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候,談談「非常林奕華」的《梁祝的繼承者們》。
梁與祝,一個英年早逝,一個女扮男裝,經過多番周折,先哭墳後化蝶,雙雙成就中國傳統的經典淒美愛情故事。林系《梁祝》把故事背景設置為一所藝術學校,順理成章大張旗鼓談論藝術與理想、藝術與人生、藝術與不朽的永恒命題。藝術,一直被認為與「唔嗅米氣」、「搵唔到食」掛鈎;藝術學校學生,很大程度上便是文化藝術(遺產)與家族意志的角力場,有時候,甚至是雙重的繼承者。
在場面調度和舞台技法上,林系《梁祝》其實是「非常林奕華」的招牌菜──《男裝帝女花-不認不認還須認》的性別性向迷陣、從《愛的教育》系列到《三國》的學校課堂、《水滸》《西遊》的演員/參賽者面試、《三國》的結拜之誼、《十八相送》的反覆詰問,乃至於《賈寶玉》後常見的「多人分飾一角、一人分飾多角」游移主體,皆可從《梁祝》找到它們的影子。其中象徵着藝術學校創作物料「石膏」的十八顆白色正方體運用細緻,不同排列分別營造出矮墻、座椅、行李、雕像底座、火車卡位等等硬件,變化多端之餘亦令BARE STAGE保持簡約。舞台投影雖沒豪華犀利、扣人心弦的畫面,卻不斷彈出GOOGLE搜尋器,告訴我們「XX藝術是什麼」的「建議答案」,輕省幽默。
然而,與前作更大的差異,在於林系《梁祝》開宗明義是一齣音樂劇,因此音樂的展演在舞台上便尤為重要。《梁祝》亦揚棄了「城市三部曲」以來的罐頭流行K
歌的習套,找來陳建騏認認真真做舞台音樂,並關鍵地起用香港首個專業無伴奏合唱劇團一舖清唱。《梁祝》所以能擺脫過往辦公室系列「華麗時尚秀」的習氣,主要得力於一舖清唱的文藝氣息,相對純粹地貫穿全劇。全劇的SOUND
CUE、開端的嚎哭、聲演角色和下半場開首的《東宮西宮》「八重奏」式《十五分鐘成名史-馬文才三部曲》,《梁祝》找到最RAW、最具文藝氣息、最切合藝術學校情志的「聲音演員」和「聲音塑造者」。同時,《梁祝》的十多首歌曲,亦嘗試扭轉香港原創音樂劇經常出現的「把演員對白再在唱詞中重複出現」厭煩宿命;在人物對白以外,專注把唱詞文字描繪浪漫美好情景的想像(〈暗戀〉)、逗趣的性別探詢(〈圍裙〉)、自我嘲諷(〈我是一顆老鼠屎〉)和對藝術掏心掏肺的剖白(〈為藝術犧牲〉)。
從故事的再創造而言,《梁祝》的核心情節原是「祝英台女扮男裝上學去,結識了男同學梁山伯」,林系《梁祝》在形象上乾脆把藝術學校的「校服」定為「圍裙」。「圍裙」既是手工藝者在工作造型上的關鍵服裝,藉此突顯藝術學校純粹、創作的校園氛圍,同時「圍裙」也是一種主流社會認為「男子亦可穿的裙」,暗合了「英台女扮男裝」的性別模糊化、中性化。此外,《梁祝》亦刻意把好些骨節眼上的情節顛倒,如英年早逝的換成是祝英台,留下的畫作《梁山伯的肖像》因為祝家的財
勢,成為藝術史上的不朽名作。林系《梁祝》把「化蝶」演繹為一種形而上的藝術結合,「因為這張畫,祝英台與梁山伯(兩人的名字)永遠在一起」──(畫者)祝英台與(被畫者)梁山伯,便如同達文西與蒙娜麗莎,以另一種方式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可是,「美術館中哭墳」的梁山伯卻深受打擊,喃喃地反問:「究竟是你
(祝)死去、我(梁)活着,還是我(梁)死去、你(祝)活着?」──如果作品是藝術家的墓誌銘,生生世世的綑綁式藝術連體,又意味着怎樣的一種死亡和不朽?
本年年初,香港舞台設計師陳友榮猝逝,大批表演藝術工作者和舞台從業員即時在微博設立「這些都是EWING的作品」舞台圖片蒐集專頁。倏忽間,才令人驚覺香港表演藝術的精緻組成如斯。陳友榮作為「非常林奕華」的長期合作夥伴,多少舞台愛好者也只有到了那一刻,才明白過來,在EWING歷年作品圖片中「哭墳」。因此,不但《恨嫁》與《梁祝》都只賸下BARE
STAGE,《梁祝》中明顯加插了〈訪師〉、〈無常〉的場口,雖然略見催淚,卻讓觀眾跟隨梁山伯和藝術老師的步伐,分別經歷同學和自身的猝死後,對生命的意義、死亡與不朽的重新探索和思考。
如果傳統的《梁祝》是一系列的錯摸錯認錯過、欲語還休、旁敲側擊、顧左右而言他所造成的愛情悲劇,林系《梁祝》末段乾脆以一首開門見山的示愛歌〈為藝術犧牲〉作
結,剖白對藝術的愛:「我想婚,藝術願意嫁給我嗎?我寂寞,藝術會陪我睡覺嗎?我想聊,藝術電話幾號?我寫信,藝術會回我信嗎?藝術,不就是表達自己的需要?好渴哦,藝術能喝嗎?好餓哦,哪裡的藝術好吃?好熱哦,還不把藝術脫掉?好冷哦,還不把藝術穿上?藝術,不就是滿足自己的需要?藝術說,不,你沒有了解我。藝術說,不,你沒有相信我。藝術說,不,你沒有成全我。藝術說,不,你沒有真愛我。」藝術夢想現實折磨,沒有哪句話深奧難懂,拼貼青春直白文藝腔又
是「非常林奕華」的摜技,卻處處笑中有淚。
雖說是音樂劇,林系《梁祝》不拘於傳統音樂劇的框框,當中的音樂可以是BEATBOX、
無伴奏人聲合唱、馬文才部份的八重唱,甚至可以二度十八相送,最後如同2003版《半生緣》的動人收結,把全劇的情志深化到火車列上的移動音效──十八名演員背向觀眾,遙望火車窗外的景物移動,現場的鋼琴伴奏響起…。歲月匆匆,過盡千帆,什麼是你真正所愛,你又為你的所愛做過什麼?最終又留下什麼?你,又是梁祝的繼承者嗎?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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