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瑪莉蓮
華沙話劇院《假面.瑪莉蓮》由著名東歐劇場泰斗陸帕導演,橫向剖開一代女星瑪莉蓮.夢露歇斯底里的精神狀態。瑪莉蓮有家族精神病史,又飽受種種前程、感情及自我精神困擾。因此,《假面.瑪莉蓮》一開首便把瑪莉蓮置於一個頹廢的家居場面,然後不斷有真真假假的朋友、夥伴到訪。他們的對話零碎、片段化,旨在凸顯瑪莉蓮的性格情緒而非交代人物關係和情節,也出現大量想像的畫面,如裸男騎單車、意識流囈語種種真幻交纏,又具無邊想像空間、甚至聲響化的舞台效果。而瑪莉蓮亦在與精神科醫生、攝影棚工作人員等代表社會標準的職業符號面前,流露對世界的格格不入、靈魂深處的恐懼。最後《假面.瑪莉蓮》以攝影棚的「火燒美人」作結,既是體制對個體的吞噬,也是自我自毀的瑪莉蓮「焚心以火」的影像化總結。
令人印象難忘的,還有飾演瑪莉.蓮夢露的桑德拉.科曾尼克。劇中的瑪莉蓮遊走自我實現、心高氣傲與自暴自棄之間,女主角桑德拉更游離於角色與演員的雙重存在邊界,若干赤裸、神經質又自憐自傷的情緒傳達到葵青劇院觀眾席,讓大家對瑪莉蓮又愛又恨。這也與陸帕導演的疏離舞台風格息息相關。
《假面.瑪莉蓮》絕非要與觀眾建立起一種「講故事-聽故事」的關係。在波蘭劇界,陸帕與世界級劇場大師康托和葛托夫斯基齊名,尤其擅長引導演員透徹領悟角色的思想與行為,繼而慢慢寄居成為角色。陸帕利用演員這種寫實的特質,開拓出「先驗演員」的演繹方式。陸帕運轉舞台時空維度的導演手法,同樣令人嘆為觀止。他讓時間成為劇場的主角,在多重空間中將時間任意延長、壓縮、停頓,藉此呈現角色的心理狀態和包裹在軀殼之下的人格的虛實相。
當然,《假面.瑪莉蓮》值得討論的實在太多了─演出空間是不是可以換到黑盒劇場或小劇場如牛棚?「Persona」可譯假面又可以是面具,而瑪莉蓮又是一名演藝界性感女神,她與面具、角色之間複雜難解,是否又可以引入更多劇場緯度再探索下去?
乾淨明快 演繹契訶夫
雖云同是東歐著名藝團,聖彼得堡小劇院的《凡尼亞舅舅》則走截然不同的路線。《凡尼亞舅舅》是契訶夫名作,大家對當中的故事情節與人物關係已相當耳熟能詳。然而,甫入場,觀眾已為葵青劇場舞台上凌空架起的三個禾稈草堆所震懾,《凡尼亞舅舅》故事大背景的鄉郊農莊赫然破土而出。作為以正劇方式演繹經典《凡尼亞舅舅》的一台戲,關鍵人物紛紛低調自然登場,首個小時通過對話完整交代人物關係後,關鍵的情感角力與人性軟弱從沒離開過,昏黃燈光暗黑大屋映照出從平凡生活中過濾出的悲喜交集的永恆時刻。工作固然毫無意義,生命的確乾涸鬱悶,一直相信的人與事隨時瓦解煙硝。世紀咆哮「我沒有真正活過!」過後,女兒還得伏案書寫、工作。悲劇沒有離開過我們,生活也沒有離開過我們,明天太陽照常升起。
《凡尼亞舅舅》有趣之處,在於示範了一個非常乾淨、明快的經典演出,沒有多餘的敷演,嘩眾取寵的暴烈場景,言談間反而呈現出一個相當幽默的契訶夫。凡尼亞的自嘲、相貌平庸的女兒聽到別人稱讚她一頭長髮的絕妙反應、教授後妻與醫生由淡淡告別到激情擁吻、教授詐作視而不見別過臉去,全都帶領觀眾對這個「沉重」的俄國戲劇經典產生耳目一新的感覺。教授後妻之令人驚艷,與教授女兒的平庸之姿,同場對話更見果效。最後,守在孤燈中的還是女兒。驚濤駭浪過去,絕色美人離開,三個禾稈草堆緩緩降到地面,從此還原基本步,腳踏實地,什麼都沒有發生,令人心有慼慼焉。
最後,不得不提的還有整個「世界文化藝術節:東歐芳華」的開幕演出──芭蕾舞劇《安娜 . 卡列尼娜》。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由成立於1977年、俄羅斯最成功的當代芭蕾舞團之一聖彼得堡艾庫曼芭蕾舞團演繹。艾庫曼的作品具超凡想像力和充沛情感,直探安娜的敢愛敢恨.無懼社會規範。在俄國貴族的金粉世界中,安娜顛倒眾生,又跟丈夫與情人愛慾交纏,尤其喝毒酒死後一幕,褪去華衣美服只餘肉色緊身舞衣的舞動張力、令人屏息。如果說《安娜.卡列尼娜》重構屬於當代的「俄羅斯魂」,在短短一個月間,從《安娜.卡列尼娜》到《凡尼亞舅舅》,我們走過東歐藝文大地,也瞥見了「東歐之魂」。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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