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一度的香港國際黑盒劇場節剛結束。2018年國際黑盒劇場節,是香港話劇團與西九文化區聯合主辦的正式開始。相較於過去主打新編劇場小品,2018的定位明顯有所不同。除了特別富有實驗性,也在《美好的一天》、《中性》、《五段小品》中,從素人、跨性別人士、青少年等不同層面上引入更多不同背景的參與者,加設不同主題的工作坊,使得表面略帶偏鋒和小眾的劇場,在形式和格局上營造出更多層次的思考。這裡談談尤為有趣的澳洲/香港《伊狄帕斯.豬亦拍屍》(Oedipus
Schmoedipus)。
顧名思義,《伊狄帕斯.豬亦拍屍》大概是個戲謔式製作,開經典玩笑的劇場。現場觀演時才發現,《伊狄帕斯.豬亦拍屍》原非《伊迪帕斯王》的後現代版或惡搞版,而是比想像中更具膽識的劇場再現。《伊狄帕斯.豬亦拍屍》開首十多分鐘,已是郭靜雯、文瑞興的無言形體集錦,密集串燒多個戲劇經典中的殘暴死亡場面,如《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服毒、《泰特斯》的割舌斬首、《馬克白》的匕首刺殺、《奧塞羅》的勒死妻子、《安蒂崗妮》的石洞吊死自盡等等。
《伊狄帕斯.豬亦拍屍》在連番殺嬰、自殘、搏鬥、誤殺、謀殺後,郭靜雯、文瑞興的白衣都被鮮血浸透,場面滑稽又荒誕。原來我們不知不覺看過那麼多帝王將相的血腥暴力,卻又習以為常、照單全收。接下來三名黑衣劇場舞台管理人員,極速把滿地血跡清理乾淨。再由郭文二人棟篤笑解構第一段的「殺人大全」,也讓25位隨機招募而來的素人演員登場。素人演員由第一位被邀上台的觀眾開始,再加入台左台右登場的廿多位朋友,先後跟提詞機指示跳舞、做動作、講對白。中段部分更換上「戲服」,如波鞋少女穿上維多利亞時代蛋糕裙,地中海大叔披上貴族外衣,四眼師奶戴上英式家庭幫傭帽子,分別講出一句句關於死亡的經典對白。在在表現業餘、排除顏值,連對白也不必倒背如流,機械照唸可也。最後,素人們披上白布扮群鬼,都手腳不大協調,搖搖晃晃,整齊欠奉。
一小時十五分鐘的《伊狄帕斯.豬亦拍屍》,專業與素人的交錯,讓我不斷捫心自問:我對劇場演出和製作的褒貶審美,究竟從何而來?當表演藝術至今依然是相當歐洲中心主義意識形態下的一件事。正如香港劇本翻譯者甄拔濤借郭靜雯、文瑞興二人口中道出,香港學戲的都想自己是潘燦良,編劇個個膜拜莎士比亞,可惜我們已「輸在起跑線」,連審美判斷都是舶來品--免不了喜歡看年輕俊美的演員光芒萬丈,唱唸做打如滾滾長江滔滔不絕,愈賣愈有貨。
《伊狄帕斯.豬亦拍屍》在澳洲編導Mish Grigor和Zoe Coombs Marr的創作中,絕不是社區劇場,亦非毅行慈善。這裡聯同香港專業話劇演員和素人一起揭開的真面目,其實是前殖民地時代價值觀、審美觀及當代優秀教育哺育長大的我們。我們期待什麼,欣賞什麼,厭惡什麼,還有那條種族、文化、性別的尊卑界線。因此,舞台上不斷「死俾你睇」的場面,不是談死亡,是談價值。我們羨慕成功人士,被不同行業的明星迷倒,追看真真假假的皇室宮鬥情節,把卑微的自我投入遙距的生榮死哀。所有人物都是假的,我們無限投進去的情感與慾望卻再真實不過。人人都想去莫斯科。
《伊狄帕斯.豬亦拍屍》糅合現場藝術、劇場及當代藝術的元素,通過專業話劇演員與素人演出者,拉開了想像表演藝術的兩極。戲劇與一切文化表現形式,在人文精神的審視下,同樣是平等開放予人類的。然而,真正究極被召喚進場的,卻是在座觀眾的文化DNA。《伊狄帕斯.豬亦拍屍》的棟篤笑部分就毫不留情嘲笑,戲劇不是演給觀眾看的,而是演給「懂得戲劇」的觀眾看的。
在台下、在現實世界同樣卑微的我們,原來還可以再細分下去。不用勞動測謊機等架生出場,懂得《海鷗》,你不妨笑得開懷些;會唸《哈姆雷特》奧菲莉亞的臨死獨白,你又會再過癮一點點。笑中有淚,笑中也有文化資源。我們都是豬八戒,一不小心照了一回照妖鏡。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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