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9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走訪埼玉彩之國藝術劇場後記 (2017.7.29)


從東京都心奔赴埼玉的路上,我不禁想起蜷川幸雄對於觀眾的想像:一個過着普通生活的一般觀眾,必須克服許多日常問題才能進入劇場,例如這個月要看哪部戲? 自己看戲的時候老公小孩吃飯問題怎麼辦等等。所以對觀眾來說,看戲那天永遠是個格外不同的日子...。就以日生劇場為例吧。觀眾可能從有樂町站來,也可能從丸之內線地下鐵,還有包含千代田線在內靠近皇居那邊的地下鐵,也可能搭計程車等汽車來到劇場,大概有這四種情況。在日生劇場的入口你可以看到好幾根標示着上演劇目,極具異國風情的旗幟在上方迎風飄揚。觀眾看着這副景象推開劇場大門,然後爬上劇場階梯,終於進入劇場大廳。

蜷川對於觀眾如何進入他的戲劇世界,有着很深刻的思考。電視台出身的蜷川幸雄,沿用商業思維來經營劇場,他的劇團甚至像一家電視台,有多條主題路線的創作方向,儼如不同的節目頻道,發放着蜷川所相信的審美世界。尤其是如何吸引觀眾入場、如何讓觀眾接受蜷川式劇場美學,談的不是藝術與人生,而是戲劇與生活,相當具有街頭智慧。包括起用明星參演劇場,就是一種再明顯不過的「間離效果」。蜷川的老家就在埼玉的川口市,小時候跟媽媽去東京看各種各樣的表演,總覺得東京就是一個跟日常生活不一樣的世界。如今蜷川的觀眾倒過來,從東京走進埼玉的彩之國藝術劇場,或許又是另一種「間離」。從池袋以北的赤羽出發,二十分鐘的埼京線車程直達彩之國藝術劇場所在的野本町站。多坐幾站便是有小江戶之稱的古都川越。


彩之國藝術劇場由埼玉縣文化振興財團所營運,自1998年起開展「彩之國莎士比亞系列」,由蜷川幸雄擔任藝術總監,平均每年發表一部莎劇。單從進駐彩之國算起,蜷川莎劇新編已累積達二十多部,彩之國可謂是蜷川創作的主場。大部分的蜷川作品,都以彩之國藝術劇場的主場館 (約八百人) 規模為藍本,建構出與觀眾的最適當的交流空間和效果。今回到彩之國去,還遇上蜷川逝世一周年的「蜷川幸雄舞台寫真展」。「蜷川幸雄舞台寫真展」在彩之國藝術劇場的一條走道舉行,走道寬五米、長一百米。上方是玻璃屋頂自然採光,映照着蜷川七十年代社會劇場的黑白劇照、八十年代第一版《蜷川馬克白》的舞台風采、九十年代為倫敦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執導的李爾王海報、《蜷川馬克白》男主角市村正親在1999年擔綱演出《李察三世》的劇照、2014年《烏鴉,我們上彈吧》在香港新視野藝術節上演的盛況等等。「蜷川幸雄舞台寫真展」,為很多匪夷所思的舞台場景留下定鏡特寫,《美狄亞》中美狄亞鱗片般的盔甲、《哈姆雷特》的鐵網監獄,還有兩載以前蜷川插着喉管、坐着輪椅的謝幕照。


走在蜷川走過千萬次的走道上,看着蜷川手稿和蜷川案頭的莎士比亞塑像,似乎置身他對劇評人的撂狠話和矢志要以《美狄亞》和《蜷川馬克白》揚名立萬的情境。破格的蜷川,曾經讓歌舞伎的著名男優,來演《蜷川馬克白》的女巫,即劇場台板上的日式「魔女」。後來更乾脆讓同一位歌舞伎男優擔演《美狄亞》女主角,不但用男聲說白,劇終還以雷霆萬鈞之勢,從日式城堡飛昇而去。兩劇演到高潮激動處,甚至奏出同一闋日式樂曲。這種揉合歌舞伎表演形式和略帶誇張的寫實演技,既是蜷川在八十年代的標誌性劇場選擇,也遺留在《蜷川馬克白》的2017版。縱然蜷川對於日本表演藝術傳統近乎情意結的偏愛,源於從小陪伴蜷川長大的「文樂」(淨琉璃木偶戲)、歌舞伎、歌劇和芭蕾,但他坦言對自己劇場作品的要求,建基於「既不屬於東方,也不屬於西方,不純然強調風格樣式,也絕非寫實的表演」。從日常時間到非日常時間,似乎這樣才能邀請觀眾進入名叫「蜷川幸雄」的戲劇烏托邦。


作為觀眾的擺渡人,性格暴烈的蜷川從不掩飾對觀眾充滿「征服」的心態,除了名句「開幕三分鐘決勝負」,場刊中明言要「一舉把世界擊倒」,還把台下漆黑的靈魂描繪為「千刄千眼」---假如觀眾席裡坐着一千名青年,他們手裡就等於握着一千把利刄。我想,我得打造一個足以對抗千把利刄的舞台。那就是我的使命。---2017的《蜷川馬克白》現場,彩之國正販售着由佛壇、紅月亮和櫻花組成的甜品「蜷川馬克白限定」。或許,蜷川留下的文創事業,虛則實之,正進一步征服觀眾的胃。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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