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7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台北國際劇場藝術節2018──狂喜、瘋狂、暴烈的《葉瑪》 (2018.11.17)


早在兩年前的台北兩廳院國際劇場藝術節,希臘形體劇場大師、國際級劇場導演特爾左布勒斯(Theodoros Terzopoulos)開始有系統地訓練台灣劇場演員,加強身體的強度和表演性,帶領他們走上形體為主、風格簡約的劇場表演之路。2016年在台灣排演的希臘經典《酒神的女信徒》,堪稱特氏劇場系譜中的最紅鎮店之寶,不但在希臘、莫斯科、哥倫比亞等地發表過,更與不同地域背景的演員合作,推出富有在地特色的不同版本。2016年,《酒神的女信徒》台北版空降於兩廳院的露天藝文廣場公演,遙想古希臘劇場的戶外儀式劇場,重構充滿祭祀和神話色彩的酒神故事。 

2018年《葉瑪》再接再厲,在本屆國際劇場藝術節先聲奪人。《葉瑪》改編自西班牙著名詩人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的劇作YERMA。葉瑪(Yerma)是女主角的名字,在西班牙語意謂貧瘠之地,隱喻女主人公飽受求子欲念折磨卻始終無法生育。劇中通過葉瑪的瘋狂失措,自虐自傷,創造出一個欲求未滿、歇斯底里的暴烈世界。特氏將1981年排演過的《葉瑪》重新組構,演出糅合特氏形體系統、佛朗明高舞蹈及東方形體表演特色,加上台灣本土的十鼓擊樂團,打造出高強度劇場風格的不孕故事。縱然,《葉瑪》與過去一系列取材自古希臘悲劇的特氏作品,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惟其在劇場所呈現的藝術理念與審美旨趣卻一脈相通,震撼人心。 

《葉瑪》移師室內的戲劇院演出,由女主角的婚禮開始,演員們在台前與舞台盡處,分別走着兩條直條。放眼看去都是膚色袍子和黑色西服。舞台中心如同方形的漣漪,地上畫着不斷擴展的四方形,儼如人類不斷擴張的欲望。演員都塗了白面孔,葉瑪更畫上大得誇張的黑眼線,一直張大嘴巴。生子之欲,恰恰讓她變成甕中之鱉,讓她心甘情願受(項上掛着欲望之蛇)的死神/欲望之神的紅緞子綑綁。葉瑪身後不斷走動的女子,都穿着裸色緊身衣,挺着肚子,突顯出女性作為產育孩子母體的身體特徵。女人們身影倒影在鏡面地上,母體無限延伸,圍繞着孤單的葉瑪,孤絕如同處身無人之巔。

婚後的葉瑪進入了求子階段。女演員們的群體動作,儼如求子的祭祀儀式,葉瑪與女人們不斷拍打自己的肚皮,聲響竟然生出獨特的身體和劇場節奏。女人們或依地上的對角線、幾何圖案遊走於舞台四端,或一字排開面對觀眾,唸唸有詞地說着生不出孩子怎配做女人。葉瑪與女人們時而瘋狂骸笑、情緒高漲,時而喃喃自語、自憐自傷。她們是《酒神的女信徒》迷亂狂喜的女信眾,也是《葉瑪》求子不得的母親----舞台上失序失態失語,眾人舉步維艱、匐匍前進,顫抖着身軀和雙腿,彷彿都是被天神遺棄的可憐蟲。爾後葉瑪肚腹塗上鮮血,與女人們都得到男人所給予的兩張黑色長方形紙牌,交叉起來赫然是暗黑十字架,意味着黑暗的救贖。救贖來了,說不定孩子也來了,女人們也墜入不可知的黑洞。

 台北兩廳院剛為導演特爾左布勒斯出版的《酒神的回歸》一書中,就歸納出特氏作為當代歐陸最重要的形體劇場導演之一,他的劇場美學動搖了當代劇場與文化常態。其中最顯著的元素,即是他追求的精準幾何線條與抽象簡的反寫實美學。不論在姿態手勢上對幾何形式的着迷,皆源於其追求的抽象美學,並由實際研究古希臘悲劇哲學核心而發展出來的表演程式組成。例如悲劇的面具,指的是一種面部姿態,以強剛的笑容、完全瞪大的雙眼或口形,呈現折磨存在的徵兆,也有發自內心恐懼的顫抖等。這一整套表演程式,原是所要表達的戲劇內容的沉澱物。《葉瑪》通過葉瑪的盲動,將情志形體化,把這一切無縫融入情節。

最後,葉瑪始終求子不得,幾近瘋狂的她,絕望地與丈夫死命糾纏,舞台上讓葉瑪模擬做愛動作,雙腿夾着丈夫脖子把他弄死。這時候,葉瑪才平靜下來,抱着丈夫的屍身低頭哀訴,如聖殤圖聖母抱着耶穌。可惜這畢竟是不是救贖昇華,而是生離永訣。葉瑪把自己囚禁在赤裸歌詠隊用肉身和紅絲帶圍成的天地籠牢,走不出去,自然也毀滅於沉溺之中。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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