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觀賞希臘劇場幻象大師Dimitris Papaioannou執導的演出,是在2018年年底台北兩廳院主辦的「舞蹈秋天」。當時差不多大部分香港表演藝術創作人、評論人、行政人和舞台管理人員,都慕名來朝聖《偉大馴服者》。出生於雅典的希臘大師Dimitris Papaioannou,早年以畫家、漫畫家身份從事舞台表演藝術創作,兼任導演、編舞家、表演者,以及佈景服裝與燈光設計師。首個藝術創作週期(1986-2002)以自組Edafos Dance Theatre舞團為基礎,九十年代便已創作出驚艷之作《美迪亞》。2004年及2015年,Dimitris Papaioannou先後執導雅典奧運、歐洲運動會開幕禮。儼如清明上河圖,Dimitris Papaioannou羅列希臘諸神的群像,一幕幕希臘文化圖像從畫作中瞬間立體顯現,指向廿一世紀的夢幻競技場。Dimitris Papaioannou的舞台展演方式和兩次運動會開幕禮表演,也成了最好說明古希臘文化的人文關懷和身體之美的佐證。
Dimitris Papaioannou的視藝背景着重圖像思維,使得作品往往從傳統戲劇偏重情節和人物的舞台,一轉而為以構圖、物料創作的巧思和隱喻,為故事帶來嶄新場面和詮釋。如九十年代初《美迪亞》,美迪亞殺兩子的場面,女主將套在左右手上瓷娃娃互撼擊碎,任由娃娃體內紅色紙條噴灑四周。新版本《美迪亞》強調美迪亞的動靜和造型如同蜥蝪,取其涼血動物的心狠。爾後《NOWHERE》則是2009年在希臘國家戲劇院的創作,舞台上展示出舞者如何與燈光設備、吊桿結構共演,電腦編程設計讓26位表演者移動在機械設備之間,重新思考當代表演藝術中人類與機器的關係,甚至,人已是機器。
Dimitris
Papaioannou經常被描述為劇場中的形象雕刻家,不斷從視覺藝術和希臘神話汲取創作靈感。2017年《偉大馴服者》(The Great Tamer),為其「以畫家之眼創作劇場」的頂峰。《偉大馴服者》一名脫胎自《荷馬史詩》,指時間終將生命馴服。在「時間無敵」前提下,夾雜希臘文化的身體美學,重新模擬不少藝術名畫名場面,一幕幕歷史與人文藝術真人呈現,如林布蘭的《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波提且利的《春》《維納斯的誕生》、米高安哲羅等的作品,將大眾耳熟能詳的畫作畫面恣意重現。《偉大馴服者》的身體意象,已不盡然只展示「健全的精神寓於健康的身體」的希臘身體觀;進一步將人類認為美的勻稱身體,「剪」得支離破碎—乾脆把女子上肢「鑲嵌」在兩條粗壯的男子大腿上,直接衝擊觀眾慣有的視覺美感。(其中多次重複的橋段如開場「白布蓋住赤裸身體不斷被吹走」的徒勞,更是向Pina致敬的小心思。) 此外,發表於2021的《Transverse Orientation》,Dimitris
Papaioannou延續舞台慣技和風格,帶來古希臘神話的牛頭人身怪物Minotaur,以強烈神話色彩的圖像,糅合奇幻肢體語言,塑造舞台奇觀。
「希臘—視藝—身體」固然是Dimitris
Papaioannou的創作關鍵詞,及至創作於疫情期間的《INK》,似乎嘗試把希臘元素拋開,專注研發小品。兩名男子,一說是主人公與他的鏡像,在「玩水」狀態中互相纏鬥、互相黏連、互相霸佔、互相征服。舞台上的Dimitris Papaioannou一身黑衣,他的「另一半」卻是赤裸白人年輕軀幹形象。他們既是黑暗與光明,也是現在與未來。在「玩水」這件事上,《INK》借助水和海洋生物等特質,大玩情色隱喻。八爪魚不只噴水、跳脫不可控,更多次「攀上」男體重要部位,充滿黑色幽默。Dimitris Papaioannou坦言他的創作焦點是把人體當作一種工具、一種顏料、一種情欲能量,就像希臘雕塑。情欲更是感官與靈魂的交織,人體恰恰便是情欲最直白的表達。
與目不暇給、台上豐富多變的《偉大馴服者》相比,《INK》刻意簡約和粗糙。在垃圾袋般黑色尼龍布組成景深的「牆」之下,每每以半透明塑膠板「阻擋」觀眾對他的「另一半」的凝視,再讓流水湧向兩人身體,濕透的二人一舉一動都掀動水花,視覺上如同置身水世界。《INK》談脆弱、談快感、談靈魂、談自我與自我的鬥爭,沒有打正旗號以希臘悲劇和悲臘神話為題材的《INK》,底蘊無疑相對個人化,放射出來的能量也傾向過癮好玩,多於創作經典。想當然的是,當Dimitris Papaioannou自娛自嘲到了極致,我們看到的不再是人體或水世界,而是冥冥中與孤獨的「我」再相逢。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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