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雲門2」,林懷民劈頭第一句便道:「雲門2」是與「雲門舞集」完全不同的團體,它的美學和風格,都跟「雲門」不一樣。
雲門舞集的附團「雲門2」於1999年5月成立,藝術總監為羅曼菲,後來羅曼菲往生,林懷民續任總監之職。相對於母團「雲門舞集」,子團「雲門2」,特別強調深入台灣各地校園和社區,深耕各地。當中最為人熟知的「雲門2」年度公演「春鬥」,更以演出台灣年輕編舞家的作品為主,並曾廣邀黎海寧、古名伸、布拉瑞揚、鄭宗龍、黃翊等多位傑出編舞家為舞團編作,累積出風格迥異的豐富舞碼,展現出年輕舞者多元活潑的肢體能力。作為每年定期新作發表舞蹈平台,「春鬥」已然成為台灣觀眾年年期待的舞蹈盛宴。2009年,「雲門2」十週年公演「2009春鬥」,更演出了五個世代的作品,包括新作:鄭宗龍的《牆》,黃翊的《流魚》和林懷民《望春風》;以及經典作品:羅曼菲的《愛情》選粹,及古名伸的《緘默之島》。
編舞是因為我孤獨,我孤獨所以我編舞
從早期「春鬥」冒起的天才編舞家伍國柱,雖然早逝,然而他在舞蹈上別出心裁的創作,為「雲門2」帶來更多元的形體審美,其「困境美學」中的吶喊、跺腳、喘息、抖動、迴旋、孤獨、伸展、撫摸等肢體狀態,正如台灣著名藝評人盧健英的概括:「在伍國柱的作品裡,你一定可以看到伍國柱,也可以看到自己。看到每一個平凡的生命,如何為生存而佝僂、奔忙、跌落,與傻笑站起;然後繼續佝僂、奔忙與跌落,再傻笑站起的,下一個旅程。」林懷民認為,即將在香港公演的《斷章》,是「雲門2」一齣非常重要的作品:
「《斷章》中沒有故事,卻有很感動、很強悍的東西。《斷章》中所有事情跟動作都非常瑣碎。這也是很具時代氣息的──一個人、小事情、小孤獨──對於溫暖的渴望、一個人在街頭不知如何是好。故事性是完全不重要的,它所呈現的是比碎片更碎的斷片,像衣服、鞋子、頭髮那樣。更重要的是,雲門2的編舞家都是從《春鬥》這個項目出來的。雲門2跟大家想像的都不一樣,他們未必會講民族國家層面的東西。像柱子,他是德國編舞的背景,到雲門2來完成作品,他常說,編舞是因為我孤獨。我孤獨所以我編舞。柱子是在處理城市人恒常所必須面對的精神狀態。小小的動作,瑣碎得特別接近現代人。IT WORKS! 《斷章》是一個很特別的舞,我們看到很多講小人物、小悲哀的都是小品。我看柱子的作品,如《斷章》,就特別誠實、特別誠懇。」
說起來「雲門舞集2」與香港也有點淵源。2011年,「雲門2」赴香港演出,首度海外巡演以「生猛新鮮的魅力席捲香江」。2012年舞團首次美國巡演,受到觀眾熱烈讚賞。舞評讚譽「精煉、淋漓盡致」、「技巧高超,膽識過人」。紐約喬伊斯劇院演出一票難求,加賣站票。《紐約時報》讚譽:「才華洋溢,技術超群...... 雲門2的卓越應與世界分享!」那麼,《斷章》在2013來蒞香港這個熱廚房,又可以為香港帶來什麼啟示?
「《斷章》原名Oculus,拉丁文原義是「眼睛」;或指眼狀窗孔,也是羅馬萬神殿大圓穹頂毫無遮蓋的圓窗口。萬神殿的主體呈圓形,頂部覆蓋着一個直徑達43.3米的穹頂,穹頂頂部有一個直徑8.9米的圓形大洞 (Oculus),是萬神廟唯一的採光點,圓形的光綫從頂部照進建築物內,並會隨着太陽移動而改變角度,讓人感覺神聖莊嚴。也許編舞伍國柱是想說:在層層束縛的生命裡,也可以看得到天光,看得到希望。《斷章》所以在2013年到香港來,主要是進念的胡恩威點戲。在香港鬧哄哄的當下,說不定也來得是時候呢。」林懷民如是說。
不要EASY ANSWER
《斷章》的編舞家伍國柱,原是台灣表演藝術的傳奇。24歲,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畢業。開始學習芭蕾舞。把體重從96公斤減到76公斤,得到第一次上台的機會,決定以舞蹈為終身職志。他赴歐洲深造,取得德國福克旺藝術學院舞蹈家文憑。旅德期間多次返台為雲門2編作。34歲,應聘德國卡薩爾歌劇院舞蹈劇場藝術總監,媒體宣稱︰「伍國柱將帶領德國卡薩爾劇院舞蹈劇場走入新的歷史!」德國「劇場雜誌」曾盛讚伍國柱的編舞才氣直追當代荷蘭編舞大師漢茲.凡.曼儂。36歲,因病逝世。
有論者曾謂伍國柱的離開,對於台灣藝術界,尤其是舞蹈界是個損失,他代表的可能是不同於林懷民等人,風行多年但是了無新意的台灣現代舞主流的,一種新生代的舞蹈風格和語言,他的德國經驗絕對有可能開創一個不同於瑪莎.葛蘭姆的舞蹈語彙。有人甚至歸納「雲門」的林懷民早期作品,多把小說變為舞蹈,「雲門2」伍國柱的舞蹈,則把困境變為舞蹈。對於這種歸納,林懷民有這樣的感嘆:
「關於個人的東西,在我寫小說的歲月都處理完了。人們說雲門的早期作品傾向把小說變成舞蹈,實在有點以偏概全,我的東西一直有很強的故事性,像九歌,那是因為文化、社會的緣故。所以我看柱子的東西,就是覺得特別真誠,貼近生活,既個人又具普遍性。如果一定要把我和柱子放在一起,我會說──我和柱子都一直在玩──在編舞中不斷尋找、不斷改變。旁人總愛問我們:你要表現什麼?這證明大家要的只是EASY ANSWER。問題是,就是我編的舞,往往也只想到一個開頭,如何發展、如何收尾,卻完全想不到。硬要收也是很容易的,問題是收得好不好。當然,目前雲門大概百分之八十的作品可以成為定目,在世界各地上演。而雲門2《斷章》,2004年在德國卡薩爾劇院首演,2007年在台灣演出全版,今年十一月《斷章》於香港首演。但這也只明了一件事,就是我和我的朋友都非常幸運,要多謝如來佛祖,完全不是什麼值得張狂的一件事。」
其實「雲門2」,一直為落實雲門為全民舞蹈的理想而不斷努力,創團迄今也以講座結合演出的有機形式,深入鄉鎮、校園推廣舞蹈藝術。學校、醫院、地震水災重建區、部落廣場,都是「雲門2」的舞台。2007年起,「雲門2」推出「藝術駐縣/市」活動。舞團進駐當地兩周,走訪縣內十餘個山地、漁村、鄉鎮、校園,舉辦各式免費藝文活動。從3歲到99歲的民眾都能體驗生活律動的快樂,落實藝術與生活的連結。十三年深入鄉里,贏得城鄉觀眾的熱愛,也提升了台灣地方文化的品質。許多從來沒有機會走進劇場的觀眾,因此有了生命中第一次與舞蹈接觸的經驗。
每一個作品都是遙遠的芬芳
林懷民雖云「雲門2」與「雲門舞集」是完全不同的團體,彼此美學和風格迥異,然而,卻不免互為影響。像林懷民的新作《稻禾》,在本月初在台東池上公演的版本,乾脆把舞台搬到稻田,實現在真實的田野上演「雲門」戲碼──
「我下個舞《稻禾》就圍繞台灣本土的生活環境,本土的元素非常重要,像香港就得讓廣東大戲先站好,然後再談崑曲。正因為這樣,我不做美國式的現代舞,我是做自己生活中的東西,我和柱子的角度和手法不盡相同,但我們關注生活的出發點是一致的。至今我還不知《稻禾》該怎麼弄。如果我知道,我就不會去編舞啦。每一個作品都是遙遠的芬芳,需要你去摸索,就像在叢林中找路,慢慢作品會出來。芬芳永遠是遙遠的東西,給你一個方向去冒險。有時候,一兩年後重看自己的作品,會恍然大悟,啊,原來是樣呀?!我發現,構思得愈清楚的作品,結果往往非常糟,因為我只用最短的距離去探究它。我喜歡冒險,最好把自己嚇個半死,《稻禾》也只是一個冒險的方向。」
像「雲門」《九歌》就蘊含史詩式故事,而且即使面世了十多年、其間不斷重演,《九歌》還不斷給他驚喜。就是荷花,也會跟氣流、空間之間了產生微妙的化學作用,一切不能計算也不能預測。所以林懷民對於《稻禾》,也只是模糊地想到要用客家歌為基本元素;客家歌放得悶了,又換流行曲的卡拉來聽聽看,竟發現原來也很好玩,卡拉加麥田也不壞啊。
「我和柱子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做作品並不是要把事情”搞定”,我不會想要什麼創作方程式,做創作就是先隨便訂一個邊界,然後在邊界中整頓自己、折磨自己。限制的訂立,像客家歌在《稻禾》,便是要用來破的。雲門是時代和台灣共同灌溉出來的一朵花,但我永遠覺得雲門的突破不夠,我還在學習實驗好多東西。當時的某種決定,可能是想解決自己某種欠缺,如對中國文化的無知等,所以慢慢讀、慢慢編(舞)。劇場的特性就是如此,永遠只得一次,然後就在空氣中消失。當你不斷演出也不斷修改,就不斷吸引更多人跟作品產生感覺,再變成共同記憶和文化土壤。因此,從我的眼睛看來,大家認為很成功的雲門作品,都是千瘡百孔的。當然有很多語境,我是再也回不了去,像世鈞跟曼楨一樣回不了去。」說着林懷民竟文藝腔的嘆息着。
後記:
1999年,即是「雲門2」創團的那一年,我第一次在香港藝術節接觸到「雲門」的《焚松》。坐在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三樓的學生席引頸張看「雲門」時,還不知道「雲門」大有來頭,只是少年心性覺得「雲門舞集」一名實在太酷,「雲門」既出於《呂氏春秋》「黃帝時,大容作雲門,大卷……」。看來,這個台灣現代舞團,實在太有趣了。
2013年,終於在一家富有老上海、舊香港情調的apartment與林懷民進行訪談,不遠處就是誠品落戶的希慎廣場和人山人海的銅鑼灣鬧市。城市喧鬧聲中,林懷民像個好奇的小孩,不斷好奇的追問香港的種種──「佔領中環」有夠多人支持嗎?香港的「同運」(按:同志運動)發展得如何?同志家長有沒有出來表態支持?廣東大戲你有去看嗎?說到高興時還打了我兩下。在我眼前的「華人第一編舞家」林懷民,的確是性情中人,席間說到柱子,不免有點神傷,還惋惜的道:「如果柱子沒有走,一定席捲歐洲舞壇。」
原載於《號外》4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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