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訪德,主要到柏林戲劇節(Berliner Festspiele)朝聖,順道往享負盛名的柏林列寧廣場劇院 (Schaubühne) 取取經。柏林列寧廣場劇院,作為一所二戰後由電影院改裝的劇場空間,經過人文土壤的滋養,和近年Thomas Ostermeier助陣發功,目前已是歐洲數一數二的個性劇場。在傳統劇目演繹當代詮釋匠心獨運之外,因應主場量身訂造的空間運用,使得Thomas Ostermeier的劇場作品,成為歐洲舞台美學的先驅。這裡先談談Thomas
Ostermeier的《Hedda Gabler》與《Italian
Night》,堪為劇場空間運用的示範單位。
易卜生的《Hedda Gabler》,一譯《海達高布樂》。以女主角名字為名的《Hedda Gabler》,乃是《玩偶之家》娜拉的微妙變奏。將軍之女在婚姻中不快樂,又無力命運自主,最終走上悲劇結局。Thomas Ostermeier執導的《Hedda Gabler》,由老搭檔Jan Pappelbaum擔任舞台美學設計,Jan Pappelbaum為一齣以女主角心路歷程為主軸的劇場,設計出一所冰冷透視的中產家居、玻璃屋中開放但孤伶伶的客廳大沙發,加上懸在屋頂上的偌大鏡子,如同被監視的實驗室/監獄,Hedda Gabler就是當中的白老鼠/囚徒。
《Hedda Gabler》由外來者的探訪說起,俗氣大媽、女友人、書獃子丈夫、丈夫的學院同事,均與中產、線條簡約的玻璃屋在視覺上格格不入。Hedda Gabler一身冷色打扮,象牙色線衫上衣、深藍裙子,plain色系列配上高冷言行舉止,Hedda Gabler儼如櫥窗中人形模特兒---絕美,卻也了無生氣。Hedda Gabler之外的人物所以相形見絀、不討人喜歡,全因為他們都是跟外在世界有聯繫的人,生活質感帶來的庸俗一面,自然在櫥窗般的理想、乾淨、明朗的空間中荒腔走板。這時候,旋轉舞台作為一個三維空間,不但省卻轉景的人力物力和時間資源,保留明快節奏講故事,同時易於突顯同一件事、同一場景的不同面向。例如Hedda Gabler的戀慕者闖入勒索感情,趴在玻璃門上以死相脅,旋轉舞台的轉動馬上帶到其造作的真相,悲涼戮破真愛的虛無。
舞台上大量反射性的裝置,特別是45度懸在舞台頂端的鏡子,不斷道出Hedda Gabler的困境。Hedda Gabler在玻璃屋中「籠中鳥」生活,無處宣洩的鬱悶,都由這個防盜設計/CCTV般的監視「天眼」表露無遺。因此之故,旋轉舞台絕非故作機巧,而是一種超越傳統立體平面畫框狀的舞台表演狀態。通過立體、轉動不同角度,共時性呈現。Hedda Gabler丈夫悼念死去友人之時,Hedda Gabler在家中幽暗一隅吞槍自盡。知識分子式不沾鍋不痛不癢的悼念與真正失去妻子的瞬間、絕望婚姻的陰霾,一體多面。所有人都走不出自己,都只是跑馬燈上的光影。
相對之下,同樣由Thomas
Ostermeier執導的《Italian Night》,則由另一位舞台設計家Nina Wetzel操刀,講述平凡周日晚上,小鎮酒吧中的故事。酒吧中有數若干「茶記大叔」、嘮叨師奶談時論政,酒吧外又有左翼熱血青年上街示威,酒吧後巷更是活色生香。「姑爺仔」甜言蜜語把少女騙上手後,隨即把她推入火坑。來自東歐邊緣小國的女孩們,老早便在這裡用身體換取生活以至居留權。旋轉舞台把穩定空間和同一時間,切割成不同片段——酒過三巡大叔開始口水多過浪花大談馬克思,與搭枱肥伯青筋暴現對罵之時,真正社會行動就在門外發生。社會種族和階級界線森嚴,外籍少女如非出賣自己無路可走;故事結尾,女主角跟喜歡的男子告白,剛繼承叔叔的遺產,我們不如開間小花店長相廝守。
這時候,旋轉舞台轉動毋寧是北齋浮世繪,酒吧內外沒有一個絕對的歹角,都那麼平凡、都那麼自命不凡。國族資本、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的差異下,塑造出形形色色的個體,旋轉舞台所展示的是關係,「姑爺仔」走進酒吧後巷便換了一個人,大叔們獃在酒吧內聽歌吹水「圍爐取暖」最最安全。無論講得馬克思如何偉大,人人平等、底層被壓逼,好色之徒一出酒吧大門就面不改容掏出鈔票買春。因此,所謂「由文本到空間」,所述文本與舞台空間的指涉,其實都是表演藝術詮釋的方法和點子,從全新角度審觀人物和場景。無用的知識分子、言不及義的大叔、庸俗的中產階級、私密的住宅空間、人來人往的酒廊歌廳,都在建構觀眾在「擬真」中的想像力。旋轉舞台所參與營造的空間張力,恰恰是一道宣言——如何看是藝術,如何被看更是藝術。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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