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5日星期五

《敢觀舞台》--香港藝術節2014的「故事新編」──《羅密歐與朱麗葉》與《莎士比亞─非洲故事》(2014.04.25)

   
剛過去的二三月,香港藝術節與國際電影節之間,筆者過了足足四十天密集式藝術馬拉松」。從南非劇團的《茱莉小姐》到姜文電影系列,始終還是表演藝術上的「故事新編」,最令人念念不忘。所謂「故事新編」,大多搬演經典或家傳戶曉的文本,改編為另一種或形似或神似的新版本;有時候,「故事新編」不免被借題發揮扭盡六壬,將之變身為招徠觀眾的必勝板斧。因此之故,職業觀眾對於「故事新編」往往又愛又恨。即使同是莎士比亞,不同的改編演繹,也足以教人「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本屆香港藝術節就有田沁鑫《羅密歐與朱麗葉》和閉幕劇作《莎士比亞─非洲故事》。

先談「中國莎劇」《羅朱》。中國國家話劇院的田沁鑫,去年已為香港藝術節帶來改編自李碧華同名小說的《青蛇》。《青蛇》評價參差,有人認為飾演青蛇白蛇的袁泉秦海璐演技出眾,有人受不了《青蛇》的「油滑」和滿場「爛gag」而倉皇退席。2014年的《羅朱》基本上重複着《青蛇》的「油滑方程式」,並褪去《青蛇》相對細緻的情節鋪陳,全心全意敷演出一齣時裝版cult片「中國羅朱恩仇錄」──由羅朱兩家因世仇在鎮上瘋狂互偷單車、punk版朱麗葉結識羅密歐後極速相戀並秘密結婚,到後來羅密歐因殺人罪逃亡、羅朱更陰差陽錯先後服毒殉情而死──《羅朱》所以令人如坐針氈,主要是今回田沁鑫已完全放棄《青蛇》般「講故事」,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場場看似熱鬧但節奏拖曳、同時又極之空洞的無限放大「爛gag」大雜燴。

《羅朱》刻意逗趣的結果,使得兩家「家奴」群毆沒完沒了,舞台兩側的樂隊以聒噪音樂炮製躁動的集體情緒。談情部分更粗糙無解得過份,只是極力營造羅朱攀上高鐵欄接吻的奇觀場面。下半場《羅朱》中的逃亡、分離、失聯、誤會、殉情等情節,進一步在亢奮的「爛gag」之海被淹沒,略帶「男扮女裝的如花」感覺的神父、管家不斷穿插各個場面插科打諢。霎時間,《羅朱》的主角似是換了人,由神父、管家所代表的「爛gag王」長驅直進登堂入室。家族死結、男女情愛通通缺席,甚至好好把一段對白、一個場景交代清楚也似是難於上青天,一切只停留在「口腔期」,過把癮就死

田導在一次的媒體訪問中,曾毫不諱言特別重視改編《羅朱》時所呈現的「中國式語言」。最令筆者大惑不解的,卻是這種「中國式語言」竟與前幾年那犬儒到絕點的孟京輝《兩隻狗的生活意見》同出一轍。究竟是文化消費的大潮輕易掩蓋了劇場的初衷,還是大中華各地對「中國式語言」的理解完全不一樣?千迴百轉,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香港藝術節2014,幸好還有《莎士比亞─非洲故事》壓軸登場。

《莎士比亞─非洲故事》由波蘭華沙新劇團的導演瓦里科夫斯基主理,開宗明義要對三部莎劇經典展示終極當代解讀,將《李爾王》、《威尼斯商人》、《奧賽羅》共冶一爐,鋪陳出最具爭議性的社會議題。《非洲》演出資料一出,已把觀眾嚇了一大跳,長達五小時十分鐘的演出時間,昂然突破了去屆《沙灘上的愛恩斯坦》所保持的四個多小時紀錄。有趣的是,在三個(一個半小時的)演出段落中,《非洲》讓李爾王、夏洛克、奧賽羅像「編辮子」般交織地輪番登場──

《非洲》由時裝李爾王讓三名穿着褻衣的成年女兒「剖心示愛」開始,也為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關係揭開序幕。緊接着的《威尼斯商人》夏洛克被捲入「商業糾紛」,「一磅肉」形象化地以砧板上「肉團」姿態出現。舞台上有一道透明活動板間隔演區,有時透明牆是辦公室的區隔,有時是肉店裡的防塵膜。當中的種族議題,以客體化的「一磅肉」展示異族為「非人」狀態。最後「苦主」女兒潔西卡在法庭上完成解救,回家褪下易服裝束的大段獨白、並生吞了另「一磅肉」,隨即盡數吐出的深沉哀傷餘音袅袅。首段並由奧賽羅的婚禮作結。

次段由身上「不完全」塗上黝黑膚色顏料的奧賽羅開始。奧賽羅與妻子狄夢娜是一對「黑白配」,夫妻時而甜密時而猜疑。舞台上的狄夢娜深閨寂寞,老是看着黑白夾進雪花的電影打發辰光,從而挖掘着男女間的緊張關係:狄夢娜對着「情夫」也充滿着揶揄不屑,奧賽羅的不信任如同炸彈毀掉一切,傳統印象中無辜柔弱的狄夢娜也不是省油的燈。最後李爾王在「避難所」的出現,結束狄夢娜冷漠地控訴着感情的囈語。

《非洲》中更有膽識的改動在第三部分,第三段李爾王與小女兒泳裝一度在海灘度假,有一搭沒一搭的看着雜誌,玩着雜誌上的心理測驗「過日辰」,測驗結果竟是無聊的「餘生應去參加舞蹈班積極生活」。後來李爾王癱瘓住院,小女兒探望老父並獨白攤牌:「倘若此時離你而去,我會愈來愈憎恨自己;倘若我留下來,我會愈來愈憎恨你…。」霎時間所謂盡孝、孺慕之情都是假的,在庸常家庭中,別說父母子女兄弟之間都有恩怨,有時候子女都會自顧不暇,在現實上、心靈上都有不周到甚或自私的一面。

因此,三段《非洲》,與其說是「故事新編」,倒不如說是抽繹了莎劇的主題因子,揭示着在酒色財氣、人欲橫流的當代世界的一切慾望,在在逼迫着觀眾面對不敢直視的人生。震憾的是,三段《非洲》均一貫不為人注意的女性聲音作結──潔西卡、狄夢娜和小女兒都顛覆了原著的刻板形象,呈現着現實世界中種族、性別和年齡引發的矛盾衝突。原來「非洲」二字隱伏着的邊緣和賤斥,無處不在。神來之筆更是黑暗盡頭,《非洲》全劇以SALSA舞蹈班作結──世道無疑昏昩、人心的確難測,但我們還是要「參加舞蹈班積極生活」。李爾王、夏洛克、奧賽羅故事的痛苦血淚後,太陽照常升起。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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