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1日星期四

落入凡間的進劇場--評《樓城》(2008.12)


因為撰寫導賞稿的緣故,早於暑假時便已知道「《樓城》=進劇場+引錄劇場」的演出資料。既然「引錄劇場」強調走訪香港社會各界人士、廣納民間聲音,當時就一直納悶,將於香港大會堂公演的《樓城》會否演變成不斷「去片」的街頭訪問放映會?

進劇場《樓城》所以令人期待,主要是它「言說香港」的主題,已然意味着進劇場在創作風格上的重要轉折。進劇場作為香港為數不多的跨文化雙語劇場,銳意走出一條與文學音樂相伴相生的「詩化劇場」風格化路線。其一系列「文學劇場」小品,更成為不少劇場人的心頭好。近年進劇場不時落入凡間,嘗試發展「社區劇場」。包括與從屯門婦女家庭史出發、與屯門婦女共同創作的《在城市列車上的她》(2003)、《屯門‧暫‧借‧問》(2005)等。然而,相對於「文學劇場」,進劇場的兩齣關於屯門的「社區/社會劇場」畢竟只屬牛刀小試、規模亦相對較小,很大程度上依然不脫「鼓勵屯門婦女創作發聲」的陳詞濫調。

社會劇場新點子

明顯地,這也與進劇場對「社區/社會劇場」的定義有關。即如莫昭如的亞洲民眾劇場同樣針對特定社群或社會議題發聲,由於其自身的社會抗爭/運動經驗,使得民眾劇場針對當下社會問題進行種種再現、譏諷的同時,亦傾向於採取非常草根的表演形式和思考方法,就是以社會運動中常見的街頭劇和唱歌傳達控訴、發放不平則鳴的強烈信息。因此可以理解,即使抓住了重要的社會議題經營「社區/社會劇場」,一切也必須回到能夠圓融各種因素的劇場形式。否則,純粹的政論甚至是「維園阿伯」式的抒發,只會淪為進念「後東宮西宮時代」一類「社會啟蒙」口水大會。那麼,進劇場一貫優美詩化、相對精英的特質,亦不可能一下子就把(用劇場)「言說社會」掌握得玲瓏剔透得心應手。這時候,進劇場旗幟鮮明引進英國「引錄劇場」,就很明顯要為經營「社區/社會劇場」所缺的一塊,添上重要的新風格新點子。

當《樓城》開宗明義要夥拍曾為Pet Shop Boys世界巡迴演出創作錄像的英國著名錄像組合Burst TV,以及多位香港與英國演員,為觀眾訴說一個「一個有你有我的香港城市建築故事」(Build it up. Tear it down. Who cares?),筆者曾經一度創傷地疑惑《樓城》可能會被演繹成進念《嘰哩咕嚕搵食男女》的「陶傑短片大放送」,或瘋祭舞台《曝/光》中長達一個多小時的「香港女教師血淚史」大控訴錄像播放。然而,進劇場《樓城》所引進的「引錄劇場」,其實並非受訪者在鏡頭前一言一語的放映,而是把受訪者及其言語,一轉而為劇中的角色和演員的台詞。因此之故,《樓城》中便大量出現香港社會各界人物,包括陸恭蕙、杜葉錫恩、陶傑、邵家臻、朱凱迪、謝柏齊、施永青等,和跟他們有關的種種經典場面(如保衛皇后碼頭一役)的再現。

香港歷史的行程表

《樓城》把整個表演的Rundown稱為「行程表」(Route Sequence),意味着要帶領觀眾沿着香港的歷史足跡再走一次。於是,從<南中國海上的一顆石頭>、<六零年代的班房>、<時尚的西服們>、<T45的自言自語>到<權力之手>,蜻蜓點水式的勾勒出香港如何從一個寂寂無名的小漁村搖身一變為亞洲重要城市。從英國殖民者進駐發展、再到六十年代石硤尾大火催生出第一代公共屋邨、七十年代以後的高地價政策等等,進劇場的「雙語劇場」更在處理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拉扯中大派用場。語言也成了貫穿《樓城》的重要元素,使得傳教士、港督、香港買辦、七層公共屋邨內的七十二家房客各自操着自己的語言,展示出香港混雜、複數的本土性。

「香港歷史的行程表」部份刻意為「言說香港」奠定言說的基礎,將《樓城》真正要討論的「香港是個沒有靈魂的城市」歸因於殖民統治等歷史條件。可是,「香港歷史的行程表」依然糾纏於「香港是個受害者」的被殖民情結,香港文化的豐富性乃至於香港發跡的偶然性,便赫然在扮演殖民者的「這四堵墻(公共屋邨)怎能住人」聲聲驚呼和嘆息中被消音、被掩蓋。另一方面,長於發展「文學劇場」的進劇場,恐怕在如何抽繹「歷史情節」上亦未能呈現出相對的厚度和深度,「香港歷史的行程表」的景點跳躍不免幅度過大、結構亦略見鬆散。

「引錄劇場」的紀實特質

當然,《樓城》全劇重點應在<天氣報告>及以後的一系列在地信息和抗爭事件。當中尤以「颶風消息」中一系列的颶風投影、樓房錄像所描繪的,最具「香港石屎森林」的質感;舞台上的「小蜂巢格子」亦成為樓房錄像無遠弗屆的絕佳投影場景。及後的陸恭蕙主催的反填海訴訟、多族裔共存的香港實況、邵家臻親身經歷的<天水圍來電>等進一步大張「引錄劇場」旗鼓,不僅僅把受訪者的言語演繹為演員的台詞,這部分更乾脆讓舞台上的演員飾演受訪者,第一身講述自己的主張和看法。

這固然突顯出「引錄劇場」特別重視(受訪者)個人觀感的紀實特質。可是,「引錄(重要)人物」的純粹羅列亦令全劇對香港的觀點變得零碎,一下子維港填海、悲情天水圍、皇后碼頭抗爭儼如年底的「香港大事回顧」鏡頭剪輯。縱然《樓城》強調事前曾走訪數十位香港人士:從地產財團到建築工人;從建築師、城市規劃師,以至關注保育的人士;從政治人物、文化評論人、以至風水師傅;從殖民時期的高官、以及在香港不同居住環境下成長的市民大眾,從而梳理出不同階層人士對香港建築、對香港發展,乃至對香港自身的看法。力求取得平衡各界聲音的初衷,呈現在觀眾眼前的卻只是<天水圍來電>刻意安排了邵家臻抨擊天水圍城市規劃失當時,圍城居民回應「我只想有份工!」。

凡事有辣有唔辣。這些早前已在某電視頻道頻頻放映的「社會精英」和「黎民百姓」的對峙,無疑達致令觀眾會感覺親切、會心微笑的果效;但同時一個拿捏不準便成了搬字過紙、重播城市論壇龍門陣的舞台機器。如果某些觀點和衝突已是觀眾耳熟能詳的,相信《樓城》便可能要有所取捨;正如《花魂》太沉醉於藝術形式的創新,便搔不着探詢正義、質問軍國主義等議題的癢處。那麼,當《樓城》的錄像部分還是相當切中肯綮──「建築是人心的外顯」──那就不妨帶出更深的詰問。例如有人說香港文化是「裝修文化」、「起樓文化」,回到建築樓房這個課題來「談香港」其實還是相當大有可為。不斷裝修建築除了暴露出香港要趨時不斷有新事物、要與眾不同的深刻焦慮,還有社會的抑鬱化等無力感,只能在空間中尋求突破的群眾心理等等。

落入凡間的進劇場,倘若只是精英化地嘲笑一下「香港人聖誕都擠着到北海道度假」、醜怪香港中央圖書館那樣輕描淡寫,《樓城》是不是也太過「舉重若輕」呢?

原載於《文化現場》第八期(香港),頁42-43。

P.S. 上月出走前夕匆匆交稿,實在寫得馬虎,非常抱歉。

不過由於學術的緣故,這篇稿會繼續寫下去,那麼對各界才是更負責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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