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劇場觀眾都把2019年第一個周末的晚上,選擇與《潘迪華音樂旅情演唱會》(A Sentimental Journey - The Rebecca Pan Tribute
Concert)同行。進念舞台,把將「英文歌、日本歌、法國歌、中東歌、義大利歌,加入了中文,變成了─我的歌」的潘迪華視為半世紀前的香港文化先鋒,具有Global sense of place的文化拓荒者。潘迪華 Rebecca Pan不但是中國流行音樂樂壇一位傳奇人物,更是首位遠赴歐、美表演的華人歌星,於1964年與英國EMI唱片公司簽約,衝出香港。六十年代的香港國語時代曲流行將外語歌填上中文字,潘迪華逆反這種慣性思維,充滿文化自信,創意地為中文曲譜上英文歌詞。她在1965年倫敦發表的第一張SP,Will The Orange Blossom Smile(花弄影)及Willow Pattern Blues便是中曲西詞的作品。
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舞台上的潘迪華,與香港的成長相伴相生。一系列香港老照片,懷舊商店的特寫,單層巴士、人力車、擔挑挑夫在馬路悠然來去——香港就是從這六、七十年代灰濛濛一片中走過來的。半世紀之前,恐怕連所謂「世界主義者」、「世界公民」的文化理念還沒來得及確立,潘迪華已藉着「旅行歌手」的身份,穿梭於世界各地演唱。因此,《潘迪華音樂旅情演唱會》就像跟着潘迪華跑江湖的步伐腳印,從廿多歲在香港出道,成為第一位擁有自己歌迷會及會歌Nee Nee Wo Wo (你你我我)的香港歌手,到在Soo Chow Evening(蘇州夜曲)、Ding Dong Song(第二春)、Kowloon
Hong Kong,把中國傳統情懷、香港西化活潑一面帶到海外,香港的城市身份、香港的蒙昧初開,在舞台上得以立體地重組。香港的無限可能性、東西合璧在潘的歌曲中,顯得既在地又國際。歌曲在環球經濟的流動,表演作為一種新興產業,使得在一萬港元已能買下房子的世代,歌者/表演者/藝術家的她,足以坐上六千港元的機位,與她的新興文化消費者建立關係。
潘迪華的歌者之路,不局限於自己的出生地。進念舞台上的呈現便充滿各種行旅的符號,汔笛聲、行李箱、電影《阿飛正傳》中旭仔要出走的片段。黃耀明唱出改編自〈綠島小夜曲〉的I am Yours,更是多重地域、多重語言轉喻下的文化想像,加上林二汶、岑寧兒等選唱的
Ding Dong Song、Kowloon Hong Kong等經典歌曲,所陳列的原是香港城市進化的徵兆,潘迪華「旅行歌手」的成功,恰恰說明社會結構、文化權利,城市間政治與經濟種種長足發展。那麼,《潘迪華音樂旅情演唱會》的劇場性——潘迪華的歌曲文本、進念舞台的物質條件與整個「旅情」的展演實踐,不僅說明了香港,也製造了都市經驗和城市表演藝術文化(潘迪華的歌曲如何講述香港,進念如何講述潘迪華和香港歷史文化)本身。
觀賞《潘迪華音樂旅情演唱會》之時,我不斷想起去年十一月初,同樣在香港文化中心上演的進念「實驗南音香港」《瞽師杜煥》。杜煥(1910 ﹣1979年)被認為是香港最後一位正宗「地水南音」大師。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於香港電台《杜煥南音》節目演唱南音,更將當時新聞故事作為即興唱作題材,直至1972年港台因減少播放古老文化節目而停播該節目為止。杜煥以一心三用,左手操拍板、右手彈箏、口中歌唱絕技為人津津樂道。1974年,德國文化協會邀請杜煥演唱〈客途秋恨〉、〈男燒衣〉等曲目,唐健垣為唯一徒弟。美國匹茲堡大學音樂系教授榮鴻曾,於1975年收錄杜煥於酒樓演唱16首南音歌曲,部份經由中文大學輯錄成唱片《訴衷情》。杜煥曾於香港大會堂劇院、中文大學博物館演唱。1979年病逝,傳統盲人派「地水南音」自此成為絕唱。劇場《瞽師杜煥》通過多媒體的展演,從戰後的香港,茶樓酒館到電台的興起,講述杜煥傳奇一生。他為世所傳誦的是南音〈客途秋恨〉,他身上所盛載的卻是南來(從中國到香港)藝人在戰後的流徙故事。
五十年代,杜煥與潘迪華同樣與香港相遇。杜煥在香港得到演唱和電台廣播的機會;潘迪華在香港灌錄第一張大碟《潘迪華與世界名曲》,六十年代為英國大東電報局拍攝宣傳香港的紀錄片《East West Island》,主唱主題曲My Hong Kong,並成為無線電視《歡樂今宵》的歌唱台柱。他們都與香港的城市與廣播結下不解緣,飛得又高又遠,也走入藝術殿堂。他們的故事,毋寧也就是香港的故事。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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