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藝術節2017,二月中正式開鑼。不少戲迷都聚焦於香港藝術節委約作品《香港家族》三部曲和新鮮熱辣到港搬演的紐約公共劇院《大選年的家庭》三部曲。比照之下,個人最感興趣的是本屆多個劇場小品,包括美國《闖關一代男》和挪威的天選者《暗影》。兩者分別融合多媒體、跨地域文化元素,展示出截然不同的劇場面貌,煞是有趣。
《闖關一代男》,大概最能引起身懷「城籍」的香港觀眾共鳴。美國劇場導演THADDEUS
PHILLIPS踏上台板串演「闖關男」,用最簡約的劇場手法、最少的道具──一桌一椅、一盞枱燈、一張地圖──組構成主人公面對不同國家機器時,種種光怪陸離情狀。「闖關男」不依次序,在跳躍的時間序列中輾轉於匈牙利、塞爾維亞、倫敦、意大利、克羅地亞、波斯尼亞、以色列、敘利亞、希臘、荷蘭、法國、摩洛哥、哥倫比亞、奧地利、德國、埃及、紐約、加拿大、古巴、新加坡、墨西哥。穿越不同邊境時,在不同語言廣播中,機場、火車站、渡輪、旅遊巴都展示着非人化、追求高效安全的管理系統。作為旅客的他,也要回答關於他的身份和國家的提問,這恰恰就是一組組Non-places的處境,和卡夫卡式荒誕詰問。
什麼是Non-places?
參照法國人類學家馬克.奧日(Marc
Aug)
的說法,後現代社會的一大城市特徵就是Non-places。所謂Non-places專指沒有地方特色,也不與任何人發生深刻感情和連繫的功能化空間,如機場、商場、酒店、火車站。使用者或消費者,都純粹是陌生人、過客。機場尤其是地標式典範,人來人往,既要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旅客,也對潛在的恐怖份子有着神經質的恐懼。《闖關一代男》根據PHILLIPS外遊的親身經驗改編,幽微細碎,如進入古巴時的揶揄,在拉丁語系、阿拉伯語系國家的失語,折射出美國與周邊或遠東國家的微妙關係。Non-places中的機械答問固然無趣,更可恨的是在機場這種「中立空間」,一旦護照或護照中記載着持有人生物特徵的晶片出現問題,人便彷如非法的幽靈,無依無傍。當中的處境式展演也非常幽靈化,「闖關男」在劇場空間中頻繁飄移,或將桌子倒放,造成牢籠般的窘迫機艙座位;或將桌子傾側,讓觀眾「俯瞰」他手執咖啡杯被盤問的情狀。配合PHILLIPS的獨白、棟篤笑、夏灣拿音樂表演,將「一人劇場」變化的可能性全都「動」起來。
相對於《闖關一代男》的「過度活躍」,挪威《暗影》幾乎紋絲「不動」,大有北歐電影凝定冷峻、深刻叩問的藝術風格。
甫進場,《暗影》已安排一位老伯伯背着觀眾坐在公園長椅上。舞台盡處是公園場景BACKDROP,天花垂下六顆巨型白色蛹狀物。燈暗一下來,六顆白蛹分別投影六張兒童的臉,他們之間不斷對話──你來了嗎?對,很久不見,對你也在,是的我也在,你也在。對啊,我也在。很久沒回來,那我們走吧。好啊,但我們在哪?不知道,但我們回去吧。好啊。──觀眾聽得雲裡霧裡,一度還以為是老人在公園中細聽小孩子嬉笑之語。隨着暮色四合,背坐的長者變成兩位,小孩臉龐投影在白蛹的對話內容,也慢慢出現變化──你恨你的前妻嗎?我不恨她。啊,你的孩子怎麼樣了?──觀眾才逐漸意識到「小孩」的童音對答,原來屬於成年人世界,甚至是背對着觀眾的長者。開場時的老伯,和後來擁抱的老夫婦,一直遠望舞台盡處,順理成章造成劇場裡的間離效果,也就是老人們在凝望公園中發生的一切。直至老伯伯為BACKDROP拉上黑紗,「小孩」對話內容走向遲暮,觀眾驀然驚覺,這是垂垂老矣的靈魂,在回看/回想自己/別人的青春時代。
挪威劇團天選者,原是世界首個運用3D立體電影技術的劇團。《暗影》中所有文本內容,均是讓六至十歲的兒童在錄像前演出,再將錄像中的臉龐部份鑲嵌到白蛹上投影。小孩、長者、觀眾,原是環環相扣的觀看關係──(1)當垂垂老矣的靈魂,在回看/回想自己/別人的青春時代;(2)我們,也在看「老靈魂追憶青春的靈魂」;(3)「小孩」的臉龐,又在看着我們看「老靈魂追憶青春的靈魂」。看與被看,正如人和影,相伴而生,如同SHADOWS。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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