗者在黑獄中被侮辱虐打,最後更被脫脫光、被火棒直燒要害;女演員則串演村姑,哭訴被極權庇蔭下的警察多番強姦,掀起裙子展示了染滿鮮血的內褲。受虐者的肉體傷害橫陳觀眾面前,明顯要將劇力從白色恐怖推演到對人體的摧殘。關鍵是這種處理,似乎輕易將極權(國家)和無所不至的權力/暴力,在舞台上被視覺化為一系列殘酷施刑的奇觀,輕輕放過了對極權(國家)的思考。

如果極權國家的統治邏輯,只有舞台上所被演繹的高壓統治、黑獄和姦淫擄掠,那麼自然命不長久。可是,極權(國家)更深刻的意識形態,其實是權力無處不在,人和人被權力牽引着的往往環環相扣,因此每每人人皆是權力的一環,是施行者也是受控者。而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更是人人懷有「極權(國家)是不可能被推翻」的思維模式,極權才得以萬古長存。因此《反轉哈洛.品特》所追求的跨越地域的殘酷政治劇場,彷彿有意無意間向殘酷肉體化、視覺化傾斜,使得劇場對於極權(國家)更尖刻的批評和多元的思考,默默地被簡化掉。

當然,作為在歐洲地區極具影響力的白俄劇團,《反轉哈洛.品特》還是在舞台技法上展現出相當成熟的一面──全劇不但貫串了品特獲諾貝爾獎的演辭,強調公民對公義、真誠、自由、尊嚴的追求;其崇尚耗盡演員演出能量,傳達劇場游擊意義的美學風格、尖銳的政治批判,緊守藝場內言論自由的精神,使得演出如《反轉哈洛.品特》為香港觀眾帶來震撼的劇場經驗。無怪乎劇作家兼前捷克總統瓦茨拉夫.哈維爾等對之擊節讚賞。相對來說,香港劇場至今似乎依然難以掙脫「小資」的氣息;從劇場能量來說,彷彿也未能如《反轉哈洛.品特》「去到盡」。

暴烈的《反轉哈洛.品特》,末段還是聰明地以「輕」為全劇劃上句號──演員將手杖上的紙飛機點燃,燃燒的味道撲面而至,火光在空中一閃即逝,似在繼續叩問藝術與人生、藝術與政治:戲劇因何而生?藝術中的真實與生活中的真實有何分別?藝術家應否參與政治?這又再次讓我想起白俄羅斯自由劇團的「重」──他們的演出在自己的國家一直只能透過手機短訊或電郵作宣傳,團員遭到國家劇團革職,受盡壓迫、騷擾,最後流亡國外仍堅持演出。即使那是如許沒有月亮的晚上。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C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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