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澳門藝術節的主題是「異托邦」。「異托邦」(hetero-topia)是在真實世界中被有效實現的「烏托邦」(u-topia),結合異質性(hetero-)以及空間(-topia)。「異托邦」是法國學者傅柯(Michel
Foucault)所提出的社會空間論述,藉此批判、重構日常生活空間,排除任何原始定義與價值,重新界定空間的屬性。「烏托邦」指向不存在的空間,極度理想、不切實際。一切彷彿局限於想像,不存在於現實世界。因此,「異托邦」與「烏托邦」有着根本的差異:「異托邦」是一個真實存在的空間,透過與現實世界的對比,作為與主流現實對話、批評的基石。因此,「異托邦」也是「異質空間」,儼如社會的鏡像,發揮着既對照又批判的作用。從「異托邦」的鏡像性看來,本屆澳門藝術節的《革命偶像暴走騷》,就十分有趣了。
《革命偶像暴走騷》,是一齣把日本偶像騷的所有元素、都高度濃縮在一次40分鐘演出的「騎呢騷」。所謂「騎呢」,是指整個演出幾乎全無內容可言,它的形式就是內容。開騷前,頂着紫色及藍色假髮的兩名動漫少女,不斷穿梭觀眾席,主動與觀眾合照再指示放上臉書hashtag,又熱情地公佈演出中歡迎拍照、錄影。還有身穿表演服的監製在觀眾席最後一排,拿着紙張指揮一切。演出在七彩繽紛的投影中開唱,不少短裙女優載歌載舞,又有日本服男優混入舞群,男女優唱着兩首(或多首)截然不同的歌,歌聲過度重疊,聲浪完全超標,直達令人不安的噪音級數。然而,形式上卻專門把日本偶像騷,所有可以出現的形式都精銳盡出,包括「著燈泡衫」、穿上熱褲的女優兩人一組在觀眾近距離「喇舌」,男女優在表演中不斷拋擲衣衫、氣球、縐紙、白色卷裝衞生紙到觀眾席,冷不防更四方八面地潑水。一時間菜水、豆腐渣滿天飛,還有布幕和皮球在頭頂掠過,就差沒有讓觀眾玩世界盃式人浪。
最匪夷所思的是,在歌舞連場的瘋狂世界中,我們對所有荒誕無聊、空洞白癡的種種演出和舉動,竟然毫不反感,反而情緒異常高漲。霎時間,觀眾如同置身革命浪潮之中,瞬間個體頓變群體,投入日本狂熱真人騷。無論投影中的流行音樂短片多麼劣質廉價、男女優唱出的歌曲多麼荒腔走板,現場觀眾席如何菜水淋漓,一切都無關宏旨。只要進入《革命偶像暴走騷》的瘋狂大世界,被集體情緒的巨浪淹沒人群,世界就絕不會讓你孤單。滿天飛的道具、疲勞轟炸的聲浪、無數娛樂符號襯托下,場內的體操式粉絲唱和尖叫,只要(跟着)做不要問,自然得到無縫銜接的集體亢奮。最後環節,更把觀眾「驅趕」到舞台,表演者佔領觀眾席,讓看與被看的關係逆轉。這時候,我們才驚覺現場多麼混亂不堪,人人被潑得狠狽,全身還在滴水,只能站着看逆地而處的男女優賣力地繼續又唱又跳。歌聲既盡,藍色假髮的表演者,一字排開七情上面列隊送客,過份熱情地逐一與觀眾握手擊掌,忍着淚說goodbye。
《革命偶像暴走騷》的導演兼編舞二階堂瞳子,為日本新生代話題藝術家,偏愛給合動漫和御宅族文化,與來自不同性別與年齡層的日本流行文化元素,矢志在劇場打造超現實的日本次文化圖景。《革命偶像暴走騷》作為一次日本偶像/流行/次文化的體驗之旅,在入場前已向每位觀眾派發雨衣和耳塞。我們披着鮮黃色保鮮紙般的雨衣,在安全適當的距離,與現場仝人一起瘋一起笑,一起看傻了眼。《革命偶像暴走騷》的40分鐘刻意追求過度、剩餘,日本次文化元素急促逼仄大爆炸,製造隨着過份膨脹、過剩而來的(文化)消化不良和嘔吐感,成功營造出一種無與倫比的超現實氛圍。無人會再去計較和細想這些流行文化、次文化的優劣,當下擁抱無從逆轉。剎那的失序,哪怕是誰在狂熱中與陌生動漫少女激動「喇舌」,又或許過後完全不認同不熱愛,鮮黃色保鮮膜為我們抵擋了一切,讓我們和菜水、豆腐渣絕緣,同時也把我們與現實世界區隔開來。或許,這就是「異托邦」。
步出澳門舊法院的一剎,忽然想起張愛玲筆下的佟振保:「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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