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5日星期四

《詩珏失調》:對話(十三)──目標聽眾喺晒度 vs 善(2013.04.18及04.25)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十三):音樂與社會、生命與感動

詩: 目標聽眾喺晒度


3月28日,滂沱大雨中,張懸出席中文大學校園騷《哈囉未來》,唱出〈關於我愛你〉〈玫瑰色的你〉〈沒有煙抽的日子〉〈crestfallen〉,並表示希望稍後來港參與佔領中環社會運動,呼籲學生不要害怕參加遊行、集會或活動,只要大家走在一起,就會找到共同想法的人。事前事後張粉群情洶湧,校園騷所盛載的清新純粹、以歌會友的氣息感動人心。種種以張懸為主題的改圖,支持遊行集會和佔中行動的語句,一夜之間在網絡瘋傳。

先旨聲明,張懸獻唱當天我不在場。我卻是《呼叫音樂節2012》和《張懸•城市音樂會》(2010)的坐上客,張懸的直率敢言一直貫徹她的各個演出,如在《呼叫》晚上,為了支持香港同志平權運動發表「追尋美好的事總是艱難的」(大意)的言論,亦向十月一日的海難死難者致哀,唱出謝安琪的〈神奇女俠的退休生活〉,抒發救世之志。然而,「張懸+校園騷」的微妙化學作用,卻遠遠超過一般的張懸演出。

「目標觀眾喺晒度」是某收費電視台招徠廣告客戶的slogan。校園騷毫無疑問就是「目標聽眾喺晒度」的場合,大學生、文青、喜歡較「另類」非主流音樂的朋友聚首一堂,氣質相近的歌手,很快便與台下聲氣相通,從而慢慢積累群眾基礎。台灣音樂文化有一點非常有趣,校園騷、地方巡唱反倒是最佳宣傳途徑,到台灣去的盧凱彤、岑寧兒都曾經歷環島走唱的素人階段。即使登陸小巨蛋後的盧廣仲,還是會定期到各大院校的「愛吉他社」表演。

台灣固然有着比較深厚校園民歌的傳統,怎麼香港校園騷竟是那樣相對陌生的事兒?正如黃耀明出道初期亦經常唱校園騷。我想,在香港流行音樂體制下,歌手進入主流後,大都很快與校園騷絕緣。如at17般成名後,還花上超過一年時間唱校園的,可謂絕無僅有。從香港流行音樂工業看來,校園騷很多時是近乎免費的非商業行為,因此,現在還在唱校園的多是獨立歌手,參與《哈囉未來》的林二汶目前就是自資發片的歌手,岑寧兒也試過在港九新界的隧道獻唱。「目標聽眾」或者無處不在,校園的命中率卻偏高,一如張懸朗讀鄧阿藍《一首低沉的民歌》的片段──情書,馬上讓意中人會意。


珏:善

四川雅安大地震,滿目瘡痍。2008年汶川災難餘驚未消,港人對慘劇反應卻大大不同,討論焦點多落在以往賑災款項去向不明、現在中國不缺錢云云。不無道理,卻忽而想起兒時受長輩叮囑,到中國大陸千萬別隨便施捨,背後多有陰謀操縱。聽畢雖然諾諾連聲,心裡卻說不出的難受。

也是2008年,生於美國的鄭智寧(譯音Chi Ling Cheng)發生交通意外,因沒有扣戴安全帶而被摔倒於馬路上,腦部創傷,徘徊在半昏迷狀態,直至今年4月13日死於心臟停頓,終年42歲。Chi亦即是格林美得獎樂隊Deftones的低音結他手。

約二十年前,加州獨立音樂圈充斥著 Hip Hip 與金屬音樂,一班年輕樂隊受到兩者薰陶,嘗試把Hip Hop 節奏融入重音樂之中,編曲漸趨簡化。他們還會穿著鬆身衣物,踏滑板,塗上黑色指甲油,用死腔唱歌,後來坊間形容這種音樂為新金屬(Nu-Metal)。新金屬於90年代雄霸美國樂壇,典型金屬被拋開,連巨頭Metallica也為市場而轉型。熱潮退卻,剩下來的新金屬寥寥無幾,除了先鋒Deftones與Korn,就是較入屋的Linkin Park、POD等等。

台上的Chi有攝人的壓迫感,發狂的甩著頭,嘶喊著和聲;台下竟是文氣縱橫,喜歡讀書寫詩,最愛的作家是美國文豪查爾斯布可夫斯基(Charles Bukowski),並收藏其真跡。意外後需要長期住院,保險公司卻因種種原因拒絕承擔院費,家人只好成立名為One Love 4 Chi 的網上籌款專頁。圈內好友為他辦了數個籌款音樂會,引起媒體關注,然後眾人漸漸開始發覺這個低調的音樂家是個難得的好人:為關注家暴婦女團體工作、為愛護動物組織義辦讀詩會、為無家者推出義賣大碟《The Bamboo Parachute》,還會買一些樂器送給青年無家者,坐下來親身教導,生怕他們容易染上不良嗜好,學音樂除了免得百無聊賴,也是個表達的窗口。數年來他母親透過網頁收發電郵,說最高興的還是讀到有年輕人因他的生命而感動,並希望當個更好的人。

再看四川災難,我們學懂甚麼呢?如果止於「一個仙都唔會捐」,這個是學乖,還是良知倒退?聞說早有研究指出三峽工程令地質受巨大壓力,故近年地震頻繁,但誰又會考證?不要忘記調查豆腐渣工程的譚作人仍受牢獄之苦。當下行動奢侈,資源變得便宜。為善,或許從來都不能走捷徑。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文化監察成員、Hidden Agenda搞手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51-52期。

2013年4月17日星期三

《詞話詩說》--msn大爆炸(2013.04.16)


未知是否時代的急速變遷,最近不少歌曲均是紀錄物換星移的點滴,〈快樂鐳射舖〉〈音樂殖民地〉之外,今回有The Pancakes的〈msn大爆炸〉。話說,2013年4月8日是msn聊天系統最後運作的一天。作為全球用戶超過1億,有14年歷史的MSN通訊軟件,MSN退休後,有部份用戶便得陸陸續續把MSN整合進Skype。記憶中,我使用msn聊天系統的「網齡」,至少已長達十載。在facebook和whatsapp崛起之前,我得承認,msn聊天系統曾是最普及的網絡聊天室,如果認識新朋友最要緊的是問他/她的msn號碼,才能慢慢開展出網絡友誼。而在MSN的歷史任務完結的前一天,也就是本年4月7日,The Pancakes便在網絡中發表了〈msn大爆炸〉,彷彿在為msn送別兼最後致敬。

網絡世界、資訊系統的爆炸,一直是詞人的絕佳創作題材。即如較早前黃偉文的〈面書〉、小克〈博愛〉、黃仲凱〈迷博〉、周博賢〈挨風科〉,或借題發揮,或分別以不同角度討論FACEBOOK、微博等社交網站的特性、智能手機背後的跨國資本無形之手等等。FACEBOOK固然被揶揄為「從未怕街坊太留意 唯獨怕街坊詐不知」的自戀工具,微博也不免「藏着階級暗示 娛樂圈的花紙」,iphone更是「轉電話似換畫 全不會內疚」的消費主義倒影。足見這一切一切現代科技,已全然接管了現代人的生活細節,乃至心理活動、精神面貌、情感功能。於是The Pancakes〈msn大爆炸〉便從告別msn說起,回望過去msn如何陪伴成長──

「聽說msn今天要走了 我沒有哭 只有點點苦笑 回看當天 我完全沒有裝過icq msn就似我的初戀 地球愈來愈危險 人世間愈來愈污染 我愈來愈宅 躲在家中拉下窗簾 我們的友情就在msn發展 沒有約見 沒有通電 勝過無數人見面無言」

當我們回想起軟硬天師〈鈴通天地線〉的「玩LINE」時代,到MC HotDog (featuring張震嶽)〈離開〉的「我離不開 開機 關機 待機 當機」,從The Pancakes自言沒有經過ICQ的時代,甫開始網絡聊天生活便遇上msn,故謂「msn就似我的初戀」。原來msn的時代性大概指向我們這一代,正如「玩LINE」和ICQ可能又屬於另一個世代的「初戀」。「地球很危險」更是看《少林足球》長大的我們的集體回憶。竊笑之餘,無奈的現實確是世間愈來愈污染,我們又的確愈來愈宅,電腦網絡手機已構築了自足的世界。時至今日,我們都慣於在facebook和whatsapp和朋友同事聊天,然而,當中的「宅」、「自閉」其實與msn時代不遑多讓──友情就在facebook/whatsapp發展,沒有約見,沒有通電。

「隔膜愈來愈明顯 欺騙愈來愈普遍 漸漸我再看不到你上線 當天新鮮的 今天是否已生厭 唯有說聲再見 我沒有iphone smart phone-- 可whatsapp的phone facebook chat我也少用 日子來去匆匆 面孔來去匆匆 科技來去匆匆 是我趕不上大眾 還是我活在過去之中」

The Pancakes在〈msn大爆炸〉第二部分,主人公坦言追不上時代,當msn退場,自己也儼然成了人際孤島,皆因沒有iphone smart phone,甚至facebook chat也甚少涉足。站在不是那麼科技前沿的她,反而能夠冷眼旁觀,科技的躍進倒是隱伏着一定倫理價值的淪喪,因為不用面對面,隔膜和欺騙成為常態;時間變得片段化,早上的新聞,黃昏已是舊聞;更荒謬的是面孔也匆匆,因為friend或unfriend只是按掣便可解決,如果嫌煩又不想unfriend太明顯,還可以hide對方,真箇乾淨利落。凡此種種,都令The Pancakes覺得自己追不上時代,惟有慨嘆「是我趕不上大眾 還是我活在過去之中」。

人類的倫理關係,其實是一張張「道德的臉龐」的接觸,資訊爆炸帶來的既遠且近,致使一切變得輕率。然而,〈msn大爆炸〉還是選擇用一種童稚的口吻,道來這種急促的哀傷。如同The Pancakes在〈我係肥婆四〉、〈妒忌回憶錄〉、〈我容易中六合彩嗎我〉等等「甜裡藏針」的社會批判和生活質感──描繪不瘦等於肥、等於負面、等於醜的主流價值觀;妒忌不是源於壞心腸而是因為自卑;還有在貧富懸殊的社會,有閒錢買六合彩已很幸運──一切彷彿重演着〈今天應該很高興〉的感覺,是「無一字說悲的悲歌」。與My Little Airport擅以平淡曲風、輕描淡寫的口吻,淡靜地盛載起殘酷的現實,相映成趣。

〈msn大爆炸〉

曲詞唱:the pancakes

聽說msn今天要走了 我沒有哭 只有點點苦笑  
回看當天 我完全沒有裝過icq msn就似我的初戀  

地球愈來愈危險 人世間愈來愈污染  
我愈來愈宅 躲在家中拉下窗簾 我們的友情就在msn發展  
沒有約見 沒有通電 勝過無數人見面無言  

隔膜愈來愈明顯 欺騙愈來愈普遍 漸漸我再看不到你上線  
當天新鮮的 今天是否已生厭 唯有說聲再見  

我沒有iphone smart phone-- 可whatsapp的phone  
facebook chat我也少用 日子來去匆匆
面孔來去匆匆 科技來去匆匆 是我趕不上大眾 還是我活在過去之中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3年4月11日星期四

《詩珏失調》:對話(十二)──如何悼念巨星 vs 從政治工具中拯救音樂(2013.04.04及04.11)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十二):悼念巨星與製造明星

詩:如何悼念巨星


2013年,我對哥哥思念期提早一個月來臨。為着參與《陽光時務》(vol.48)「張國榮紀念專輯」、準備我在電台四月一日播出的文化節目,差不多整個三月份,都沉緬在一種情緒低氣壓。完成錄音那一天,突然有一刻虛脫的感覺,彷彿耗盡了「感情力」。慢慢地,我開始看着種種關於哥哥的悼念文章和活動,句句自小倒背如流的歌詞,點點滴滴如同動畫版《清明上河圖》,在眼前流動。

有人說,所謂悼念哥哥,意味着哥哥繼續被消費。假哥哥之名進行的一切,倒也多如繁星。紛亂中我看到的,是言說的貧乏。三月下旬,港樂的《光影留音張國榮》原是相當別出心裁的設計──選取《阿飛正傳》《霸王別姬》《東邪西毒》《春光乍洩》的精采片段,配以管弦樂團的現場演奏,再現經典。其中中國吹管演奏家吳彤獨奏部分蕩人心魄,把《東邪西毒》配上〈立春〉〈夏至〉〈驚蟄〉三部分樂章,薰染得電影中黃沙萬里、長髮披面的鏡頭,跌宕有致。可是,整個《光影》騷最致命的是司儀,明顯不熟悉哥哥兼滿手貓紙講「爛gag」,場面降格如商場「一元拍賣」。原可以投影文字簡單解決的過場,「gag王」硬上弓,真教哥迷情何以堪。

另一個令人引頸以待的紀念騷,自然是橫跨3月31日到4月1日的《繼續寵愛‧十年‧音樂會》。《繼續寵愛》由香港群星致敬獻唱、電子傳媒即場轉播錄播,較諸年底的流行音樂頒獎禮更星光熠熠。Rundown尤其刻意把張國榮的歌曲按發表時間由近至遠獻唱,從黃耀明唱〈玻璃之情〉到張學友唱〈一片痴〉,觀眾其實已由2003年的玻璃破碎墮地,走回1983年存在心裡的一片痴。《繼續寵愛》中,無論表演者唱得多好或多壞,愈是鐵證如山,哥哥再也不會回來了。令人更困惑的,竟是大部分觀眾聽眾都對〈玻璃之情〉〈這麼近那麼遠〉〈大熱〉〈我〉〈紅〉〈如果你知我苦衷〉〈由零開始〉等旋律出自哥哥手筆一無所知。2013年4月1日凌晨,臉書上忽然大量出現「我真係後知後覺」的搥胸之辭。

我想,即便同是悼念巨星,有了解、欣賞,也有純粹懷舊、湊熱鬧,甚至跑數。在天上的哥哥,看到這些紅塵中人忙着趕場摺紙鶴,一定像何寶榮的那樣壞壞的笑了。


珏:從政治工具中拯救音樂

碼頭工運火熱,工友多年來的辛酸感動全城,市民開始了解這個在海邊的黑暗帝國,八方聲援。週日數千人參與遊行,我落在移民家務外傭組成的紅頭巾隊伍之中,無他,皆因正能量。儘管平日剝削她們的都是香港僱主,與碼頭工友又素昧平生,卻又出錢出力支持罷工。全程高歌奏樂,還把「加人工」代替「Jingle Bell」唱出來,很好玩。星期日嘛,本就是她們重獲自由的日子,音樂於來港外傭而言,是文化娛樂,也是自由解放。

台灣文化人張鐵志於2010年的著作《時代的噪音:從Dylan到U2的抗議之聲》裡談到工運歌手 Joe Hill,現為聲援工運,整理原文後再次放上網絡。Joe Hill於二十世紀初從瑞典到美國打工,平日幹粗活的他本身熱愛藝術,會繪畫寫歌。加入激進工運組織「世界工業勞工」(Industrial Workers of the World)後成為運動的活躍份子,創作大量關於勞動者苦况的卡通與音樂。世界工業勞工到現在仍主張用藝文作品團結工人,或許就是從那時創立的文化。Joe Hill 1915年死於冤案,多數人意識到這是痛恨工會的政府卑劣手段。後來作家Alfred Hayes寫了經典詩作《I Dreamed I Saw Joe Hill Last Night》,輾轉成為美國左翼運動必唱的金曲《Joe Hill》。當中尤以民搖歌手Joan Baez的演唱版本最為經典:首次受注目是在1969年胡士托,相隔42年後,她於佔領華爾街再唱此曲,實在百般滋味。

我們常聽到批評說音樂不可以為政治服務,或有音樂人說自己討厭政治,其實不難理解。音樂與歌曲本是生活一部份,一種藝術語言,生活得如何,關心的是何事,自自然然創作也必如何。廣播的中介出現,音樂能夠成為流行文化商品,這個藝術語言為了商業運作而變質。香港是個相當極端的例子:只有兩個免費電視台,三個電台,我們能接收的音樂都被這狹窄的廣播頻譜牢牢抓住。常說,如果我們聽到的都是經別人篩選過的,那我們以為自己喜歡的音樂真的是自己喜歡的嗎?

香港的流行歌曲,絕大部份都有很強的政治目的,這個目的就是去政治化,粉飾太平。歌曲不談生活,或只談某種生活,政治意向不是再明顯不過嗎?這個刻意不談甚麼,不唱甚麼,就是個政治表態,就是說不想得罪權貴,得失既得利益者。當音樂人說明他們不談政治或不喜歡政治,千萬別說他們幼稚不懂事。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文化監察成員、Hidden Agenda搞手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49-50期。

2013年4月7日星期日

《文化KO》-- 香港式第凡內早餐(2013.04)



我沒有上班,已經有五年多了。

談生活談工作談異化勞動,直覺地馬上想起朱天心中篇小說《第凡內早餐》。當中最震撼的,竟是現代職場女性輕描淡寫的一句:「我做女奴,已經有九年了。」偶然間,她開始萌生想要買一顆鑽石的念頭,希望藉着鑽石的救贖,可以「重獲自由」。

從這個角度看來,我脫離全職異化勞動,已有五年多近六年光景。最初辭掉學院的語文教職,主要是對於教育產業化大潮下,學院對人力資源的理解感到困惑。之後誤打誤撞竟然開始了自由工作生涯,寫稿、兼課、做項目研究,後來又主持文化節目。江湖傳聞,社運人最怕去喫喜酒或舊同學聚會,事關總要向新知舊雨介紹就業現況。我的情況更滑稽,每當新認識的問「你做咩架?」,總有好友不厭其煩在旁搶着說,她星期一返電台、星期二三教書、星期四五…。緊接着的笑話進一步發展為,你問我「你做咩架?」,倒要看看今天是禮拜幾。

話說,不上班其實不等如不工作。我們看待自身和他人,總不免要涉及職業身份。很多時候,所從事的工種,同時也意味着技能、階級乃至品味。活在資本主義和科學主義的大邏輯下,專業動物或經濟動物,自然更能為人理解。物極必反。這些年,香港社會默默出現一批批「新生活」的倡議者和實踐者──他們有的「半農半讀」或「半農半教學」、有的投身反規劃的農村保育、有的關心「剩食」,也有網站提倡「以物易物」,甚至把用不着的物品「隨心送」。最新近的文化版報道焦點,更是一名推動「搭順風車運動」的廿來歲後生仔。

其中最為人注意的,可能要數到發起「一年唔幫襯大地產商」的龐一鳴。2010年,潘慧嫻《地產霸權》被炒作得鬧哄哄的當兒,龐一鳴身體力行決定「一年唔幫襯大地產商」,到圖書館上網、單車代步、專門光顧小店等等。去年更帶同一群年青人到歐洲街頭賣藝旅行,逆轉一般人對「歐遊」等於「喪食喪飲喪買」的刻板印象。另一位非常有趣的朋友,就是鼓勵市民大眾善用港九新界草地的《草原地圖》創立者蔡志厚。蔡志厚說,他在一次偶然機會,看到公園使用者因為睡在草地上被保安驅趕的報道,知悉現行法例規定市民只可以「坐草地」而不能「臥草地」,感到極度荒謬,於是決定反其道而行,搜羅香港草地版圖放上網,並積極在周末搞草地講故事唱歌等休憩活動。去年年底的「西九自由野」,蔡志厚搞出一個「草民音樂節」,把草地與藝文活動共冶一爐。

中國人傳統智慧強調「福兮禍所倚」,世事總難料。當異化勞動、社會淨化發展到泯滅人性時,MY LITTLE AIRPORT詰問「邊一個發明了返工?」竊笑返工返到人愈來愈窮。本年三月初發表的尹光新歌〈你老闆〉,更乾脆以「我唔係求財、我只係求存」為搶耳Hook Line。他們的視點均與2011年爆發的「佔領華爾街」、「佔領中環」社會運動聲氣相通。「佔領中環」打着「反資本主義」的旗號,叫人反思原來社會上99%人口,一直供養着1%富豪階級的掠奪式財富。當時「佔領中環」的參與者,連結世界各地佔領運動家,在中環匯豐總行空地上實驗種種只送不賣、無償的文化交流模式,揭開香港社會反思資本主義霸權新一頁。

各式奇人異士通過自身的選擇和影響力,開拓香港「新生活」的可能性,關鍵是究竟這些美好的想法、非主流的價值觀,能否在普羅大眾的世界中落地生根?在不長的自由工作生涯中,我深切感受到「新生活」背後,着實有其階級性和階段性。不少研究院畢業的學友,成為「半農半讀」或「半農半教學」的中堅,很大程度上,與學院傾向聘請大量兼職講師的現行政策有關;如果要「唔幫襯大地產商」,又必須有其客觀條件來成全,包括住在市中心而不須依賴長途運輸系統、有足夠的閒暇發掘不屬「大地產商」的商戶小店等等。當中赤裸的秘密,必然是有家累者較難「不顧身世」去佔領去反規劃、成為全天候抗爭者。──即使如此,我一直非常感激這些先行者,「雖千萬人吾往矣」地向前奔往,為窮得只有錢的大資社會,示範了另類生活的多樣性,演繹出各適其適的香港式第凡內早餐。

回到取材自電影《珠光寶氣》(Breakfast at Tiffany's)的《第凡內早餐》。我一貫鐵石心腸,可是每次看到女主人公的冷眼旁觀,總是心有戚戚焉:「人(工人,依《手稿》原意)(按: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只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吃、喝、性,至多還有居住、修飾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自由的,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卻覺得自己不過是動物...。我們已經變成了世襲的農奴階級而不自知。」

《第凡內早餐》把職場女奴在無望生活中所投射的自由夢、烏托邦,綑綁在一顆第凡內的鑽石戒指之上。這,才是人類最大的悲劇。



延伸閱讀~
新生活運動? 小西


為專欄文章趕死線之際,如常的在臉書資訊汪洋上蹓躂,赫然看見網友在說﹕從前若果你說自己在學佛,人家準會覺得你酷,你cool,現在則會覺得你很cool,卻out。若果換上是「下鄉耕田」則升值百倍,並惹來艷羡目光﹕「It’s cool!」我不肯定學佛是否過時,但當你看見時裝潮流書寫旗手、搞流行天后麥當娜後現代研究出身的前《號外》編輯黎堅惠小姐,也踏上靈修之旅(見其新着《天空之鏡》),便知道一場「新生活運動」已經降臨。

革命無罪,靈修有理!

事實上,在我所熟悉的文化界與知識份子圏子中,近年的確出現了形形色色的另類生活實踐﹕有人取經日本塩見直紀所提倡的「半農半X」生活,一方面透過務農貼近大自然,甚至養活自己,過健康的有機生活,另一方面則利用閑暇,培養真正的志趣,脫離日復日的職場異化生活,復歸身心合一,甚至天人合一的境界;有的則瞓身推廣無雪櫃與「剩食」的生命方式,為五癆七傷的地球慳水慳電、源頭減廢 ;當然,各式的靈修營、短期出家、佛學班、生命成長營,就自是少不了。

其實,這類的「新生活運動」,在歷史上並非孤例。撇開民國政府在上一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推行、帶點「法西斯」味道的同名公民教育運動不計,同類的新生活運動,大概可上溯至六十年代歐美興起的嬉皮、新紀元(New Age)等文化社會運動。跟六十年代相似,當下的社會正處於劇烈變動的年代,社會運動此起彼落(美國六十年代的女性主義運動、同志運動與黑人民權運動,可謂其中的代表),「舊的正在死去,新的還未到來」(葛蘭西(Antonio Gramsci)),但正正在這變動不明之中,催生了種種對另類生活與價值的想像與探索。不過,跟六十年代不同,經過了近二十年來的全球化與新自由主義的洗禮,六十年代以降歐美種種抗爭運動的浪漫情懷,早已在日常生活日復日的磨蹭中,消失殆盡。怪不得在新一輪的「新生活運動」中,我們會找到中年人的踪影,彷彿塵封已久的浪漫抗爭情懷,終於(或只可能)可以找到一種倒過來的「安全」表達形式﹕革命無罪,靈修有理!

愈消費,愈異化

或許,正如同文梁偉詩所言,種種新生活運動實踐,正正源自異化勞動與都市空間的非人性化發展。什麼是異化勞動?拿起香港樂隊My Little Airport上一隻大碟「香港是個大商場」,隨意挑起任何一首歌,我們便會明白什麼叫異化勞動。無論是〈公司裁員三百人〉中寧願被裁員,也渴望自由的年輕打工仔,還是〈西西弗斯之歌〉中通過怠慢客戶,來獲取丁點自主感覺的投注站服務員,甚至〈搭的士上班去〉中每月總有一日都花錢搭的士上班的OL,都充份體現出工作可以異化到一個怎樣的地步,而歌中主角又如何通過看似微不足道的方式,奪回自己掌握生活的權利。

說「異化勞動」,自然不得不提馬克思。根據馬克思,現代人為了在資本主義社會生存,賺取生活所需,必須把大部份時間投入「異化勞動」。但為什麼勞動會變得異化?馬克思認為,勞動本來是人類的本性,人類除了透過勞動獲取生活所需,更從中實現自我,達致精神上的滿足。與此相反,在資本主義的工作環境中,(一)人們並不能在勞動中實現自我,(二)人們(在工廠中)生產的物品跟他們的生活與需求並無關連,(三)人們並不擁有生產工具,更不擁生產物品,所以這種勞動根本是反人性的,此之謂「異化」。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在他所處年代見證的,還是不是異化的極致,因為下班以後,人們的時間與閑暇還是自己的,與老闆無關。

但上個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隨着種種反抗文化運動而興起的法國 「情境主義國際」 (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 )卻尖銳地指出:隨着晚期資本主義步向消費主義化,異化不再局限在工作的場域,而是滲透至人們的生常生活,尤其是人們的工餘閑暇時間。從前,下班以後,人們便能夠做回自己,掌握自己的生活,透過種種不怎花錢的方式,發揮自己的潛能,培養自己的志趣,「似返個人」。

但正如「情境主義國際」首席理論家德波(Guy Debord)所指出,在這個消費主義當道的「景觀社會」(society of spectacle),人們連如何使用閑暇與殺時間,也得買。換言之,打工仔辛辛苦苦從老闆口袋賺回來的微薄工資,最後還是透過消費回到老闆的口袋。 在「情境主義國際」的圈子中,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句塗鴉口號:「記住,你是為老闆而睡!」而口號原本擬定在工廠附近的住宅區塗鴉。所以,在現代社會中,說「愈消費,愈異化」,也許並不為過。工作異化,消費又異化,異化無處不在,人們無路可逃,近年世界各地興起各種新生活運動,也就不難理解。

不過,正如同文梁偉詩所尖銳地指的,這一波的新生活運動有其明確的階級性。例如,你要過「半農半X」的生活,無論你是全職或半職工作,你得首先在資歷社會的階梯上佔有一定的專業位置,容許你花更少時間工作,以騰出更多的閑暇,培養自己的志趣。當然,工作時間仍然太長,沒有足夠的閑暇,過過新生活也不打緊,因為可以買。說到底,所謂新生活運動,是對異化生活的反抗的同時,或許也是異化生活的一部份。


原載於《號外》439期。

2013年4月5日星期五

《敢觀舞台》--再探香港藝術節下半場──談《戲偶人生》《青蛇》(2013.04.05)


上回談到香港藝術節的《怪誕城的動物與孩子》和《蕭紅》,事隔一個月,終於踢完本屆藝術節下本場。在多個觀賞節目中,談布袋戲傳統藝術的《戲偶人生》和壓軸的《青蛇》,均由傳統到現代,靈光閃現、各擅勝場。先論《戲偶人生》。

《戲偶人生》是一個由布袋戲家族傳人、以操偶師第一身道出家傳藝術傳奇的故事──布袋戲藝術家楊輝,是顯赫布袋戲家族第五代傳人,父親楊勝在文化大革命時遭難,布袋戲藝術在紛亂的時代中差點失傳。於是,《戲偶人生》全劇的開端,赫然便是薰煙袅繞的場面,台上一隅放着幾個手偶,彷彿在靜靜地吃着香火。然後便由布袋戲藝術家楊輝的「弟子」,法國的彭可雷,開始作焚香祈福之勢,《戲偶人生》才慢慢讓楊輝一雙手舞動的布偶劇,娓娓道來半世紀的動人時代記憶。

布袋戲的演出自有其傳統,就是「只說不唱」。《戲偶人生》乾脆把「說」的一環亦褪去,配以澳洲作曲家克林歐佛民族韻味濃厚的樂聲、台灣視藝術家的葉怡蘭的影像,襯托出一個個布偶在楊輝的操縱下,不論是小孩兒扭打、夫婦吵架,還是「武松打虎」,都栩栩如生、活力充沛。「武松打虎」一段,《戲偶人生》更刻意將布袋戲的舞台倒置,把楊輝和彭可雷操偶、遞送道具的部分向着觀眾。「第四面牆」的反轉,等於向觀眾揭露操偶師的秘密,如何用十隻指頭操縱手偶、如何用枝竹支撐揮舞者,來營造打鬥時躍起的動作,均讓觀眾大開眼界。《戲偶人生》還有楊輝用布袋戲演出家族藝術史的部分,文革的紛亂令楊氏一家受盡壓迫。楊輝後來與兄長赴美,兄長的離世以手偶頭上出現天使光環、騰空飛去作結,笑中有淚。

想當然的是,《戲偶人生》在布袋戲「只說不唱」的傳統下、再棄用「說」,固然使一切集中於視覺效果,卻同時出現情節交代不清的情況,即如楊輝兄長過世一節稍覺隱晦,不少觀眾不明所以。綜觀而言,古有「以詩評詩」、「以文論文」,今有楊輝「以布袋戲論布袋戲」。《戲偶人生》真正要探索的,原是一門中國傳統民間藝術的時代命運和薪火相傳的問題。楊輝的家傳手藝在歐洲發揚光大,《戲偶人生》結合傳統及現代舞台的風格,更在法國阿維濃藝術節一鳴驚人。順帶一提,目前彭可雷現正與楊輝一起任教於法國沙勒維爾-梅濟耶爾國家木偶學校。因此,由涉獵小丑戲、滑稽戲及傀儡戲的法國人彭可雷飾演楊輝弟子,當中所意味着的「東學西傳」,再加上在翻新的油麻地戲演出,一切就更饒有興味了。


另一個吸引人來朝聖的節目,便要數到中國國家話劇院的《青蛇》。由田沁鑫執導、袁泉和秦海璐出演的《青蛇》,牌面叫座。《青蛇》的成績,卻極具爭議性,有評論人認為《青蛇》非常「油」,節奏拖曳,最致命的是滿場「爛gag」;刻意逗趣的結果,不免兒戲。也有評論人認為《青蛇》說故事的方法新鮮有趣,青蛇白蛇演技出眾,扣人心弦。

要了解田沁鑫的《青蛇》,首先要搞清楚《青蛇》的改編資源。李碧華原著一直採取「張愛玲腔調」的言說方法,借助青蛇視角冷嘲熱諷《白蛇傳》中種種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更暴烈地出現三四條感情線:白素貞、小青和法海都要得到許仙。李碧華還有一點非常有趣的着墨,就是一青一白素不相識,倒是在小說開首白蛇像「黑社會老大收小弟」一樣收伏青蛇,理所當然地,二妖之間也充滿了計算猜疑。明乎此,我倒以為田沁鑫所設計的「白蛇新傳」,感情線的重新佈置(白蛇戀許仙、青蛇慕法海)靈感大概來自李碧華,而具體的對白和場口,則脫胎自同樣改編《青蛇》小說的徐克電影《青蛇》。

徐克電影《青蛇》一開首,講述青白二妖相伴數百載情如姐妹,小青甫出場便因學習走路而仆倒。田沁鑫的版本,大量出現徐克《青蛇》的氣息,再加上針對內地觀眾而設的「爛gag」和笑位,難免便給人儼如孟京輝《兩隻狗的生活意見》般既犬儒又黃色的語言風格。幾乎可以這樣說,但凡一堆嘍囉出來吵吵鬧鬧,便難免出現「我是金山寺寺廟領導幹部」一類,讓香港觀眾零感覺的「滑稽台詞」。下半場嘍囉盡去,節奏立時明快得多。這也是信息的放射,故事既已新編,看官不必太糾纏於《白蛇傳》故事始於宋朝、成熟於清代的文本傳統。如果要發狠較真,回到宋話本原型,青蛇其實是一條魚呢。

那麼,究竟該如何理解田版《青蛇》?觀乎2009年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時尚版),田沁鑫最念茲在茲的,原是以不同性別的視角來「觀看」。田版《青蛇》甚至把原著中青白二蛇誤吃呂洞賓湯圓而產生了情慾,一轉而為青白主動想修得「情慾」,從而追問「情慾的出路是什麼」。於是,田版《青蛇》把大量篇幅放在白蛇如何被「情」字折騰得死去活來,小青在白蛇悲劇下初識愁滋味。人類從不比妖精高尚。徐克《青蛇》描繪法海目睹白蛇產子而斬妖信念崩潰,田版則細描《青蛇》青白肝腸寸斷後重新做人,和那爾虞我詐、軟弱閃躲、背信棄義的世界。一切原是同班同學袁泉和秦海璐大鬥演技的舞台,四個主角錯綜複雜的糾纏,亦被簡化對兩對男女的「女追男」談情局面。青白的情慾易放難收,最後我們唯望自己位置上佳,「坐得前」才看得清青白種種臉部表情和形體的細緻變化,感受演戲的力量。如同結局那蟄伏在寺樑上的小青,默默與法海同修五百年。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3年4月2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音樂殖民地(2013.04.02)



上兩回敝欄談過RubberBand六號和TIM LUI合作的〈快樂鐳射舖〉,今回有梁栢堅為C AllStar所寫的〈音樂殖民地〉,巧妙地談音樂載體的變化史。所謂「音樂殖民地」,就是指音樂所寄居或佔據之地。具體來說,也就是黑膠唱片、卡式錄音帶、CD、MD等音樂載體。如果你是「七十後」的話,可能更能體會當中的點點滴滴。於是,〈音樂殖民地〉乾脆用上酷肖達明一派〈今夜星光燦爛〉的經典前奏,把聽眾捲入回憶的黑洞──

「有個洞穴人 敲打出聲音 過後 來到某個世代有一人 留聲機 關起跟釋放了聲音 聲軌雕刻聲音 音波都流痕 再過數十年 卡式帶出新 以後 迷上聽眾有十數億人 磁帶粉 一轉眼滿街walkman CD一出生轉眼變discman CD再生MD 再進化MP3 再進化哪裡 哪個知 再見 我們道別聽覺圖騰 轉眼變細變塵 微塵再出靈魂 留聲機 聲音可鎖緊 可惜聲音不留人 再見 往日旗艦店眾人民 數碼半秒震震撼 直入耳膜元神 來聽真 今天的聲音 響遍世界 過後十萬代傳真」

〈音樂殖民地〉從聲音的初始-敲擊-說起。聲音與音樂的區別,在於音樂原是聲音的管理、音符的編排。當美好旋律誕生,有人想要紀錄、把音樂留住,便有了留聲機。留聲機,含有把音樂留住之意,是可以隨時播放音樂的機器。釋放聲音的關鍵,是唱針和唱片上的聲音刻紋,故謂「聲軌雕刻聲音 音波都流痕」。猶記得小時候,黑膠唱片都是矜貴之物,想要省一點,便要聽卡式錄音帶了。後來又逐漸地有了CD和MD。這些音樂載體,都要配備不同的器材來播放。唱盤以外就是walkman、CD機、discman、MD機等等。演變中,象徵着聽覺享受的符號,體積愈變愈小,最後連MD機也淘汰了,我們便直接在MP3輸入歌曲。連唱片也不用買,便可得到音樂,聲音也不留人,連國際唱片旗艦店也似要捲蓋鋪走人。

〈音樂殖民地〉中追溯音樂在民間傳播的發展,音樂載體、播放機器愈變微型,發展至今甚至不必其形(唱片)也可傳世。「轉眼變細變塵 微塵再出靈魂」是點睛之句,音樂播放硬件愈見輕盈,軟件便如靈魂無處不在了。有趣的是,時代巨輪不斷在滾動,十年前大家愛用MP3聽歌,今天的世代又變了,傳播歌曲的平台,儼然是以社交網站為主流,YOUTUBE 再加 facebook所向披靡、無堅不摧──

「我最快樂時 一屋的CD 這日 聞訊老店也沒法堅持 留青史 黑膠那唱針終止 捲帶捲走AB終結到CD YOUTUBE 再加 facebook 聽歌的新定義 再進化哪裡 哪個知…再見 世人迷途聽覺羊群 轉眼變細變塵 微塵再出靈魂 留聲機 聲音可鎖緊 可惜光陰不留痕 再見 昨日洞穴那個猿人 數碼半秒震憾 直入耳膜元神 來聽真 今天的聲音 響遍世界 過後十萬代傳真」

〈音樂殖民地〉以第一身回憶從前聽音樂的種種片段。愛音樂的朋友看着一屋CD自然滿心歡喜,可惜隨着城市發展已有很多零售唱片店買少見少。詞中闡述個人觀察最深刻的是「捲帶捲走AB終結到CD」,A SIDE、B SIDE是卡式錄音帶AB兩面的稱謂,每面大概可收錄五首歌曲左右。卡帶時代,據說譚詠麟對B4情有獨鍾,每每把每張唱片中最愛那首歌(如〈水中花〉)放在B SIDE第四首。「捲帶」更是卡帶糾纏時要用筆轉動帶子的指定動作。因此,「AB終結到CD」明顯指涉卡帶時代結束,樂迷都要改聽CD來得到更佳音質。如今,大眾的聽賞習慣愈見懶散,最方便的途徑自是YOUTUBE或優酷,一切又必須視聽之娛兼備。

〈音樂殖民地〉大講唱片史之餘,還有一層語言遊戲,指向《音樂殖民地》雙周刊(亦簡稱《MCB》)。1994年,香港著名音樂評論人袁智聰創辦音樂雜誌《音樂殖民地》,後於2004年10月29日休刊,前後歷時十載,成為香港最著名、最有江湖地位的獨立音樂刊物。《音樂殖民地》致力於推廣國外流行先鋒音樂資訊,關注香港本地獨立音樂,乃是啟蒙讀者見識外國及本土音樂的一扇窗口,得到「香港MCB音樂殖民地雜誌年終榜推薦」,更是一道帶有專業氣息的光環。因此梁栢堅的〈音樂殖民地〉,同時是向《音樂殖民地》致敬之作──「今天的聲音 響遍世界 過後十萬代傳真」──有專業評論、有民間紀錄,美妙的音樂才能真真正正傳世,成為時代的標誌。

〈音樂殖民地〉

曲:賴映彤@groovision
詞:梁栢堅
唱:C AllStar

有個洞穴人 敲打出聲音
過後 來到某個世代有一人
留聲機 關起跟釋放了聲音
聲軌雕刻聲音 音波都流痕

再過數十年 卡式帶出新
以後 迷上聽眾有十數億人
磁帶粉 一轉眼滿街walkman
CD一出生轉眼變discman

CD再生MD 再進化MP3
再進化哪裡 哪個知

再見 我們道別聽覺圖騰
轉眼變細變塵 微塵再出靈魂
留聲機 聲音可鎖緊 可惜聲音不留人
再見 往日旗艦店眾人民
數碼半秒震撼 直入耳膜元神 來聽真
今天的聲音 響遍世界 過後十萬代傳真

我最快樂時 一屋的CD
這日 聞訊老店也沒法堅持
留青史 黑膠那唱針終止
捲帶捲走AB終結到CD

YOUTUBE 再加 facebook
聽歌的新定義
再進化哪裡 哪個知

再見 我們道別聽覺圖騰
轉眼變細變塵 微塵再出靈魂
留聲機 聲音可鎖緊 可惜聲音不留人
再見 往日旗艦店眾人民
數碼半秒震憾 直入耳膜元神 來聽真
今天的聲音 響遍世界 過後十萬代傳真

再見 世人迷途聽覺羊群
轉眼變細變塵 微塵再出靈魂
留聲機 聲音可鎖緊 可惜光陰不留痕
再見 昨日洞穴那個猿人
數碼半秒震憾 直入耳膜元神 來聽真
今天的聲音 響遍世界 過後十萬代傳真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3年4月1日星期一

《張國榮紀念專輯》--哥哥是天使,也是魔鬼──訪洛楓(2013.03.28)


踏進洛楓工作室,便如同置身小型張國榮主題館,唱片照片大海報寫真集如山如海。談到張國榮的電影和舞台形象,洛楓摸出幾本硬皮精裝的圖冊,隨手一指:「你看,《東成西就》中哥哥的古裝女性造型,比真正女人還要漂亮。」哥哥逝世十周年,第一本張國榮學術研究專著《禁色的蝴蝶》2008面世至今,「張國榮專家」洛楓再度成為被追訪的對象,人來人往,惹得洛楓在臉書上撂狠話──倘若不了解張國榮,最好就不要騷擾他的靈魂。打從《禁色的蝴蝶》出版後,洛楓已逐漸將研究焦點從哥哥的藝術形象,轉移到較少為人注意的兩個方面,首先是哥哥的喜劇研究。

「哥哥演過《家有囍事》、《花田八囍》等笑片,但很少人會注意到哥哥演喜劇的肢體語言和節奏。張國榮演阿飛或寧采臣等叛逆悲情的角色,彷彿是很理所當然的,大都忽略了哥哥在喜劇中的豐富表情、小動作如蘭花手的設計,都在在表現角色性格。最難得的是,哥哥有一種氣場,讓一些質素本來不是很高的電影,整體感覺得到提昇,如《東成西就》中與梁家輝又唱又跳《雙飛燕》。又像《金枝玉葉》,哥哥的加入卻把氛圍變得不一樣,消解掉一些低俗笑位。我認為哥哥是一個很清楚導演和市場的演員,往往用acting把要處理的場景專業化藝術化,甚至不需要安全適當地演靚仔,他在《家有囍事》的娘娘腔就演出了特殊的喜感。《春光乍洩》的麻煩基佬角色,更被演活為可愛的爛泥,氣質化了那種爛撻撻的感覺。」

洛楓另一個專業研究範疇是「文化時裝學」,近年重看哥哥的相片集和寫真集,洛楓重新發現哥哥在服裝上的時尚感和超越時間的前衛氣息──

「當年一些明星照片如雷安娜蔡楓華的衣著打扮,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八十年代的造型。你看哥哥在《愛慕》、《Summer Romance》唱片封面中的衣著,現在看來還是時尚十足。我覺得這與哥哥的時尚觸覺有關,據說哥哥很有審美趣味,家裡的衣物按照顏色和質料擺放。除了剛出道的幾年有服裝指導,其餘大部分舞台形象、拍攝唱片封套服飾、出席公眾場合的服裝全由哥哥一手包辦。所以可以駕馭不同風格和年代的服裝,主要是他同時有着天使與魔鬼的兩種特質:精緻的五官、無辜的表情、魔鬼的眼神、叛逆的性格。這些混雜又自相矛盾的形象,也可以解釋林夕與哥哥的火花,大抵源自兩者都共享着一些奇異的、微妙的質感,才能生出《夢到內河》、《紅》那些媚惑入骨、騷味十足的作品。即使後來黃偉文寫給梅豔芳張國榮的《芳華絕代》,那種互相調情又請君入甕的調調,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豔與天齊啊。」

說到梅豔芳張國榮,兩顆巨星撒手人寰都已十載。十年間悼念張國榮的聲勢規模從未稍歇,洛楓認為這都源於哥哥的跨界和際遇,如果他還在世,應該還在光影中尋找樂園──

「哥哥既唱歌又演戲,電影代表作又相對地比起梅豔芳多出很多,先後遇上王家衛、徐克、陳凱歌、陳可辛、爾冬陞等很懂得拍他的導演。撇除歌曲,電影代表作之多、觀眾覆蓋層面足以令哥哥的演藝光芒歷久不衰。有時我想,如果他還在世,應該是電影導演了。他離世前已導過電影《煙飛煙滅》和《夢到內河》、《芳華絕代》的MV,我聽紀陶說,他一直在看景,計劃重拍《我家的女人》,還說要找謝霆鋒來演他從前演過的少爺角色。」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48期。

《張國榮紀念專輯》--穿紅色高跟鞋的男人:朱耀偉談張國榮(2013.03.28)


2003年張國榮猝逝,當時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學部(按:現正名為人文及創作系)、電影電視系與《拉闊文化》,合辦了有關張國榮藝術成就與香港流行文化的論壇,邀請文潔華、羅貴祥、吳昊、盧偉力、洛楓等,從學術研究角度剖析討論,可說是破格地開創學者公開審視「明星文本」的活動先河。朱耀偉回顧起來,認為一切都源於人文學精神──

「人文學重視文化研究,在香港流行文化的系譜中,哥哥可謂是最具代表性的巨星,不但跨媒體且聲色藝俱全。尤其2003年張國榮的離去是那樣的象徵性,彷彿香港從此便告別黃金時代,於是便想到要把學者們都請來,以各自的專業研究角度來談張國榮。我記得當時還特意印製了一批海報,留作紀念。張國榮的傳奇,來自他完全經歷和創造了香港流行文化的輝煌時代──七十年代出道、八十年代冒起,九十年代封咪後再復出蛻變。哥哥經歷一切高低起跌,跨界地參與電視電影流行曲演唱會。單從電影來說,從新浪潮電影《烈火青春》、新藝城《英雄本色》到中國第五代電影《霸王別姬》,都有哥哥的身影,帶領着整個香港流行文化發展、變化,甚至在舞台形象上雌雄同體,開拓了香港流行演藝世界另一層次的可能性。」

作為一位香港粵語流行歌曲的研究者,朱耀偉特別看重哥哥封咪後復出的「後張國榮時代」,認為當中的歌曲品味、表演風格,都在在把香港流行音樂工業,帶到開天闢地的新境界──

「哥哥復出後發表了大量的另類歌曲,像《左右手》、《夢到內河》、《紅》、《怪你過份美麗》等既華麗又頽廢的作品。這全是主流歌手不會唱、也難以駕馭的歌曲風格。單是《陪你倒數》,非常末世、病態、黑暗、極端、妖媚。哥哥卻非常懂得借助自己的位置,來為香港粵語流行歌曲帶來更多變化。在創作上,這也要歸功於與哥哥爆發化學作用的林夕。我一直認為林夕所寫的這一批歌曲,只有哥哥才能曲盡其妙、唱得出彩,就像世界級設計師給你造衫,也要你的才性氣質配得上這套衣服,才能相得益彰。正如到了今天,我依然覺得張國榮,是惟一把紅色高跟鞋穿得好看的男人。」

穿紅色高跟鞋的男人,是1996到1997年張國榮跨年演唱會上的經典形象。在哥哥跨界又豐盛的表演事業中,如果要選一種最能代表張國榮的藝術形式,朱耀偉認為是哥哥在舞台上的獨有魅力,絕對風華絕代──

「哥哥隱隱有一種妖男的韻味,可塑性相當高,特別是靚仔到了不管換上任何形象也可以入屋的境界。很多歌手都有好歌藝,但未必每位歌手都會吸引人強烈地想去看他唱現場。像我也喜歡關正傑,我卻不會特別想現場聽他的《殘夢》。哥哥卻是另一回事。你看他剛出道和陳百強一起演電影,他總會被派演那比較頑皮、叛逆的壞孩子角色。那種略帶邪氣的美男子感覺,一舉手一投足都特別令人期待着有戲劇性的事情發生。舞台上更是張國榮所創造的太虛幻境,雌雄莫辨。」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48期。

《張國榮紀念專輯》--黃耀明:哥哥是被低估的音樂創作人(2013.03.28)


張國榮對我來說,標誌着很多的第一次。

1985年,我在紅館看的第一個演唱會是《張國榮百爵夏日演唱會》,門票八十元,坐在山頂,拿着望遠鏡看哥哥穿着螢光色維修員服裝、躺在紅館舞台上出場。當時的演唱會嘉賓是一名新人,她叫梅豔芳。同年,我得到第一盤吵着要買的卡帶,是張國榮的《為你鍾情》,後來這成了我的生日禮物。1989年,我第一次看到有歌星在舞台上封咪,那是《張國榮告別樂壇演唱會》。2002年,我帶着哥哥黃耀明的《CROSSOVER》EP,第一次長時間離開香港,到英國唸書。第二年,2003年,趁着復活節假期我到西班牙巴塞隆納玩,逛完畢加索藝術館後,在一家薄餅店上網,就看到了張國榮於四月一日逝世的消息。因為不在場,一切是那麼的不真實…。事隔十載,因為哥哥,感謝黃耀明、朱耀偉和洛楓,跟我們談張國榮,談永遠的哥哥。

黃耀明:哥哥是被低估的音樂創作人 

(詩:梁偉詩 明:黃耀明)

詩:2002年,你與張國榮合作了《CROSSOVER》EP,大家都覺得這是一次「遲來的合作」。當時為何有做《CROSSOVER》的想法?

明:很多歌迷都覺得我和哥哥的風格氣質呀什麼的都很接近,老早就應該合作了。那時候,剛巧是因為同一家公司之便,便誕生這個有趣的idea,我和哥哥也只是抱着玩的心情來做唱片。過程中互相把對方的作品找來細聽,然後試着交換唱,最後哥哥選唱《春光乍洩》、我就唱哥哥作曲的《如果你知我苦衷》(按:周慧敏原唱)。這張唱片還有個小秘密或潛台詞,就是要重新label我們都是音樂創作人,《CROSSOVER》中彼此用創作人的身份來對話切磋。我一直認為,哥哥是一位被低估的音樂創作人。其實哥哥創作的可能比我還要多,這大概是市場機器把宣傳重點放哥哥的另一些面向,忽略了哥哥的音樂才華。就像我在《CROSSOVER》所唱的《這麼近那麼遠》,旋律就出自哥哥手筆,可是聽眾都只是知道是黃偉文填的詞,很少會注意到是張國榮寫的曲。

詩:剛才談到,你與張國榮在表演風格、音樂品味上都有些接近,但又有所不同。你如何解讀與哥哥的「相似又相異」?

明:哥哥給我的感覺是傳統一點、八十年代一點的歌手,特別是一位善於給樂迷帶來很多fantasy、glamour的巨星。而我也有這類音樂風格,但更多是關於社會議題和帶有批判性的歌曲,與哥哥的抒情傾向不盡相同。哥哥是典型的good old-fashioned pop star。我認為八十年代歌手,都隱隱有着good old traditional的傾向──表演性強、有非常大的舞台感染力,特別能吸引聽眾去朝聖。新一代歌手可能有另一些特質,例如hiphop歌手就完全不是這樣的。我剛好夾在中間,喜歡mix-up很多音樂元素。哥哥至今也是我心目中的第一代香港歌舞明星,羅文或者更有古典的表演傳統,哥哥更多是日本偶像和歐美音樂的感覺。我覺得世間不停在變,可能有些特質和風格,只屬於哥哥的那個年代。

詩:2003年,香港失去梅豔芳和張國榮兩位巨星。你作為香港流行歌手,有否感到他們的離世,有點讓當時的香港流行音樂工業迷失方向?

明:我想,當時的流行樂壇失去重心不單純是因為巨星殞落,同時也源於盜版、下載、華語市場的變動等等。想深一層,即使他們兩位都還在世,也同樣會受到客觀條件限制。你看,許冠傑譚詠麟至今還繼續活躍於舞台呀,也難免受到影響。可見當時是整個行業都面對着一個轉變的關口。反而我特別想講,像哥哥那樣多元化的表演者,放眼中外都很少有。MADONNA、DAVID BOWIE都是電影票房毒藥。哥哥卻是華人世界中,罕有地在唱歌和演戲層面上,都那麼出色又有叫座力的一位表演者。

詩:哥哥在1997年的個人演唱會上,含蓄地剖白自己的同志傾向。當時你有什麼想法呢?

明:當然很鼓舞啦,竟然有哥哥這樣的巨星願意站出來COME-OUT!其實當年哥哥願意在公開場合與唐先生手拖手亮相,也慢慢地對社會發揮滲透力,令人開始正視同志存在。然而,如果大家對同志的印象,只停留在哥哥與唐先生那種體面、優雅、英俊的美好形象,那是遠遠不夠的。我會說,革命尚未成功。更重要的是,社會對公眾人物以外各個階層的同志,是否都願意接納。或許是時代氛圍的影響,那個年代需要較含蓄的表白。而時代對我召喚,已經跟哥哥那時候不一樣了。時代是那樣迫切,似乎要做一些更直接、更破格的動作,令平權精神可以散播開去。所以到我要在演唱會COME-OUT時,就一點也不含蓄(笑)。

音樂創作
作曲
年份 歌曲名稱
1988年
《想你》
《沉默是金》
《共創真善美》
1989年
《由零開始》
《風再起時》
《一晚》
《太陽傘下》
《烈火燈蛾》
1990年
《永遠懷念你》
1993年
《紅顏白髮》

《忘掉你像忘掉我》

1994年
《自首宣言》
1995年
《夜半歌聲》

《深情相擁》
《一輩子失去了你》

1996年
《紅》
《有心人》

《意猶未盡》
1998年
《以後》
1999年
《寂寞有害》
《小明星》

2000年
《我》
《大熱》

《極愛自己》
2001年
《挪亞方舟》

2002年
《這麼遠,那麼近》
2003年
《紅蝴蝶》
《敢愛》
《我知你好》
《玻璃之情》
作詞

年份 歌曲名稱
1983年
《情自困》
《片段》
1986年
《愛火》

1987年
《情難自控》
1989年
《烈火燈蛾》
《To You》
1994年
《雙飛燕》
2000年
《欠了你的愛》

為別人作曲
• 《一晚》── 麥潔文   
• 《太陽傘下》── 黃翊   
• 《永遠懷念你》── 許志安
• 《如果你知我苦衷》── 周慧敏  
• 《一生最愛》── 黎明
• 《忘掉你像忘掉我》── 王菲   
• 《自首宣言》── 張智霖   
• 《極愛自己》── 陳冠希  
• 《這麼遠那麼近》── 黃耀明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4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