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屆香港藝術節2023,相當有膽識地,將於二月底連續四天放映一系列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劇團的劇場電影(ITALIVE),包括享負盛名的《羅馬悲劇》(𝘙𝘰𝘮𝘢𝘯 𝘛𝘳𝘢𝘨𝘦𝘥𝘪𝘦𝘴)、《封塵舊事》(𝘛𝘩𝘦 𝘵𝘩𝘪𝘯𝘨𝘴 𝘵𝘩𝘢𝘵 𝘱𝘢𝘴𝘴),還有加入全新創作力量的《伊迪帕斯》(𝘖𝘦𝘥𝘪𝘱𝘶𝘴) 和《易卜生之屋》(𝘐𝘣𝘴𝘦𝘯 𝘏𝘰𝘶𝘴𝘦)。所謂「膽識」,並非對劇場粉絲而言,香港相信已有不少Ivo van Hove或ITA的集郵追星族;而是從片長(兩小時到五個多小時不等) 到內容深廣度,這四部ITALIVE與英國National Theatre Live(NTLIVE)異曲同工,都是歐陸劇場跨向世界的劇場電影形式,如何短時間內觀賞與消化,大概是ITA鐵粉在這密集朝聖之旅中的幸福的煩惱吧。
過去追蹤Ivo van Hove或ITA的作品,談得最多的自然是「封箱之作」《羅馬悲劇》。2006發表以來《羅馬悲劇》盛名不衰,被譽為當代劇場巔峰之作。《羅馬悲劇》談媒體與政治,Ivo van Hove心靈手巧改編經典的科利奧蘭納斯、凱撒大帝、安東尼和埃及妖后為現代政客,在新聞發佈中心般的場景中,活現政治人物種種利益關係網、揭示王者安身立命的要領。脫胎自三部莎士比亞歷史劇的《羅馬悲劇》,不但將歷史人物的命運際遇「現代情境化」地分解再裝嵌,同時把舞台空間的可能性放大到極致,任由現場觀眾穿梭整個新聞工作室,近距離參與目擊所有大人物與宿命相遇和搏鬥。
同樣將經典人物「現代政治化」的有《伊迪帕斯》。2019年英倫新晉導演Robert Icke擔任ITA駐團訪問藝術家,期間編和導了廿一世紀《伊迪帕斯》。《伊迪帕斯》大有ITA簽名式,時裝版Oedipus從政,是選舉候選人,舞台上的選舉辦公室與倒計時時鐘,預示着Oedipus命運與投票走勢的相反走向。春風得意之際一切歸零、高峰墜落。植根於古希臘悲劇Oedipus的《伊狄帕斯》,甚至讓女兒Antigone充當助選團隊的攝影師,相親相愛的小家庭羨煞旁人。然而,選舉中老早答應重啟的一宗死亡調查,原來直接牽扯出伊狄帕斯殺父娶母身世之謎,政界明星霎時間焦頭爛額。同是探討罪與罰的題旨,《伊狄帕斯》更多的指向媒體與民意的關係,傳統伊狄帕斯悲劇自是命運的播弄,現代政治人物的「悲劇」、「命運」卻涉及更複雜操作。形象行銷、民意走向、政敵攻訐、道德審判、網絡輿情,乃至無形大手的政治操弄,無一不是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為山九仭,任何一件微小拼圖出錯,都會為「命運」帶來災難性結果。因此,《羅馬悲劇》與《伊迪帕斯》在「一景到底」的舞台設計原則中,分別選擇媒體新聞中心及選舉辦公室,作為表演的核心場景。全因為現代政治中,媒體論述是面子,媒體如何操作新聞是裡子;同理,競選活動是面子,競選策略、如何打好公關牌也是裡子。兩劇都把現代政治的「後台」直面觀眾,為新時代網絡世界,重新打開思考群己關係的空間。
另外兩齣ITALIVE,《封塵舊事》、《易卜生之屋》則聚焦於家庭的淺深恩怨,暴露出原生家庭對每個人的深遠影響。《封塵舊事》改編自荷蘭文學著名心理小說,由開場的第三代小夫妻結合,無意牽扯一樁祖母時代發生的謀殺案。秘而不宣的家族傷口,負罪的人生直接催生兩個貌合神離的家庭。《封塵舊事》由Ivo van Hove親自操刀,場景訂定在儼如排練室的玻璃鏡房,說話的劇中人都坐在面對觀眾的椅子上,像極台上演講或審訊中作供者。家族三代對家庭及往事都有不同的理解,說到激動處每每不禁在玻璃上留下痕跡,又隨即抹去。家族中人千絲萬縷互相拖欠又無可奈何,剝落的家族天花墜入塵埃,全劇就在一片大濃霧中作結。
四部ITALIVE中,《易卜生之屋》可謂是近年表演藝術界的話題之作。2019年澳洲劇場及電影導演Simon Stone,與ITA合作發表技驚四座的《易卜生之屋》。《易卜生之屋》是Simon Stone繼2018年《史特林堡酒店》(Hotel Strindberg) 後,再次將戲劇的表演核心圓融在舞台設計上(按: 《史特林堡酒店》直接將整座酒店搬上舞台,觀眾從不同樓層落地玻璃望入各房間,逐一透視現代人故事),於《易卜生之屋》使用360度旋轉舞台,讓一座玻璃度假屋,剝洋葱式浮現同一屋簷下一家三代極力遮掩的壓抑與創傷。Simon Stone身兼編與導,《易卜生之屋》將挪威現代戲劇之父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好幾部重要作品,如《玩偶之家》(A Doll's House )、《群鬼》(Ghosts)、《海達.珈珼珞》(Hedda Gabler)的人物和主題因子共冶一爐,堆疊出家庭三代人物如何互相傷害,終致不可收拾的故事。當中控制狂男主人、無力擺脫命運的痛苦女主角、家庭(冷)暴力、金錢糾葛、亂倫絕症遺傳病、欲蓋彌彰的種種罪行,與外在世界的瞬息萬變緊扣緊纏,如英國脫歐、歐洲難民問題、某些國家資金不尋常湧入歐洲等,都是《易卜生之屋》映照出的時代倒影。
《易卜生之屋》的 360度旋轉舞台,既貫穿「一景到底」又變化多端的戲劇表演狀態,也使得觀眾產生偷窺心理,與《史特林堡酒店》的奇觀效果同出一轍。旋轉舞台在歐洲自是家常便飯,柏林列寧廣場劇院 (Schaubühne Berlin) 的Thomas Ostermeier《玩偶之家》,堪為劇場旋轉舞台的驚艷之作。旋轉舞台中冰冷透視的中產家居、高懸的偌大鏡子,如同被監視的實驗室,娜拉就是白老鼠。《易卜生之屋》玩更大野心更大,舞台上與真實房子呈一比一大小的度假屋,因應敘事中每段時間軸轉變旋轉一次,由開場的1974、2004、1969、2000、1964、2014、2015、1964直至後來的2017,藉此捲入不同的人和事,打亂傳統說故事的程式。小屋從1964年初建成,到2016年付諸一炬,Simon Stone以超現實的表現手法,加上非線性的時間邏輯,旋轉的三維空間造就電影閃回(flashback)般的明快節奏,在穩定的空間中,不同年份的跳接情節輕鬆轉換。比照之下,《封塵舊事》相對靜態,涕淚縱橫後黑雪羽毛般落下大地一片黑。原來世人與劇中人並無二致,無論願意與否,都是大霧天走在荊棘叢中,帶着新傷舊恨夷然活下去。
想當然的是,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劇團(ITA)作為歐陸劇場的領頭羊,是個非常有效和具影響力的藝術平台,在固有的藝術網絡下匯聚各路新知舊雨,Simon Stone, Robert Icke就是特別出彩的兩號人物。而ITALIVE的開發和推出市場,正好更全面地將ITA的表演藝術/文化領導力推向世界。雖說ITA 有系統推出ITALIVE之前,Ivo
van Hove為數不少的作品已由英國方面製作NTLIVE放映,如《橋下禁色》(A View from the Bridge)、《沉淪》(Obsession)與《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等,但都只限於與英國劇團、劇院及藝術家的合作的劇目。如今ITALIVE陸續面世,ITA將更自主更有計劃地展示獨特的藝術成果和表演風格。ITALIVE的字幕配置固然克服荷語劇場現場觀演的局限,ITA作品的形式與內容,長遠亦是藝術教育的示範單位,突破傳統戲劇觀眾一貫對文本、改編和表演藝術的審美經驗,長出想像的翅膀。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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