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7日星期四

進劇場《安蒂崗妮》論河蟹?(2009.08)



還沒看完整齣進劇場的《安蒂崗妮》,腦海中便已浮起「《安蒂崗妮》論河蟹」的劇評文章標題。「河蟹」作為普通話「和諧」的諧音,晚近已成為論國情談時事的關鍵詞,專指在「國家民族社會大和諧」的堂皇敘事下,壓抑異己聲音的華麗空洞主旋律。以精緻、詩化舞台風格見稱的進劇場,她的《安蒂崗妮》究竟如何與跟維權民主相伴相生的「河蟹論」抱個滿懷?

希臘悲劇《安蒂崗妮》相信是相當吸引劇場人的一個經典故事。《安蒂崗妮》主要講述底比斯國王伊狄帕斯王的幼女安蒂崗妮決意違反禁葬令,要好好埋葬背負叛國罪名的兄長,並與繼任為國王的舅父兼未來公公克里昻展開了一場政治、倫理、道德的激辯。當中所牽涉的個體與集體、利益與公義、愛情和親情種種主題因子的拉扯對決,造就多重的戲劇張力和舞台可能性。2007年香港天邊外劇場的《焚城令》,就把《安蒂崗妮》改編為一齣探討香港古蹟保育議題的劇場作品;並把大量篇幅保留在主角面對道德抉擇時進退維谷的困境,着力鋪陳箇中的艱難和痛苦。

夢幻般的來世應許

進劇場《安蒂崗妮》則反其道而行。甫出場的安蒂崗妮,已是甘冒大不韙偷溜出去埋葬兄長後,歸家的狼狽模樣。之後劇中人如褓姆、姐姐、情人、獄卒、已繼位為國王的舅父兼未來公公輪番登場,這才如剝洋蔥一樣暴露出安蒂崗妮堅決要安葬兄長所付出的重大代價。這一系列人際關係的羅列中,進劇場掌握得最好的,其實並非安蒂崗妮乃是伊狄帕斯王女兒的「英雄血統論」,而是反覆強調安蒂崗妮的貴族女子的身份,及其背後所隱伏的安穩幸福平常日子──只要安蒂崗妮安份守己、放棄「維權」,美好的婚姻家庭生活馬上唾手可得──可以嫁給愛人、為底比斯王朝生兒育女,從此王子和公主就快樂快樂生活在一起。

為了強調這一夢幻般的來世應許,進劇場《安蒂崗妮》安排了飾演皇后(克里昻夫人、安蒂崗妮的未來家姑)的貴族婦人,在演出前半段以後即在舞台一隅沉默低首編織毛線。全劇未發一言的皇后愈低調編織,她的裙擺便愈長愈富貴。這裡明顯以貴族女子的安份守常,對照安蒂崗妮「貴族─女子─犠牲-維權」的巨大反差。並且以此作為《安蒂崗妮》中,克里昻與安蒂崗妮長達四十五分鐘(全劇約兩小時)雄辯滔滔的奇詭佈景。

失策的「以情代理」

可以想見,克里昻與安蒂崗妮的激辯場口,必定是進劇場《安蒂崗妮》悉心經營的重頭戲。他們之間既是舅舅和外甥女、未來的公公和媳婦、現任國王和前朝公主,亦是君主和臣民,按理他們的辯論大概會相當唇槍舌劍、拳來腳往、字字鏗鏘。可是歷時超過半小時的辯論中,觀眾聽得最多的,卻是克里昻多次低首下心呢喃着:「你為何不肯以大局為重?」然後安蒂崗妮則應之以重覆百遍的「我是伊狄帕斯王的女兒!」、「他(波利尼斯)是我哥哥!」

這場戲肉所以令人莫名其妙,恰恰在於進劇場《安蒂崗妮》在這個重要場口失策「以情代理」。克里昻與安蒂崗妮的辯論,並沒有帶出層層遞進、反詰質問的論理效果,取而代之的是悉心經營人物的服裝細節和身體語言。克里昻西裝畢挺別上精緻煲呔影射煲呔,一面大發其「河蟹論」一面青筋暴現暴跳如雷,展示「我坐得呢個位」的左右為難、焦躁不安。安蒂崗妮卻每每被問得無言以對,花枝亂顫抽搐飲泣後,再輔以痛哭狂號作結。演員所表現出激盪情緒自然不無感染力,在理據上卻不免流於平淡乏味,使得安蒂崗妮最後的慷慨就義大打折扣。

重拾「詩化劇場」的特色?

說實話,經過去年在新視野藝術節借用「引錄劇場」講香港現狀的《樓城》實驗後,進劇場其實已相當自覺,要重拾自己最擅長的「詩化劇場」的特色。這次更明顯在《安蒂崗妮》的「詩化」可能性花上心思,包括在演出開首即借助演員當眾熱身、朗讀場地規則勸諭觀眾關掉手機、「說書人」紀文舜講故事來龍去脈和皇后低頭編織等。經營間離效果和敘事框架,使得全劇更具思考的距離和參差的對照。進劇場所運用的「雙語劇場」的特質,低下階層的角色如褓姆、獄卒講廣東話,皇室貴族如國王、王子、公主講英語,尤其是獄卒替安蒂崗妮寫遺書時不懂拼寫英文生字,固然也令觀眾會心微笑。然而,探討社會以至國家議題畢竟不是進劇場的強項,如同去年《花魂》所觸及對軍國主義的批評、《樓城》的民生社會議題,《安蒂崗妮》對「河蟹論」的省思未免流於浮面,始終未能產生更強大的批判力量。

想當然的是,在舞台服裝花心思也是進劇場「詩化」的另類進路。觀乎《花魂》女鬼複雜多變的黑裙白臉造型、《樓城》颱風下香港市民的cyber太空服,今回《安蒂崗妮》中皇后的宮廷大傘裙、國王西裝革履,皇宮體制以外的年青王子和獄卒們則穿上2009最時尚的男裝leggings配黑短褲。女主角安蒂崗妮,當然被安排了有着希臘自由女神味道的深紫色連身裙,與之「撞色」的彩藍色腰帶更是全劇末段安蒂崗妮的自縊凶器。因此,進劇場在「詩化」營造層面上自然見其所長,可是《安蒂崗妮》卻儼如一幅編織得細緻漂亮的檯布,邊緣的紋飾流蘇秀麗精巧,檯布中央最大的篇幅卻未能發揮更大的創意。如果《安蒂崗妮》對「河蟹論」有所指向的話,或者劇中的國王和安蒂崗妮之間勉強也有「河蟹論」的特色──你有你「河蟹」、我有我「維權」──對話是有了,可惜還是交流欠奉。

原載於《文化現場》第十六期(香港),頁5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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