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把戲劇場景設於1984年的前進進《午睡》,我的心情非常複雜。不少五、六十後的前輩看得如癡如醉,坦言《午睡》把他們狠狠扔進時光機,重回八十年代、香港革命思潮退潮的歷史場景,所有劇中的人與事,均能鉅細無遺地對號入座。吾生也晚,身為七十後,對於1984年的香港記憶模糊,印象中只有電視不斷重映戴卓爾夫人在北京的階梯上摔倒,還說香港要在1997年主權移交…。《午睡》,勇敢地,嘗試處理一個所謂「記憶的斷層」的香港歷史課題,觸碰了一個雖不算是禁忌,卻又非常難以言說的歷史時刻。
《午睡》圍繞兩兄弟的久別重逢開展。七十年代學潮退卻後,到歐洲流浪的弟弟曦,回港與投身娛樂行業(電影編劇)的兄長昊的相聚。他們的住處是分租予藝術家的一座「鬼屋」,不時有各式各樣的文藝青年來訪,還有電影公司派來的助理蕾與揚,人來人往。各式人物的穿插,展現了各種熱血青年在革命退潮後不同取態。Jacob依然熱衷社會運動、阿花重拾文藝所長供職於報社文化版、阿圖醉心靈修與科學、阿昊則像沒事人一樣「在大富豪中思考」、阿曦卻自我放逐過後不得不回來尋根、十來歲的蕾與揚少不更事只知「跟大佬」。然而,眾人都沒法掙脫七十年代以後,香港年青人的集體鬱悶和濃重無力感,彷彿怎麼做都行不通、做什麼都不對。《午睡》並借古喻今,劍指當下的香港整體氣氛。
《午睡》原為寫於三十年前的戲劇習作,原稿長約五十分鐘。2016年,陳炳釗再將之修訂為三小時的正劇版本。《午睡》在敘事和起承轉合的結構上,在前進進「新文本」的脈絡中,其實相當「非新文本」,倒像是一種「還原基本步」的書寫;編寫出性情愛好各異的「曾經青春的心靈」在頽垣敗瓦(「鬼屋」)中,各自努力尋找出路和活路。而有海外背景的「弟弟」,對「兄長」這個「家長」充滿了問號,二人跌跌撞撞合作撰寫劇本,一個關於祖母徐燕香的劇本,從而勾勒英治日治時代的香港側影。換句話說,八十年代社會轉型的整個格局中,對於好些熱血青年來說,惟有開放個人的生命,用藝術來處理所處身的現實,才能有一絲打開困局的希望。
象徵着「老香港」的徐燕香,在劇中一直以眾說紛紜的形象示人,有說她多才多藝,與洋人日本人打過交道,又說她會功夫,又說她曾在天水圍出現。徐燕香意味着的那個時空穿越、歷史斑駁的身影,便以想像性極強的雪白旗袍裝現身,大有上海老照片、月份版牌女郎的韻味。當弟弟曦努力追憶祖母的時候,只有睡午覺做夢來遇上祖母,典型的放棄當下、也逃避當下。而曦大部分的表演場口,都是睡,劇中人也無法分清夢境與清醒,乾脆就一起打個盹。《午睡》卻極力想把觀眾帶進八十年代的氛圍,大哥大手提電話、蘿蔔褲、定型水噴過的蛋撻頭、和一系列當時的潮流事物,如尖東、大富豪、《歡樂今宵》主題曲歌詞:「日頭猛做,到依家輕鬆下……」。《午睡》所肩負的歷史教育使命,甚至體現於帶有八十年代報刊設計的場刊中「被遺忘的一些關鍵詞」:
「70友」、新藝城的「奮鬥房」、簡稱「托派」的托洛茨基派、愛國主義的「國粹派」、植根香港本土的「社會派」等等。
前進進命名《午睡》是「香港式憂鬱」系列之作,場刊坦言:「都說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然而,那無法被奪走的,是一代人的未竟歌吟,以及那些年午後微汗的清醒夢。」陳炳釗在演後談中驀然回首,整個七十年代「爭取中文成為法定語文運動」、「保釣運動」、「反貪污運動」等學運風潮一時無倆,他亦曾在1976年左右接觸毛派思想。及後四人幫倒台、學運退潮,「領導」也突然消失無蹤,他那一代人的精神世界崩潰了。因此,當弟弟曦的純粹和理想如此吸引,《午睡》真正核心角色其實是宣傳照上儼如劉以鬯《酒徒》的「寫字佬」昊。昊多少有點陳炳釗自況的興味,新聞系畢業後在電視台「跟大佬」,不斷在理想的失落與花花世界之間進退維谷。這個夾縫人物不斷被背叛(理想和弟弟的雙重背叛)、不斷被時代捨棄,又不斷要面對他的下一代(弟弟和蕾與揚)。釗和昊守着「記憶的斷層」和合作社般的生活方式,在2014年之後,在劇場整理前生前世,為我們記下七八十年代,香港的一代青春心靈。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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