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31日星期二

2013年結:疾病的隱喻──周耀輝《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


1996年韓少功的詞典體小說《馬橋詞典》技驚四座,不但以115條詞條,虛實交錯地收錄一條虛構的湖南村莊馬橋的生活種種,更與塞爾維亞作家米洛拉德.帕維奇的百科全書式小說《哈扎爾詞典》(1984)對照對揚、青出於藍。如果百科全書體、詞典體可以寫成小說,那麼,詞條體還可以書寫出何種文學形式?韓少功早在《馬橋詞典》散文集《聖戰與遊戲》,就實驗過以詞條寫散文,如「老實:一無是處的人的唯一資本」,從而抒發人生感悟。2012年,香港的周耀輝則進一步實現把詞條寫成散文的可能性,在剛出版的《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沿用病理學的手法,列出各種各樣恐懼症的名稱,及人類在生活上、生理上、心理上害怕的事物,再逐一剪裁出有趣的城市生活片段。

  很多讀者認識周耀輝,大概因為他是一位資深詞人。他為達明一派等所寫的(非)流行歌詞,大都遊走於主流與非主流之間,尤以新詩手法入詞最令人驚艷,如〈愛在瘟疫蔓延時〉、〈忘記他是她〉、〈愛彌留〉等。周耀輝亦是一位散文作者,包括早年結集的《道德男人》、《梳頭記》和近年的《突然十年便過去》、《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在不同書寫形式中。周耀輝一直不吝於表現對於字詞饒有興味的思考,除了詞作〈得一(イ)半〉,故意把「伴」拆成「(イ)半」,取其「孤身一人是不完整的」及「孤身一人只有自己與自己為伴」的一語相關;近年的〈也〉,也令他聯想到「也」可以給合亻或女或牜,全詞從不同的身份命運來談感情;〈彳亍〉更借「彳亍」的緩步慢行之意,寄寓「人生天地間」的涵意。2010年散文集《突然十年便過去》的序文〈紙上染了藍〉,就寫上了這樣的一筆── 

  「我常常覺得『乖』這個字很奇怪,就像是缺了什麼似的。對,是一雙腿。可能是我先學會了『加減乘除』的『乘』。….然後,我發覺,跟『乖』一樣,『良』對我來說也是不完整的字,我想到了『娘』。我不是不明白,女良成娘,但我更覺得是娘必須拋棄作為女人一些珍貴的東西才成就了『良』。」

   周耀輝對「拆字」興趣的背後,乃是一種對世界的好奇和探索。語言作為一種人際溝通符號,在全球化、科學主義的語境下,對「名實」之間最實則的操作,可能便是病症的命名與治療。2012年,周耀輝在散文集《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將病理學上的恐懼症名稱以英文字排列,由A至Z逐一介紹每個字母為首的恐懼症。包括Counterphobia 恐懼沒有恐懼症、Coulrophopbia 小丑恐懼症、Deipnophobia 晚宴恐懼症、Gamophobia 結婚恐懼症、Glossophobia 演說恐懼症、Phobophobia 恐懼恐懼症等等,並在全書末段附上「恐懼症清單」。當我們目擊字首由A至Z的中英文恐懼症的羅列,或許赫然發現,原來人和世界比我們想像的更複雜,也更簡單──因為大家都在害怕。

  《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把筆下的城市人物生活片段,以所屬恐懼症英文字母編碼,例如M字部便出現患有Megalophobia的M2,她恐懼的是大東西。事緣她的一位小學老師,常常跟她和其他的同學說,你們要有大志,做人必定要知道大是大非、大善大惡,當然也必須考進大學。這些「dadadadadada」,終於令M2害怕一切跟大有關的東西,尤其是大人。(頁101)想當然的是,害怕原是人之常情,所害怕的對象為何,往往也只跟當事人的個別經歷有關。在日常生活的常用語彙,我們很少一下子便說某某有「XX症」,通常只會說「驚慌」、「膽怯」、「害怕」、「緊張」、「焦慮」、「恐懼」。當「恐懼」落實到「恐懼症」或「XX恐懼症」,在文化意義上便即隱喻着這是一個問題,必須要正視要治療,否則便是不負責任。

   現代社會乾脆把疾病被推落到命名化、問題化和妖魔化的窠臼。即如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所言:「疾病是生命的暗面,一較幽暗的公民身份。每個來到這世界的人都握有雙重公民身份──既是健康王國的公民,也是疾病王國的公民。儘管我們都希望僅使用好護照,遲早我們每個人都會成為疾病王國的公民。」然而,《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並非要我們扮演這個恐懼王國的觀光客,而是半真半假的反其道而行,着墨的不是治療而是了解,了解「患者」恐懼的源頭,直面不同人物的逆向思維。正如Megalophobia大物恐懼症患者,所質疑的是「大話」── 一些冠冕堂皇、看似理所當然的大眾價值觀──恐懼背後所意味的拒絕,每每與世界大唱反調:沒有大志可以嗎?不向上流可以嗎?令人匪夷所思的還有患了Uranophobia天堂恐懼症的U1:

  「他開始翻書查典,最先也最常碰到的,是宗教。奇怪的是,經書有關天堂的金句非常少,但教會有關罪人如何得到救贖進入天堂的教導卻非常多,並且非常迫切,迫切得甚至發動聖戰了,古往今來,死了傷了多少人…他發現,除了宗教以外,最有天堂情意結的相信就是政治了。當然,政治(思想)家們都不直談天堂,卻努力在人間建立烏托邦,可是在連場革命之中,U1所看到的有時更像地獄。」(頁152、153)

   更有趣的是,周耀輝在《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筆下的課題,甚至與其詞作意象和感覺的遙遠呼應。在〈包在報紙裡的魚咬人〉首先列出詞作〈哽咽〉:「鑽到深海裡,吞着帶腥的回憶,擺動我身體,忘了什麼叫安靜。朝向魚網裡,反正感情都如此,剩下我自己,用魚刺雕刻故事。」(頁75)指涉情感、記憶和傷痛之間的辯證關係。〈包在報紙裡的魚咬人〉中談到I1的Ichthyophobia魚恐懼症,和當中所要抗拒、遠離的生命體的痛苦、生與死的糾結,也同時藉着不同角度共同探索着人與人、人與物種之間的傷害和不平等關係。從跨界的角度來說,《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以恐懼症為主軸的浮世繪文字,其實是相當「西西」的。

   西西是香港首屈一指的作家,她的小說散文大多有意識地作各種各樣的文本互涉,不時從各種角度破解對於常識常情常理的迷思。她筆下的主人公往往以相對抽離的口吻議論問題、闡釋觀點──散文談及南美足球時,很自然便聯想到南美的國家性格和南美作家的鬼馬狡黠,《哀悼乳房》的若干段落更有蘇珊‧桑塔格和傅柯的文字穿梭其中。至於周耀輝《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同樣牽涉到很多中介文本,放射式敘述、收錄古今中外各種文化資源,遠至古希臘文化、伊迪帕斯王、《千字文》、《聖經》、白雪公主、廿四孝故事,近有日本動畫人物Q太郎和前年在香港舉行的全球首個黑暗音樂會《暗中作樂》等等。

  《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的處理手法,並非直接植入詩篇、醫學、哲學、文學、美學各方面的知識,而是信手拈來,使之成為文集的有機組成部分。在每節末段的「你知道嗎?」部分,不厭其煩地列出來不及討論的種種恐懼症名稱──「你知道嗎?以S為首的恐懼症有四十四種,包括:Scolionophobia,害怕學校;Selenophobia,害怕月亮;Sociophobia,害怕社會。」或許,《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可能無法窮盡各種恐懼症背後的故事,每章留下的尾巴卻在在呼喚讀者,把世界交給讀者──你也可以是世界的探索者。

  從創作意圖觀之,《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原是一次「意念散文」的實驗。所謂「意念散文」,即由一個意念開始,用文字將意念延伸築構。在2007年的《18變──周耀輝詞.文.觀》,周耀輝已談及創作至少有兩種意圖:一是搭橋、一是開門。搭橋就是要清楚看到彼岸的受眾,不管大家隔着什麼,總要搭起大橋,直達對方的心;而開門的意義則在於開啟,引人進入一個秘密,一個想像的空間,最好挑撥起心的層層次次。明顯地,《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既開門又搭橋,從恐懼症入手,藉着傾訴、紓緩或治療尋幽探秘,深入人物的靈魂秘密深處,折射出對社會以至世界的反思。

   回顧周耀輝在《7749──四十九個我試過、聽過、想過的創作練習》的自白,他一直有着把熟悉事物陌生化的好奇心,例如把居住的地方變為異地,並認為方法就是所謂的創意。在《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中,周耀輝用病症(恐懼症)把筆下人物的故事和心路歷程變為客體、變成異地,以疑似「治病」的請柬,邀請讀者進入恐懼者的世界,經歷各色人物的感知。說不定,這是與他一直深受佛洛依德影響有關,佛洛依德愛解夢,周耀輝則探索恐懼症。即使從A1到W1都屬子虛烏有也不要緊,讀者卻真真切切地遊歷了一個個「非典型」人物世界。因此,《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的「疾病的隱喻」,原是一場設計精妙的騙局──表面上是一趟恐懼王國的獵奇旅行團,實則卻是一次既像搭橋手術又像敲碎撲滿的創意練習。

   最後,回到「恐懼」,我一直認為「恐懼」對於心靈所起的作用,如同生理上的「痛感」。醫學專家曾經指出,「痛感」的存在是用來提示危險,如手掌靠近烈火或腳底踩到玻璃碎片會有痛感,都在在以痛感神經警惕身體。同理,「恐懼」不是單純的心靈感覺,而是一種涉及後果的條件反射,怕痛怕苦怕窮怕終於輸不起,都指向一般人不想墮入的不良狀態。《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卻反其道而行,追源溯始。在看過種種恐懼症個案後,我們可能會竊笑A1到W1的恐懼症是庸人自擾。可是,更要做的可能是反躬求己,包容各種「非典型」的情感和想法,同時學習「無懼」──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