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訪港記--National Theatre Live與Benedict Cumberbatch版《王子復仇記》(2016.04.29)

 

2016年，適逢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周年紀念，莎劇在全世界遍地開花。在英國皇家莎士比亞的歷史長河劇「王與國」系列的《亨利四世上》《亨利四世下》《亨利五世》的世界巡演外，莎士比亞的故鄉英國，甚至發表「環球哈姆雷特」計劃，讓《王子復仇記》經歷196國長征，並以倫敦環球劇場為終站、在莎士比亞忌日寫上完美句號。莎士比亞風靡世界，本年度莎劇旋風所到之處，也不限於劇場，還有其他舞台形式和電影。本年四月，NT Live (National Theatre Live)強勢登陸台灣，四部莎士比亞劇場電影《李爾王》、《王子復仇記》、《科利奧蘭納斯》、《奧賽羅》同時推出，聲勢一時無兩。

所謂NT Live(National Theatre Live)，也就是英國國家劇院自2009年起，推出的英國戲劇「現場實錄」的全球影院播放。目前已在全球三十個國家，一千多個場地播放三十餘齣的作品。以NT Live為代表的好些劇場或舞台電影，一直是歐陸地區向外輸出表演藝術成果的文化速遞。《王子復仇記》之前，倫敦環球劇場的莎劇、法國巴黎歌劇院的歌劇，甚至莫斯科紅場的演出，已然出現在香港觀眾的世界。其中《科利奧蘭納斯》、《王子復仇記》，香港更早於台灣得到播映權，分別已於2014夏天及2015年底，在特定院線公映。舞台愛好者不必遠渡重洋，便能在香港院線觀賞到馳名遐邇的世界級演出。

舞台表演藝術的「現場實錄」，固然是舞台演出中種種精湛演出、舞台精密裝置的一次再現。先撇開演出如何精采，較準確的描述，「現場實錄」原是一組文化套餐，盛載着首映紅地毯盛況、幕後花絮、導演演員訪問，乃至劇院周邊環境及歷史文化介紹等等。即如'GLOBE ON SCREEN'（倫敦環球劇場）系列的莎劇《第十二夜》，由位於泰晤士河南岸的倫敦環球劇場外觀開始拍攝，然後才是黃昏後觀眾魚貫入場的場面。有一名臥底觀眾，假裝酒醉後在舞台上小便，造成不大不小的混亂場面。這些頭盤美點，既是正文的開胃菜，也示現着當代劇場種種可能性。另一齣NT Live《覲見英女皇》，更在三個多小時放映中，善用了中場休息十五分鐘，介紹服裝組在事前所做的英女皇服裝研究。如在英女皇一生中穿著紫色套裝佔最高比例，佔30%，其次是藍色，約25%，鞋子則永遠是不同高度的黑色鞋款云云。

作為劇場評論人，很難不驚嘆於NT Live橫越全球三十個國家，一千多個場地播放的驚人覆蓋力；我更關注的是，NT Live或類NT Live的「現場實錄」的文化定位。NT Live是一種非常具有吸金能力的劇場電影，尤其亞洲觀眾因為地理阻隔，特別願意花錢入場消費這些文化經典。據香港百老匯院線反映，NT Live在2014年前後的香港票房數字持續理想。而院線推廣這些作品時，卻每每陷入兩難---向娛樂版推薦的話，要吸引觀眾看的可是(相對)小眾的莎劇粉絲；想登上文化版的話，演出卻是眾星雲集(如《覲見英女皇》的Helen Mirren和《科學怪人》的Benedict Cumberbatch及Johnny Lee Miller)的劇場電影。結果，NT Live的香港觀眾群，往往只是維持在洋人小圈子或少數舞台、戲劇粉絲層面。及至2015年年底，萬眾期待的Benedict Cumberbatch版《王子復仇記》到港，NT Live突然行情看漲，入場觀眾群也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2015年8月，Benedict Cumberbatch版《王子復仇記》在倫敦環球劇場公映。Benedict Cumberbatch挾電影《解碼遊戲》入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電視劇《新福爾摩斯》及上一齣劇場作品《科學怪人》(亦有以NT Live形式發表)叫好叫座的餘威，《王子復仇記》門票早於開演前數月已被秒殺，成為英國國家劇院有史以來最快售罄的演出。愈美麗的東西人類愈想觸碰。同年12月，《王子復仇記》極速在英國以外的地區公映NT Live，香港院線也在倫敦公演完結不久的夏天，開始着力宣傳這齣「王子訪港記」。哈姆雷特空降香江，破例以最親民的形式出現---相對於過往的NT Live作品，《王子復仇記》罕見地配上中文字幕，以饗非NT Live常客。

Benedict Cumberbatch版《王子復仇記》之前，NT Live已是一門計算極其精確的成功生意。精心佈局順利打響如意算盤。以《科學怪人》為例，Benedict Cumberbatch及《迷幻列車》的Johnny Lee Miller兩位主角輪流主演《科學怪人》的怪人和科學家，《科學怪人》NT Live同時推出兩人角色互換的《科學怪人（版本一）》、《科學怪人（版本二）》，噱頭爆燈之餘也催谷票房「一開二」。當中的鏡頭運用極其精采，如從天花拍攝怪人殺死科學家之妻的場面，即使是倫敦現場觀眾，絕對無法有「天眼」的角度。換句話說，劇場在構思演出伊始，已加入「現場實錄」劇場電影的思考元素。從拍攝之初，鏡頭 (如演員面部大特寫等)已為觀眾選取了觀演的重點，觀眾從中獲得的觀賞經驗是完全不一樣的。

鳳凰無寶不落，Benedict Cumberbatch版《王子復仇記》，單是Benedict Cumberbatch之名，擠爆劇場已毫無懸念。《王子復仇記》自然要為慕名而來的觀眾，帶來更多的Benedict Cumberbatch靚仔大頭，可幸Benedict Cumberbatch版《王子復仇記》絕不欺場，《王子復仇記》的舞台與場景設置，依然大有心思。《王子復仇記》的舞台主場景是一個華麗大客廳，旁邊有木扶手的樓梯帶來層次感，分別處理皇室交誼、婚禮宴會、流連墓地、自我放逐等場面。由於一景到底，Scene Change時所有舞台演員包括BC，也需動員，在Black out時合力搬動桌椅等道具。中休前的一次換景，甚至設計成一陣狂風大作，沙塵覆蓋下，華麗大客廳頓時變身荒土飛縱，成為哈姆雷特淡出的場景。再加上角色服裝造型上的古今夾雜，這些劇場調度和形象設計，對非劇場常客來說，相信是一次非常新鮮有趣的戲劇經驗。

《王子復仇記》在內容上，大刀闊斧刪減原劇本中哈姆雷特的長篇獨白，更多的心思，似乎戮力花在近乎全劇四分一篇幅的BC大特寫，以滿足男神粉絲朝聖的心願。其他角色則相對忠於原著，人物形象和經營傾向扁平。奧菲莉亞作為重要女角，從造型到演出都相當不濟。難免令劇場觀眾心生疑竇。事實上，全長210分鐘的《王子復仇記》，在放映130分鐘後，才出現中休時間。下半場劇力稍遜，為了鋪排哈姆雷特與萊斯提斯王子比劍，皇室居所甫重現觀眾眼前已突然蒙塵。這些因為劇場效果而產生的設置和變動，不免令人費解。尤其謝幕時，Benedict Cumberbatch呼籲觀眾關注歐洲難民事件，在時間上，說不定也會變成觀眾眼中的「舊聞」。

誠然，Benedict Cumberbatch版《王子復仇記》，毫無疑問是一齣非常叫座的NT Live，單是香港公映場次已一加再加。然而，NT Live畢竟與英國國粹密切相關的一項文化輸出、一種以劇場表演為基調的表演藝術形式。四月的香港放映場次，便積極請來近年專門改編莎劇的香港劇場導演鄧樹榮(註一)，參與《王子復仇記》的演/播後談，讓非劇場觀眾進一步理解這種嶄新的戲劇觀賞模式，體驗另類「電影」的真實感。樂觀來說，Benedict Cumberbatch版《王子復仇記》，未嘗不是「通吃」劇場/電影/電視觀眾的極致，《王子復仇記》的吸金能力自然為NT Live的未來演出計劃有所啟發，「類BC版《王子復仇記》」恐怕陸續有來。與此同時，《王子復仇記》失衡的角色編排及過份明星化的拍攝比重，也應被引以為鑑，以期商業放映與劇場表演的獨特性之間，跳出王子公主的美妙探戈。

註一 : 2012年5月，鄧樹榮戲劇工作室應倫敦環球劇場邀請，參加「2012倫敦文化奧運之環球莎士比亞戲劇節」。它的《泰特斯2012》成為第一個在倫敦環球劇場上演的粵語戲劇製作。活動結束後，由倫敦環球劇場負責現場拍攝的《泰特斯2012》電影院版，於2013年年底正式在香港院線上映，達五場之多。《泰特斯2012》的電影版，也是迄今為止最接近NT Live模式的香港劇場電影。

原載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季刊《HKinema》第三十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