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全球被疫情陰影籠罩,現場舞台觀演成奢侈。漫長時間裡,我們留家抗疫: 聽(老)歌、煲劇、流連網絡,連工作也不得不倚賴zoom meeting, zoom teaching。剛結束的學期,在學院講授香港流行文化,密集地重溫六、七十年代至今香港粵語流行曲的發展歷程、高低起跌,亦於香港獨立音樂創作人周博賢一次分享會中,進一步重新審視廣東歌與香港文化身份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十一月下旬的《假音人回到浪漫音樂會》專注地「回到浪漫」,傾聽「假音人」選唱呼應「浪漫」標題的陳百強歌曲,瞬即將沉溺多時的思考,幻化為跨越兩世紀的對話。
從〈佐敦〉開始認識「假音人」,在MLA、SERRINI之前香港老早就有玩味十足的〈什麼是青春〉、〈我愛上了你的男朋友〉、〈寂寞的 TB〉、〈女飛賊〉、〈造世界〉等「假音人」非典型廣東歌。《假音人回到浪漫音樂會》出於進念《香港歌書》系列的音樂企畫,重新「玩」陳百強的〈幾分鐘的約會〉、〈一生何求〉等廿一世紀版本---從John Williams的電影配樂〈第三類接觸〉開始,重新進入八十年代陳百強音樂世界: 耳熟能詳的〈戀愛預告〉、〈漣漪〉、〈First Love〉、〈凝望〉、〈夢境〉、〈夢囈〉、〈我的故事〉,原來都出自陳百強的旋律創作;〈粉紅色的一生〉改編自陳百強鍾愛的法語歌曲〈La Vie En Rose〉;〈今宵多珍重〉更是陳百強主催的「舊瓶新酒」,將老歌注入八十年代的青春氣息。《假音人回到浪漫音樂會》從全新角度重臨二十世紀香港廣東歌盛世盛況,光是隨着歌詞回到香港曾經浪漫過的那些年,彷彿遠遠不夠。當時音樂的多樣性,從國語老歌、歐美流行曲、電影配樂,全都是「陳百強」俊美形象後的音樂內涵;就是陳系情歌代表作〈幾分鐘的約會〉,也與香港地鐵通車後城市節奏徹底改變密切相關。
日常講述香港粵語流行曲發展史,探討主流與獨立音樂的相伴相生、情歌與非情歌的血肉相連,思考廣東歌與香港文化身份之間的建構…作為香港流行文化研究者,一直處於廣東歌的洪流,亦從不否認批評者指出我們埋首於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研究,多半源於對音律一竅不通。然而,關鍵的是從事廣東歌的漫長追蹤,更欠缺的是時間的距離。恰如「假音人」在舞台上「復活」陳百強的歌曲,周博賢在分享會上談香港粵語流行曲究竟有沒有音樂上的「香港性」,令人重新體會香港粵語流行曲、香港流行音樂工業這個salad bowl,說穿了就是「港式茶餐廳」。恰如周博賢所寫的〈我愛茶餐廳〉:「星洲炒米古法蒸青斑,西冷扒叉雞飯,齋啡檸水鮮奶滾水蛋,款式相當廣泛,令我驚嘆,實太璀璨,若怕分散,亦有套餐。…港式餐廳流傳成為文化,陪同人群見證繁榮和低窪,豪情瀟洒氣慨似少年劉華,外貌帶點草根卻高雅…」
又或許,思考香港粵語流行曲究竟有沒有音樂上的「香港性」,就如追問香港有沒有「香港菜」一樣。香港餐廳食肆菜式中西合璧,中西日Fusion琳琅滿目。Fusion一詞尚未普及,香港已是融合中西(飲食) 文化的城市,「香港菜」本身就是Fusion,集各地精髓再加以改良、研發及本土化。正如香港粵語流行曲自然有汲取廣東小調的「中國風」基調;八、九十年代香港流行音樂工業市場迅速膨脹,使得創作人大量尋覓歐美日台的音樂改編為廣東歌,英倫電子、吶喊搖滾、藍調怨曲,甚至雷鬼節奏亦紛紛浮出水面。相比歐美音樂文化內層建築(infra-structure)的成熟,亞洲(流行)音樂狀態多是摸石過河、見步行步。亞洲城市可能地理上彼此靠近,卻因不同文化氛圍、政治場域、經濟結構、宗教背景等等,發展出種種與別不同的生存策略和音樂面貌。
因此,我常常有種感覺,倘若要歸納八十年代流行音樂盛世的成功因子,再刻意嘗試回到過去,原是個自囿於good old days、「愁看殘紅亂舞」的偽命題,與悵惜水裡被吹縐的影子無異。真正值得思考的是在資訊爆炸的世代,聽眾愈來愈容易接觸來自世界各地的音樂成果,香港流行音樂在曲詞編唱乃至舞台表演上,如何通過視聽的美藝、情感,與閱聽者共鳴共震,彼此成為共享香港(流行)文化的「想像的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