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4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台北藝術節《龍之憂鬱》──舞台與奇觀的憂鬱 (2016.09.24)

台北藝術節2016眾多戲碼中,《龍之憂鬱》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劇照中白皚皚的雪地上,停着一台過時的雪鐵龍,車上的長髮嬉皮士都在吃零食嬉鬧,一派「與世界撇得乾乾淨淨」的模樣,煞是有趣。事實上,出自法國視覺藝術家菲利浦.肯恩(Philippe Quesne)與實驗劇場生態動物園(Vivarium Studio)手筆的《龍之憂鬱》,在在以調侃口吻和戲謔的場面,大開舞台、表演與娛樂的玩笑,溫柔嘲弄中慧黠有趣,是一齣非常可愛的惡搞小品。

法國的菲利浦.肯恩(Philippe Quesne)出身於視覺藝術背景,過去參與設計多齣歌劇、音樂會、劇場演出、當代藝術展覽。2013年於巴黎成立生態動物園(Vivarium Studio),為一集結畫家、演員、舞者、音樂家的劇場創作實驗工作室,發展出多齣舞台作品,連結空間、舞台與身體三者,以此建立其當代劇場結構,其中舞台本身往往成了實驗發展之場域、表現人類縮影的「生態空間」(vivarium spaces)。

強調視覺與實驗性的《龍之憂鬱》,有着一種荒誕的「鬆」。舞台上是一個假假的大雪天。沒有飄雪,拋錨的白汽車上坐着四名長髮也顯得假假的搖滾浪人(:長髮是搖滾的造型),然後一名假假的路人、即一名故意穿著得很土的大媽經過。兩組近乎不可能攀談起來的人馬,竟然興奮搭訕。搖滾浪人們為大媽展示他們老早準備好、本要在舞台上呈現的效果,包括低端投影表演樂園的名字的投影裝置、搞氣氛的吹氣大膠袋、彷彿都要失靈的泡泡機和煙霧機、水兜粗糙製作而成的小噴泉、掀起假裝雪地的白色地氈來扮作高台滑雪等等,無一不讓觀眾發笑。《龍之憂鬱》刻意把這一切小道具和「舞台效果」弄得異常低端、低智,連操作它們的搖滾浪人也笨手笨腳、笑料荒謬;舞台上惟一的觀眾「路過大媽」更高度配合地,不時發出「嘩!好棒啊!」、「嘩!好美啊!」的感嘆之聲。這一系列的表演元素(舞台、裝置、道具),完完全全便是橫亙在表演者與觀眾之間、建立關係的物質條件。《龍之憂鬱》用極其直白露骨的手法暴露出來,進而令人反思,進入表演場館時,觀眾的預期、想望以至滿足,究竟是如何形塑而成的呢 ?

《龍之憂鬱》一切的「舞台效果」,原是舞台表演的一種「物質心理構成」乃至「心習」(habitus)。當它們被壓縮到低端低智的極致時,竊笑的觀眾馬上迴向到「表演之條件」──什麼是「表演」? 什麼是「表演」能夠成為「表演」的必要條件 ?《龍之憂鬱》大有「解構表演」、「解構舞台」、「解構劇場」的意思,就是對「表演」、「劇場」、「娛樂」的挑戰和顛覆。甚至如何讓同一空間內、背景迥異的觀眾「入戲」或「進入狀態」也大有學問,恰如樂團的七名壯漢將一件畫有森林圖樣的tee套在大媽身上 (:浪人們對大媽是何許人一無所知),不管大媽的背景、學養、興趣如何,馬上便和表演甚至整個森林遊樂園無縫銜接,身心皆為遊樂園裡的一部分、一份子。這部分看似閒筆,卻是「觀眾心理構成」的一層關鍵。及至浪人們向大媽介紹車上的圖書角,走音的牧童笛與插電結他,力竭聲嘶地踩鋼線般走音合奏,更是將表演者的「精神面貌」、技藝絕活瞬間向觀眾敞開,表演者與觀眾剎那溫柔共震、彼此交心。無論所展示的水平有多優秀或多滑稽。

正如有評論家認為,《龍之憂鬱》整齣戲大部份篇幅,都在呈現一座「滿足想像的遊樂園」、「憂鬱、蒼涼、想像的搖滾樂園」。《龍之憂鬱》真正的憂鬱,卻在於當時代愈來愈進步,我們對於表演藝術的觀賞,彷彿始終難以走出濫情與奇觀的空洞框框。且看在大眾化表演程式中無論多成功的表演者,也不得不以八十年代的語言,輕輕叫喚觀眾「你愛我嗎有多愛我給點掌聲好嗎?」,哪怕耗資千萬計的智能舞台科技,已走在2016的世界前沿、足以昂然晉身健力士紀錄。另一方面,音樂在舞台,更是一把牽動情緒的利刄,萬試萬靈。當《龍之憂鬱》播放着法國歌曲〈Melancholie〉,觀眾馬上從嬉笑怒罵被拋入淡淡哀愁,掉進命運的播弄。因此,我們與表演的關係,既堅實又脆弱。如同《龍之憂鬱》的雪鐵龍汽車,視線可及伸手可觸,最終能否開動、能走多遠,就要各師各法了。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