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把昨天之事轉化為值得銘記之史,正是史家的責任,也是藝術工作者可以騁力的空間」──張秉權
話說2010到2011年之間,筆者在國際演藝術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下稱IATC)旗下進行個別戲劇專案研究:《火紅與劇藝:學聯戲劇節初探》,追溯60至80年代「香港學聯戲劇節」的來龍去脈,從而考掘香港戲劇專業化的「史前史」。箇中經歷不但要像萬里尋親般大海撈針、踏破鐵鞋尋找人證物證,更滑稽的是直至研究成果付梓,依然尚有一期戲劇節場刊散佚不全。其實,不單是六七十年代,晚近半個世紀以來,香港表演藝術的庫藏意識薄弱,連最基本的作品資訊也未必齊全,正所謂「愈近愈無影,愈窮愈見鬼」。每每要到有心人就着某些特定課題進行打撈時,才驚覺一切儼如雪泥鴻爪無跡可尋。草蛇灰線猶抱琵琶之間,不得不「求諸野」。
對於香港缺乏表演藝術資料庫藏,更深刻的體會,來自過去一學年在學院講授「戲劇評論」的經驗。八十年代以來,香港實驗劇場品牌如雨後春筍般葱綠遍野,包括進念.二十面體、陳炳釗等的沙磚上、鄧樹榮何應豐的剛劇場等。各位卓然成家的香港劇場導演在藝術上各有成長、轉變、飛躍,可是香港劇場研究上,依然欠缺通盤對於香港劇場導演群像的紀錄及其美學的全面勾勒。縱然坊間不少戲劇書籍問世(如IATC不斷編印不同類型和主題的戲劇研究書刊;香港戲劇協會又出版了五輯《劇壇點將錄》),卻大都傾向入門式簡史介紹。即使是聚焦於個別香港劇場導演的研究,亦只截取某個特定時期的藝術取向(如《合成美學──鄧樹榮的劇場世界》,2004出版;《瘋祭圖譜──何應豐的完全劇場觀》,2006出版)。單看香港實驗劇場這一塊,香港表演藝術研究者,似乎較難從現存的資料整理窺見全豹。
上回同文小西,在敝欄【文化論政】高舉「香港需要表演藝術資料館」大纛,反覆論證了香港「為什麼要保存表演藝術資料」、「表演藝術資料乃文化報導與文化政策之所本」等關隘。放眼香港,除了爭取歷時十數載的電影資料館外,營運中的藝術資料庫藏大都處於零散「鑿石仔」式保存狀態,如余少華教授主理的中國音樂資料館、莫家良教授的《香港視覺藝術年鑑》編纂、IATC的《香港戲劇年鑑》與《香港戲曲年鑑》系列的出版等。就是大眾矚目的流行文化,香港文化博物館也只能游擊地展出如《獅子山下‧掌聲響起‧羅文》與《他 Fashion 傳奇──劉培基作品展》,不但展期有限向隅者眾,有心人亦難以深化討論研究。較早前香港舞台設計師陳友榮猝逝,大批表演藝術工作者和舞台從業員即時在微博設立「這些都是EWING的作品」舞台圖片蒐集專頁,才令人驚覺香港表演藝術的精緻組成如斯;適逢梅艷芳逝世十周年,歌手黃耀明更呼籲政府應盡快設立「演藝資料館」,不必每每等到有藝術工作者過世才倉皇地東拼西湊。
更關鍵的是,梳理自身的文化系統,乃是一個文化創意城市自我定位與面向世界之始。君不見一海之隔的台灣,2007年已於台南市成立國立台灣文學館,特別重視台灣本土作家作品的整理與文學史資料保存及出版。換句話說,當香港藝文界不斷強調「香港表演藝術將會遇上西九藝文區的發展機遇」、藝術行政人員裙拉褲甩報讀文化管理一類課程來增值,香港原來還沒搞清楚對自身表演藝術的認知,對香港表演藝術的庫藏文化又抱着怎樣的一種取態?──所謂「香港需要表演藝術資料館」,說穿了,就是用一個公開、超越文字的媒介和形式,為香港表演藝術處理歷史、寫史,為香港本土文化做一種最沉默又最多嘴多舌的紀錄。
從香港實驗劇場來說,信手拈來的經典劇目和驚人數字多如恒河沙數──進念榮念曾2008年憑《荒山淚》,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旗下國際劇協頒發Music
Theatre NOW殊榮;鄧樹榮戲劇工作室的《泰特斯2012》在2012年5月參與「倫敦文化奧運之環球莎士比亞戲劇節」,成為第一個在倫敦環球劇場上演的粵語劇場製作;非常林奕華的《賈寶玉》在大中華世界四十多個城市巡迴演出共109場──這些作品,全都在香港首演發表、面對觀眾,最後飛得又高又遠。一旦沒有官方、公開的機構把香港一段段表演藝術歷史面貌記錄和保存下來,我們就只得仰仗個個藝團都能如進念,有極強的自我資料整理能力(按:2013年11月榮念曾七十大壽,於香港文化中心舉辦《榮念曾舞台如建築展》),並暗暗祝禱各大藝術頭子都像教父千秋萬歲,展覽長做長有,一眾後輩才能與這些美學脈絡的點點滴滴人海相遇。
進念作為香港旗艦實驗劇場,是香港庫藏意識最強烈的藝團,很早便明瞭存檔、資料整理的重要,可謂與台灣雲門舞集並列最積極從事「藝團資料庫DIY」的亞洲藝團雙擎。談到資料或資料庫,馬上會令人想到滿坑滿谷的塵封書籍文件;資料整存卻往往超越文字又包括多媒體影像、舞台空間調度的手稿、模型,甚至舞台服裝、道具的展示。恰恰在於表演藝術乃是一種時間空間結合的綜合藝術,紙面的文字評論固然可以體現其藝術價值,然而,就着舞台表演藝術獨特的一次性、現場感、空間感的呈現,卻需要更嶄新的進路,「見樹又見林」地為她「寫史」、「留影」。庫藏文化,橫越現在與未來。立此存照之餘,亦在在為日後香港表演藝術的普及和專業化,奠下重要的歷史基礎。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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