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8日星期五

《敢觀舞台》--達明一派對──一座城市的主題曲翩然奏起(2012.05.18)




《達明一派兜兜轉轉演演唱唱會》曲終,黃耀明在微博從容留言:「誰介意晚節會不保,笑一笑已蒼老。」巧妙地,〈晚節不保〉恰恰就是2012年達明演唱會的開場曲,當時不少聽眾朋友一聽到劉以達的歌聲已然激動落淚。事隔數周,達明演唱會的餘震還在風裡徜徉,在激盪的情緒中稍稍沉澱下來,我想把一切紀錄在我「敢觀舞台」的首篇。

很多朋友和評論人都說了,2012年的達明演唱會在在都把達明名作〈馬路天使〉、〈溜冰滾族〉、〈迷惘夜車〉、〈今夜星光燦爛〉,與當下儼如熱廚房的社會現狀連繫起來。如果觀眾注意到,達明騷以舞台上的巨型卡式錄音機布置揭開序幕,便已意味着一場「廣播」的開始。所謂「廣播」也就是信息的傳達和擴散。達明一派通過經典歌曲的編排和編織,把2012演唱會演繹為一次匯聚疏導社會情緒的「治水工程」──流行曲是處理情緒的商品,情歌把個人種種複雜情感曖昧痛苦都一手包辦,那麼,炙熱如燙山芋的社會集體情緒呢?很可能便要讓「很社會」的達明一派來一帖清涼劑了。


達明提供的刮痧祛濕降火法門不是安慰你的日子很不賴、今天天氣呵呵呵,而是寬容和諒解。從舞台上「進念-東宮西宮」社會劇場系列式數字投影,九七前夕香港移民潮與當下大國人口流徙相對照,萬物本同源,殊途原同歸。於是,這部分由周耀輝執筆的〈下流〉〈It's My Party〉作結,既然我們都面對着社會的巨大壓抑,能夠握在手裡的便是紅館空間的徹底狂歡。把「Party」的「政黨」、「派別」、「派對」全都一爐共冶的達明,鐵了心要創造奇異的紅館狂歡景觀。慘得過我們想高興,即使在末世和疑慮中還是要high,用情緒佔領香港。


「天問」部份台上巨型大眼睛一眨一眨,示現着「人在做天在看的微妙歷史情結。由梁基爵表演人肉敲擊樂器,靈感明顯來自去年梁基爵《電紫兔/克》的「視覺化音樂」多媒體音樂表演,撞擊觀眾對發聲系統的固有認知。這裡的後續更是表面輕鬆實則「心up」的「你還愛我嗎」部份。「你還愛我嗎」的大標題投影把「我」挖空,成了「你還愛 嗎」──「你還愛香港嗎?」一針見血地令人心頭一顫,在餐牌沒有繁體字都能出現「香港身份危機」的激盪情緒下,以微博留言、九龍皇帝曾灶財的塗鴉字體打氣,便成就了一次奇異的「中港融合」。


達明騷尾場結束後,傳媒鋪天蓋地圍繞着黃耀明的自白,瘋狂獵巫和捉妖。然而,回到達明騷的語境,卻是一直主動撩撥聽眾和媒體的遐想──「黃耀明是同志?」──性別情色議題的示現和張揚,恰恰便是映照一塊土地一座城市,是否平等包容開放的指標。細心的觀眾可以按圖索驥,從第一場的「鎂光燈+陽具帽子」的獨柱擎天,第二場帽子上的陽具亂舞,到尾場破櫃而出。黃耀明一直導遊着媒體(鎂光燈)的言論軌跡,其造型甚至令人想起西方神話故事中的「蛇髮女妖」。


根據奧維德(Ovid)的《變形記》(Metamorphoses)所述,只有美杜莎(Medusa)頭髮上有蛇,而且全拜雅典娜(Minerva)的詛咒所賜。在雅典娜神殿中,海神(羅馬神話作Neptune,希臘神話為波塞頓Poseidon)曾為美杜莎的一頭金髮所誘惑,並與之交合。於是,雅典娜就將這一頭誘人的金髮變成了條條毒蛇。因此,「蛇髮女妖」就是慾望的結果,而「鎂光燈下的陽具男妖」更是直面慾望的坦蕩姿態。如果參照法國女性主義論者Cixous 的名篇“The Laugh of the Medusa”——如果女性身體是一個慾望的禁忌而必需斬除,那麼斬除者卻沒有看到美杜莎對他們這種恐懼的嘲笑——明哥在這裡就是要把「女性身體」的禁忌換喻為「同志身份」的禁忌,回過頭來直面世界的「恐同」和嘲笑,為達明騷所要衝破香港社會言論氣氛的低氣壓,打開一道道缺口。


驟眼看去,破櫃而出的自白姿態,似是游離於達明騷的「騎劫事件」(黃耀明語)。但我一直認為這與達明騷中「走狗與蝗蟲是好朋友」論調,其實同出一轍。達明騷尾場鳴謝樂隊時,來自國內的郭雅志被明哥笑指為「蝗蟲」、然後明哥自嘲「走狗」──剎那間,在達明世界裡,蝗蟲走狗剩女毒男教徒非教徒異性戀同性戀多性戀從一而終花天酒走千山獨行四代同堂,通通世界大同,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個體、都是自由和對等的。神來之筆,更是終章舞台上的樂隊大合照,背對觀眾的達明和樂隊們的斑斕舞台服,恰恰湊成一道彩虹。是的,那是一道平權運動中的彩虹,為2012的達明騷劃下最經典的註腳。


完騷當晚我在臉書中寫道:「一切都是註定的,2012的達明演唱會註定要成為傳奇。」的確如此,在香港流行文化史上、香港演唱會史上、香港平權運動史上,都是一次醍醐灌頂的宣言式演唱會。朋友笑說,如果有一天,好像明哥這樣的明星自白連娛樂版也上不了(大家都覺得實在太平常了!),才是香港真正得到自由開放的時刻。這時候,我卻想起梁文道《噪音太多》的〈一座城市的主題曲〉。他說一座城市應該有一首配得起她的主題曲,可是香港卻一直沒有屬於自己的主題曲(小鎮舊調的〈鐵塔凌雲〉、憶苦思甜的〈獅子山下〉,及至隔岸觀火的〈東方之珠〉,不是時代有異就是隔靴搔癢)。對於香港這座城市,要有都市感又要得到聽眾認同的主題曲,可能便是達明一派的一系列歌曲,和當中從迷惘反抗到清心直面香港的不完美──達明給觀眾的不是安定繁榮的定心丸,而是照見自身的鏡子和勇氣。


**特別鳴謝洛楓老師**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藝粹版,頁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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