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4日星期二

《詩珏失調》:對話(一)── 香港文化空間有幾大?vs 在瓷漆畫與獨立音樂之間(2012.08.10)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一): 香港藝文狀態與文化權利




詩:香港文化空間有幾大?

香港立法會功能組別一直被詬病為小圈子選舉,尤其體育、演藝、文化及出版界別的代議士,多年來由「缺席率最高、發言率最低」的一位老爺子擔任。近日有文化藝術界的朋友出選,挑戰建制派候選人。這位無黨派背景的視覺藝術家打着「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的議題出戰,並得到文化界的梁文道、演藝界的黃耀明等重量級人物站台支持。究竟「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為何那麼重要呢,與我們的生活,以至文化藝術發展又有何干呢。

香港其實是個階級森嚴的「大資社會」,在特定場域和模式以外的文化藝術不被鼓勵發生,正如梁文道所言不是每個人都具有表達自己觀點和感覺的能力;而在香港的公共空間從事自己喜愛的藝術形式,在法律上又沒有得到適當保障(近年最令人震驚的是「龐均阻街事件」──身為徐悲鴻入室弟子的中國油畫大師龐均在香港寫生時,因「阻街」而七天內三度被管理人員和警員驅趕)。可以想見,在天台以至工廠大廈玩玩自家獨立音樂,固然不斷被查牌阻止;非主流的聲音想要進入尋常百姓家,也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一回事。因此,當我知道獨立樂隊KOLOR在2010年2月14日起,發起每月十四日都在網上發表一首新歌的「LAW OF 14」運動,我就特別高興。

所以說特別高興,並非貪圖每月十四日都可以聽到KOLOR的新歌那份新鮮刺激,而是我在廣播電台任節目主持近一載,深深明白到若非通過固有唱片公司網絡,發出派台歌曲,新歌可以浮出歷史地表的可能性幾近零。而在媒體堅實的堡壘中,竟有樂團想到「從量變到質變」的方法,通過網絡打破圍墻打開缺口,着實可喜,此其一。另一方面,獨立樂隊的作品往往相對沒那麼計算和避諱,可以「我手寫我心」,於是由「雷詞詞人」梁栢堅操刀的「LAW OF 14」,便先後出現叫人揭竿起義反社會的〈天地會〉、諷刺特首選舉的〈賭博默示錄〉、描述陳光誠逃亡事件的〈地圖〉和談李旺陽「被自殺」兼悼六四的〈獵鹿者〉等等。此其二。

如果我們真正相信「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與生活質量掛鈎,文化藝術的空間便顯得異常重要。廣大聽眾可能未必每一位都喜愛非主流或獨立音樂,但大家都應該有權利和渠道接觸各種各樣的藝術形式,正正只有這樣世界才能不被重利輕義的主流機構企業,輕易壟斷我們的價值觀。再舉一個香港獨立音樂的例子,2006年獨立組合壞碑唇發表大碟《搞三搞四》,由「爛泥詞人」李峻一包辦全碟歌詞,書寫社會邊緣女性的狀態和心聲。包括〈慾海慈航〉的性工作者、〈阿二靚湯〉的二奶、〈少奶奶〉的出軌少婦、〈失蹤媽媽〉的未婚媽媽、〈保守秘密〉的一夜情女子和〈十四青春遁走〉的老泥妹。這群邊緣女性的故事,幾乎全是主流音樂工業不能宣之於口的題材。當中談性工作者心聲的〈慾海慈航〉更另闢蹊徑,不但展示了性工作者的「職業自信」,同時諷刺男權社會「罵我骯髒偏要抱緊我」的深刻矛盾。

表面看來,獨立音樂乏人問津,自是因為它們「夠獨立」,彷彿是一種理所當然的狀態。然而,更關鍵的是,我們所處身的文化空間,究竟有沒有足夠土壤,讓這些非主流以至逆向思維,讓這些看似大膽、實則寫實的歌曲作品可以進入大眾視野,進而深化文化藝術滲透力和影響力?在重門深鎖之下,歷史證明了獨立歌手出身的盧巧音,在告別〈垃圾〉和〈好心分手〉、2005年表《天演論》概念大碟思考宗教哲理末日課題之後,一如所料變成香港流行音樂工業的死士,最後退居獨立樂隊KOLOR的監製。盧凱彤則要以「結他女生」的身份到台灣環島走唱,另外打開大中華的天空,彷彿香港就容不下這些「與別不同」的歌手。我想,這現象大概是香港獨有的,竟把「與別不同」的歌手徹徹底底當作異族、隱形人。表面上,一切是市場所決定的,歸根究柢,那是香港普遍對於「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的不重視,彷彿大眾已被豢養為「是但求其無所謂」,但求死不了人管它餐餐K歌碟頭飯,不亦樂乎。

珏:在瓷漆畫與獨立音樂之間

「大家都估計馬逢國必然會勝出,你以陪跑的角色參選有甚麼意義?」在周俊輝參選體育、演藝、文化及出版界功能組別的記者會上,劈頭第一個提問就這麼絕命絕情。當刻即醒一醒:就是嘛,政治殘酷,這麼的一個青年藝術家好好地畫畫不好嗎?搞甚麼政治?參甚麼選?

特區政府宣佈活化工廈政策,至今已差不多三年。那時起,重災區觀塘工廈加租逼遷情況惡化,部份音樂人與其他藝文工作者,不旋踵組織起「自然活化合作社」對抗。其間遊行、示威、簽名、論壇、媒體活動頻繁,也是在運動的初期,我認識了周俊輝。他從事繪畫、畫室在火炭區,平日愛聽80年代流行曲。實與本地獨立音樂圈有點風馬牛不相及,然而,他是首批跨區跨藝術範疇做連結的行動活躍份子,也成為後來的「工廈藝術家關注組」召集人。雖然文化發展依然崎嶇,但喜見各有山頭、各有利益考慮的文化圈漸漸改變。

做戲咁做,差不多在同一時間,也認識到另一位體育、演藝、文化及出版界參選人馬逢國。時值運動高潮,羣眾集結成「生勾勾被活化大遊行」,隊伍走到藝術發展局,接見示威者的正正就是當時的藝發局主席馬逢國。馬主席在會議當中沒有任何承擔、承諾,有說是他快要離任,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是當時同樣即將離任的茹國烈催生了大型的「工廈現況及需求調查」,與及按工廈使用問題召開了一次跨政府部門會議。縱然藝發局天殘地缺、慣性被矮化,現在活化工廈之上再加多個「起動九龍東」計劃,但看見在制度內也有盡過力的人,不官僚不空談,還是很給力的。

當然,我不是說馬逢國在任藝發局期間完全沒任何建樹,實情是我真的不清楚。獨立音樂界本來就與政府架構相當割裂,不靠政府資助,每人都另有生計,獨獨而立,很多時候政府也不當獨立音樂為文化藝術界的一環。資深音樂人說,獨立音樂人要取得資助,不能說是音樂會,要說成是「多媒體演出」,一定要夠「多」。但我們說的割裂現在出現了變化,因為獨立音樂面對的不是資助問題,而是空間、權益、表達自由的問題。

引用梁文道所講,這些文化權利,所講的也就是人權,而香港人的文化觀念也真的比其他地方慢了很多。比方說我們常以台灣作例,談到音樂場地女巫店能成功保存,也會談到文化局長龍應台未能挽救獨立殿堂地下社會。引台灣的例,並不是想說這個局長有多能幹,而是原來這個普遍被肯定的文化強人,面對多元的文化發展都只是在學習階段。台灣現在所遇到的文化部角力問題,比起即將出爐但全無民意的特區文化局,不知走前了多少年。每次引台灣作例,都有點淒涼。

直至2020年,特區政府才會取消功能組別,這八年間不知道只向經濟傾斜的發展,還會為香港帶來多大的失落。記者朋友的提問其實很有道理:看見馬逢國的支持者,差不多都是過往支持「缺席王」霍震霆的人,很大可能霍已被勸退,「鐵票」將會轉投馬生。而功能組別的不合理,這個組別的荒謬,令你我都沒有權投這一票。談這些不是在奢望能影響任何人的投票決定或對功能組別的印象,而是想提提大家,當你藏身band房埋首創作、當你嘗試拉闊公共空間、當你為淫審條例羞愧、為版權條例憤怒、為消失的街道沮喪、為文化局擔憂的時候,香港有一名畫家,拋下半年的創作時間,在不公義的選舉制度當中,為改變而跑。

在這個意義上,在這強大的建制面前,在外行人主導內行人的狀態面前,想改變的人,其實都是在陪跑。但這個重要嗎?輸贏重要嗎?我看目前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拒絕犬儒,用自己的方式,尋求改變。

原載於《陽光時務》,"愛上噪音"欄。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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