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對Ivo
van Hove作品印象,總停留在Juliette
Binoche參演的《安蒂崗妮》(Antigone)和《人聲》(Human
Voice)。猶記得《安蒂崗妮》在紐約Next
Wave Festival
2015發表時,時裝版《安蒂崗妮》的舞台以月亮盈缺為核心視覺裝置,既有「月亮背面」的隱喻,又讓渾圓月亮與長方形舞台組成視覺構圖。去年訪港的《人聲》,讓女主角不斷在長方形家居的落地玻璃窗邊講電話──我想,Ivo
van Hove大概是特別偏愛「幾何」構圖的吧。看過《源泉》(The
Fountainhead)、NTLIVE版《橋下禁色》(A
View from the Bridge)
之後,對這位炙手可熱的比利時裔歐陸劇場導演,又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改編自四十年代同名暢銷小說的《源泉》,是Ivo
van Hove近年的重要作品,也是今屆台灣國際藝術節(TIFA)
壓軸大戲,用上偌大空間規模來演繹一位建築師堅持自我的傳奇。《源泉》舞台上所展現的是一所建築事務所,有着真實的繪圖間、電腦桌、印刷機,景深盡處是超大LED投影屏幕livefeed部分重要場景,從「天眼」角度自頂至踵播放。英國舞台美學家Pamela
Howard 在What
is Scenography?
一書,曾謂舞台美學(Scenography)就是一個作品中的空間、文本、美術、表演者、導演及觀眾的無縫配合。簡單來說,即是演出空間的綜合創作,包括演員、台位、燈光、服裝、聲音、氣味的總結合。由此路進,縱然Ivo
van
Hove的劇場作品每每有着非常「話劇」的一面,然而舞台上的物質條件,既是建構觀眾想像的基盤、展示着詮釋故事的角度和態度,亦同時扮演着「說故事」至關要緊的角色。
《源泉》擁抱天才建築設計師洛克極度自我與張揚的氣質,把舞台上「一景到底」的建築事務所鋪陳為他的才華展示場。台前是洛克的繪圖間,靠近景深的台後方忙個不停、走來走去的「工作人員」,卻是《源泉》的演奏現場樂手及舞台管理人員。舞台不同區域的操作,赫然便是整個辦公室的工作實況。平凡的「一景」變化繁多,除了傳統的言情、衝突場面,部份節奏遽變的瞬間也被「真實」捕捉。如LED幕牆在紐約「大爆炸」一幕直接投影黑白爆炸映片,台左(茶水間)吹出強風,地動天搖間的鳥瞰式鏡頭,已「直擊」女主角多明妮卡身受重傷躺在血汨。真實與映象交織的剎那,我們彷彿置身洛克「寧為玉碎不作瓦存」的高亢情志中。所謂堅持、所謂純粹,莫如一場爆炸令人洪波澄明。每個人所誓死捍衛的,不就是腳下那碎片般的「一席之地」嗎?
曾被Ivo
van Hove搬演作品的《美國天使》劇作家Tony
Kushner坦言,Ivo
van
Hove創作的原是「反空間」(anti-space)的版本:「表演將整個事件投擲向演員及其表演,並不嘗試製造戲劇幻象。」香港劇場工作者甄拔濤認為,「反空間」就是「去掉(de~)空間」之意,拒絕製造傳統戲劇中的擬真「搭景」,重新詮釋劇場空間。觀乎《橋下禁色》的小劇場舞台便是從極度抽象、簡約如室內設計示範單位般的「巨型淋浴間」,講述塵世中的禁忌與壓抑。《橋下禁色》由紅色燈光映照下的兩名淋浴男子開始,再圍繞着非法移民、舅舅愛上姨甥女的精神亂倫開展故事。《橋下禁色》用玻璃築起籬笆般小圍欄,玻璃呈透明狀,圍欄頂上有着相同大小的長方形「屋頂」,使得整個舞台儼如一個超大長方形盒子。敘事者/說書人長時間像路人般瑟縮一角,故事人物就在大盒子中上演生死愛恨。末段,殘酷真相、亂倫畸戀被一一揭穿,眾人憤怒中扭打肉搏,屋頂隱形花灑灑下血水。所有人都被血色液體濕透,愈洗愈髒的肉體如後現代雕塑般糾結在一起,永恒的困獸之鬥。欲潔何曾潔,沒有誰是乾淨的。
《源泉》《橋下禁色》等所以能讓舞台空間呈現強大的戲劇魔力,林奕華在最近主講的「什麼是舞台:空間會說話?」為Ivo
van Hove舞台美學解密,指出Ivo
van Hove的劇場作品都由伴侶兼舞台美學家Jan
Versweyveld操刀。他們信奉着舞台美學的情感動員,從而產生的藝術昇華和提煉。原來我們口中經常提及的「景」,從來就不是佈景,而是一切信任、說服乃至牽動情感的基礎。尤其要透過舞台物質(裝置)與非物質條件(影像)開展出一個又一個視覺文本,讓觀眾進入特別被設定的戲劇主題公園。他們的劇場作品甚至為舞台美學重新定位,表演空間中的舞台調度、演員走位等刻意打亂現實與超現實的邊界,演員情感表演完成整個美學設定的最後一棒。因此,舞台美學固然是表演藝術最原初的「真」,也是創造觀賞心理空間的起點和終點。或許,舞台美學與空間運用這門學問,將是認知當代劇場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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