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1日星期一

2012年結:生死、疲勞





又到了每年除夕,為即將過去的一年埋單計數的日子。2012年,《詩珏失調》《敢觀舞台》《文化KO》幾個專欄的誕生,我非常感恩。連同《詞話詩說》和《思潮作動、文明單位》,歌詞欄、樂評欄、劇評欄、文化欄和文化節目,各種分工都差不多了。尤其感恩在同行/工作夥伴的身上所學良多,還有在教授戲劇史課堂前中後,我也不斷在學習。學習就是這樣,切磋就是這樣,交流就是這樣。與人忠、執事敬,也都是這樣。

十月,我的外婆過世了,不算煎熬只是突然。我第一次撫着失去生命的肉體餘溫,是我的生命之源,我輕輕喚她送她走,難以想像之前一小時我還在家趕稿。之後,我過了一段失魂落魄的日子,睇騷走錯場,教書亂說話,搭車搭錯線,朋友擔心我因傷成疾,不能倒下大概只能喪亂,幸好剛好那時電台有些節目錄音頂檔,讓我喘了一口氣。

如果我媽是長洲浪女,我婆就是中山烈女。據說中山的女子相當惡死,當年孫中山的媽媽孫夫人就曾拿着菜刀跟人理論。我婆是中山石歧女子,少女時代因為寄居兄嫂家裡,遭到嫂嫂白眼,說她飯量太大。一氣之下,我婆第二天便跟鄰家友好的女孩,一起坐車落香港。一個身無長物、亦無一技之長的少女,就這樣離鄉別井開始了新生活。落戶香港後,我婆和同鄉兩個女孩子租住板間房,就像七十二家房客的模樣,認識了住在隔籬的年青男子,男子還有個姓陳的死黨。這位陳先生,後來就是我的外公。

我的外公是一名點心師傅,又是長洲原居民,娶妻後把妻小安頓在長洲姐姐家。我婆當時在家編毛手套幫補家計,帶大三個女兒,後來又帶大我。小時候,我唸彩虹邨第一幼稚園就是為了近着外婆家。每天下午,外婆在家做飯,我在一角寫生字功課。說實話,我婆做的飯菜其實不算好吃,她最喜歡的,是吃零嘴和打麻雀。我會打麻雀和游泳,都是從媽媽娘家學來的,我婆尤其愛吃蛋撻,次選是麥記蘋果批。直至晚年住安老院,也老惦記要吃蛋撻蘋果批,於是出殯行禮當天,我們就供奉了蛋撻蘋果批。

但願我婆歷盡近九十載的疲勞後,安然而去。我們會好好的,感謝你把我們帶到了世界。願你在天上永遠健康快樂,我們的人生一定要加油哦:)

2012年12月28日星期五

《文化KO》--香港藝文空間革命──藝穗民化節與西九自由野(2012.12.28)







圖:「崖上的PARTY」


剛過去的一個月,可能是香港藝文愛好者疲於奔命一段幸福的時光──從11月底藝穗民化節開鑼、文藝復興音樂節2012在西九起義,然後接力開唱有Clockenflap。最瘋狂的是12月15、16日兩天,先是獨立媒體八周年的「民間媒體高峰會」、西九自由野;翌日繼續自由野之餘,藝穗民化節閉幕式別開生面在鯉魚門廢塔搞了一場「崖上的PARTY」。有說這真有點文藝復興的意思,也有人認為一切只是幻覺樂園、讓人迷醉的短暫特權開放。在「有過好無」的頽唐結論外,我看到的卻是活生生的人、笑臉和空間的蠢動。

首先發功的是民間統辦的藝穗民化節。藝穗民化節由天邊外劇團的陳曙曦主催,串連起六十多個苦於場地所限的藝團、發表了一百多場藝術演出。其中大部分的參與者,都是場地或工作室設於工廈或唐樓的「藝術苦主」。藝術工作者和藝團進駐工廈,自是源於香港高昂的空間成本。工廈使用條例與公眾娛樂場所牌照,依然沿用六、七十年代訂下的法則,結果變相逼使藝文工作者無辜辜「違法」。藝術家觸覺敏銳轉數高,搞藝穗民化節的連結和行動,就是要凝聚民間藝術力量促使政府修例,改變工廈用途。

如果親身參與過藝穗民化節,便可以發現民化節的實驗,其實是體驗價式試玩──不少觀眾在幾個下班的晚上,放棄追看太監姨太話題劇,跑到九龍區「大酒店」附近唐樓,近距離看香港台灣劇團的暴烈劇場演出。裁縫店、理髮店、書店通通可以化身劇場和舞蹈展演空間。閉幕式「崖上的PARTY」更在黑風高的晚上,讓觀眾爬上人跡罕至、連石屎路都欠奉的鯉魚門石礦場,奏樂、野餐、播放工廈live house紀錄片《Hidden Agenda The Movie》。

藝文,原是香港亟欲掌握的一塊領域。只是官門一直錯摸錯認,搞出維港巨星匯幻彩詠香江香港飛龍標誌等鬧劇,甚至是馬逢國倡議的「文化旅遊局」裝點門面。林夕曾經在一次訪問中笑罵香港政府「有寶唔識執」,最想要的文化底氣根本早伴君側、伸手可及。如果政府與議會願意正視,工廈與演出牌照修例勢在必行,香港文化政策因勢利導,從「撥款資助」模式開始轉向「空間開放」、「修例放行」,文化建設性自是遠超「西九天幕」。因此老早已立定決心要搞革命的藝穗民化節,節後積極整理問卷數據、組織多場節後討論會,為的就是逆轉香港藝文空間的灰濛濛狀態。當然,live house、劇場固然是社會新生事物、妾身未明,「西九」又何嘗不是?當大家的記憶還停留在《東宮西宮》中陳淑莊嘲弄「單一招標」,「西九」已玩到今年秋冬第三場戲碼──自由野。

排在相對主流的「文藝復興音樂節2012」和鬼聲鬼氣的Clockenflap之後,自由野最令人「估佢唔到」。自由野由西九文化區管理局與跨界別藝術家龔志成楊春江MaD(Make a Difference)等藝術組織聯合策劃,實驗由下而上的文化民主。「自由野」兩天節目加起來近三十項,由音樂會、地攤、講故事、足球賽到兒童樂園兼而有之。空間實驗來自大家都想試試西九藝文邊界,睇睇什麼可以發生、想像可以有幾癲。結果12月15日傍晚我一下的士,抬頭便看見西九的「氣球飛天女」儼如索拉奇藝坊空降,搶盡屏風樓豪宅的鋒頭;那邊廂來自上海的頂樓馬戲團驚豔壓場,大演我上海了你,接唱的觸執毛也給力搖擺。這時候西九表演CEO茹國烈,手執兩碌蔗啤酒面都紅晒穿梭人群,推薦我去草地看看,為我帶來了人生第一次的維港放映會《飛越黃昏》。

自由野是「西九三騷」中最無主題但又最庶民,媽媽帶小孩草坡碌地沙、MaD有唱K會、黃耀明特意來聽「草民音樂節」的人賤人愛、茹國烈放開懷抱讓彩繪藝術家給他化了個史上最靚仔的「暴走妝」──「西九三騷」的確讓大中華明星、國際香港非主流樂隊和不同形式的「自由」藝文,輪番上陣試水溫。我卻忽發奇想,既然年初的「西九大戲棚」,可以連結油麻地戲曲中心讓戲曲團體在地區紮根,那麼西九管理局、文藝復興和藝穗民化節,又是否可以聯手搞個「大西九」,爭取西九海濱以至一系列大角咀工廈的「文藝復興」?

原載於《蘋果日報》文化版。

2012年12月18日星期二

龍應台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香港容不下Hidden Agenda(2012.12.18)




(原題:龍捲風襲港實錄──龍應台與香港獨立音樂人對談紀要)




龍應台離港九個月後,以台灣文化部長身份重返香港。六天的訪港行程,破格地捨棄官門對官門的訪問模式,轉而與各大民間團體和藝文工作者見面。密密麻麻的行程表上,所到之處包括伙炭藝術村、Back Stage音樂展演空間、人山人海錄音室和文藝復興基金會。11月29日龍應台在參觀Back Stage後,移師文藝復興基金會參加關於「香港live house現狀」的座談。在台灣「地下社會」事件鬧得熱烘烘的當下,龍應台與黃耀明、馮穎琪、梁偉詩、黃津珏、觸執毛成員Mike促膝長談,暢談台港音樂空間、工廈藝文狀況、香港藝文空間革命,乃至台港獨立音樂大聯盟。


龍=龍應台(台灣文化部部長)
明=黃耀明(歌手、獨立音樂人)
詩=梁偉詩(文化評論人)
珏=黃津珏(獨立音樂人、Hidden Agenda搞手)
琪=馮穎琪(Back Stage經營者)
M=MIKE(觸執毛樂隊結他手Mike)


龍:耀明,你在香港音樂工業已有廿六、七年的發展資歷,你認為香港現今的音樂工業正面對一些怎樣的轉變呢?

明:音樂作為香港一種文化產業,現在可能沒有八、九十年代的輝煌,比方說唱片銷售量或者演唱會場次,現今的數字已無法與從前相比。我認為這也不是絕對的壞事。相對來說,現在沒有任何一位歌手或音樂單位可以獨大。好些不屬傳統意義上的發片歌手,在網路上發表個人作品,有人喜歡,差不多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歌手,可謂比我從前出道的年頭更民主化。我們那個年代,每個人都想當「紅館歌手」。問題是當歌手其實也不必一定要登陸紅館呀。(龍:或者現在的歌手更想去Hidden Agenda開唱…。)現在民間表演音樂的空間需求愈來愈多,因此,在香港玩音樂也應有更多可能性。目前在香港玩音樂的核心問題是,歌手、音樂人不少,但玩音樂的空間,像Hidden Agenda這樣的live house着實不夠。

M:例如我們觸執毛現在所租用的、位於荃灣的工作室就不斷被加租。香港獨立音樂人和音樂空間,大都面對差不多的情況。

龍:那我特別想聽聽Hidden Agenda經營者的說法。聽說Hidden Agenda這live house辦得很不錯,它的經營又面對着什麼問題呢?

珏:我們正生活在一個與從前完全不同的時代, Hidden Agenda這樣的live house在香港並不是唯一。很多像HA的音樂藝文空間也是違法的,經常面對政府人員阻撓,例如在演出時上門叫停。HA亦因為工廈條例問題搬遷過兩次。其實音樂人去搞live house原是出於對音樂、表演的熱愛,不是為了賺錢,只是無意間牴觸了法律。HA在香港算是較具知名度,且多次與政府交手。HA的問題並不新鮮,已然長期存於香港。

龍:HA究竟是在哪方面違法呢?與台灣「地下社會」的情況類近嗎?

珏:主要是現有法定條例中,沒有適用於live house的牌照。台灣的情況可能較好一點,香港政府就從來沒有對口單位,來跟用家商議對策。結果每次HA被不同政府部門來查牌,我們都得用喊的方法,來向對方解釋什麼是「文化」。曾經有一名警員跟我說,他只是執法,本人卻完全不相信政府以工廈條例來阻撓live house的營運是應該的。最重要的是,我們在整個過程中其實沒有影響鄰居和別人,入夜後工廈都一片死寂。去年HA又被逼遷,由於缺乏資金,我們舉辦過「搬遷救亡音樂會」來籌款,支持者都出現撐場,令我們覺得更應堅持下去。

香港政府面對現實吧

龍:那我有點明白了,Hidden Agenda不是酒吧、餐廳或者夜總會,所以你們什麼牌照也拿不到。台灣的live house也面對類近的問題,後來文建會便想出「音樂展演空間」的名稱,然而,很多問題也沒有得到完全的解決。

詩:Hidden Agenda所面對的,也不僅僅是香港live house的問題,比方說香港很多劇團舞團的排練室、視覺藝術家的工作室都設於工廈,大家都有在某個意義上「違法」。因此,最近由民間發起的「藝穗民化節」,就是要串連起若干「藝術苦主」,凝聚民間藝術的力量去促使政府修例,改變工廈用途。當中的癥結是,由於香港工業的北移,很多廠房空置,從事藝術和表演的團體可以用相對廉宜的租金,租下工廈空間發展藝文。可是,香港政府一直不肯面對現實,工廈條例依然沿用五、六十年代訂的法則,規定工廈只可用作工業生產和倉庫用途,這變相逼使藝文工作者一直處於「違法」狀態。這也涉及香港文化政策應該適時轉型,可以從「撥款資助」模式開始轉向「空間發展」。

明:在歐美世界,有沒有哪些文化政策是可以讓香港借鏡的呢?

詩:你的問題讓我立時想到,2008年英國利物浦被選為「歐洲文化之都」(European Capital of Culture),除披頭四和晏菲路之外,博物館、文化旅遊、舊城活化等文化創意產業,其時利物浦開設了首個由政府資助的音樂場地:諾蒂阿什藝術與社區中心(The Knotty Ash Arts And Community Centre)。在音樂製作外,還提供廣播、技術訓練、音樂表演場地、錄音室設備等。整個項目資助額大概是五十萬英鎊。相對香港一些發展基金盲目亂花錢,更有成效得多。香港也可以觀摩利物浦的做法。根據最保守估計,假設官塘每幢工廈有兩隊樂隊的話,官塘三百幢工廈已起碼有六百隊樂隊,數字是很驚人的。


龍:我知道香港石峽尾有一座JCCAC(按: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是由政府旗下的工廠大廈來改建的。這種由政府主導的改建和發展,是不是也是一條可行之路?

明:政府主導的也不是完全沒有問題。就例如我們較早前在西九舉辦的「文藝復興音樂節2012」,在已領好牌照的情況下,還是接獲來自民居的噪音投訴。有時候,我想香港是不是可以參考外國的做法,如英國就剛通過一條法例,讓容納二百名觀眾以下的表演空間,在條例訂定上可以比較寬鬆,與二百人以上的嚴格要求有所區別。

龍:英國的這條法例我也略有所聞,網絡上流傳的版本是針對二百人以下的表演空間的靈活處理。細節上還有一些表演類別的不同規定。截至目前為止,似乎尚算不上很完備。

詩:我覺得比較值得參考的是英國的劇場法。以每年的國際盛事愛丁堡藝術節為例,如果你想要把你自己的家,或某一家店鋪變成表演空間,他們會派出一位牌照官來審查出入口的安全呀、有沒有洗手間等客觀問題。之後會盡快發牌,幫助展演者的藝文表演空間可以實現對外開放。

社會需要被教育

龍:台灣情況有點不一樣。台灣現在面對最大的困擾是居民的反對,他們與藝術工作者的衝突也非常大。


珏:這一點上,我認為大家對「文化」的想像還是很匱乏。都好像無法區分噪音與有價值的聲音。

龍:早前台中有一家「阿拉夜店」發生火災,大家對處理藝文展演空間的防火、衛生等條件立時顯得非常緊張。我們文建會、新聞局、文化部等也不知為live house開過多少次會議。接下來,準備為台灣live house做更多的工夫。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live house是從社區裡長出來的,如台北華山,就是這樣子。

明:是呀,如果把官塘六百多隊樂隊,都搬到山區也不成,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龍:我其實有一個想法,就是能不能讓台灣的live house經營者、獨立音樂人組成一個聯盟,然後與政府有關部門進行種種接洽。香港也可以一樣,把live house經營者、獨立音樂人先組織起來,大家才有進一步磋商的空間。我覺得藝術家也不能傲慢,要與社會溝通。反過來說,社會需要被教育,我們需要被教育呀。我們市長把台北較大的live house和較小的代表找來,發現彼此的需要南轅北轍、性格也不一樣。如果要求作出法例的改變,可能遷就了大的,小的也沒法得益。但我,想搞「台灣live house聯盟」和「香港live house聯盟」還是可行的,大家又可以連結出一個「大聯盟」來。

琪:我搞Back Stage的情況有點不一樣。開始時,也不是想搞餐廳,但限於條例和客源,我只好在人流暢旺的中環搞餐廳,然後提供音樂表演空間。我們是沒法子用「違法」的空間去做,如果我們把Back Stage放在工業區,就很難吸引那麼多聽眾願意來。但我們得承擔貴租,食物又得好吃,才能留住客人。(龍:那你們Back Stage的菜能吃嗎?)我們的菜還是很不錯的,剛剛你看食客不少呀。可是我們的背景都是音樂人,目前幾乎是被逼開餐廳的(笑)。於是,只好想像自己在做類似音樂教育的工作,讓大眾知道live house可以是這樣的,不同類型的音樂是那樣的。其實像香港藝穗會,不時也有獨立音樂的表演,但Back Stage可以做到的,就是常常有音樂表演,也會出租給音樂團體。

明:我覺得Back Stage與Hidden Agenda,是香港獨立音樂和live house的不同光譜的排列。Hidden Agenda好像不大需要在中環做,Back Stage如果搬到官塘也有不同的問題。

香港表演空間嚴重缺乏

龍:Hidden Agenda目前的收支可以夠生存嗎?

珏:Hidden Agenda的經營還是可以的,且沒有外間想像中那麼困難。Hidden Agenda在香港眾多live house中已是較有名氣,其他獨立live house可能更不容易。

明:我個人的觀感是,音樂獨立音樂人是不少的,但表演空間是嚴重地缺乏,這直接影響到樂隊、音樂人的成長。台灣有點不同,怎樣也會有點表演的機會。香港比較沒有像台北華山LEGACY的地方,就是有九龍灣STAR HALL的,租金也比較貴。

M:我們租「蒲吧」就很便宜,因為只付租籃球場的價錢,便可成事(笑)。

後記:禮失而求諸野

龍應台訪港,各方嚴陣以待,公開講座門票被秒殺,數十家台港以至大中華地區媒體全程追蹤。近距離接觸之下,你會發現龍應台對台港藝文世界的具體發展細節,非常感興趣,並且強調為官者,要正視社會新生事物如live house的存在、積極推動社會上的藝文發展。對談之間,我們推薦龍應台有時間不妨到民間發起的「藝穗民化節」參觀指導。她笑言香港可能是大中華地區中,最具革命傳統和藝文生機的城市。禮失而求諸野,在官樣文章以外,這樣的一個晚上,龍應台夜訪中環。人潮散去後,有人拍到龍應台一個人慢慢走路回家去。向左走向右走,相信她所知所感,會比聽我們說的,得到更多更多。


原載於《明報 》世紀版。

《詞話詩說》--蜉蝣(2012.12.18)



上回談到2011至2012年度,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CASH)金帆音樂獎、最佳歌詞最後五強之一──林夕〈頑石〉,今回自然要談「最佳歌詞」的得獎作,也就是周耀輝的〈蜉蝣〉。周耀輝作為香港三大詞人之一,我一直認為周詞,可能較諸林夕黃偉文更色彩鮮明,在大量風格化地談社會談感情之餘,對於生活細節更有着寓言化的小觀察。在為容祖兒所寫的〈蜉蝣〉中,便奇異地出現了都市生活的小感悟小哲理,造就了這一隻快樂的蜉蝣。

記憶中首次接觸蜉蝣這種生物,是高中中國文學課程中的蘇軾〈前赤壁賦〉:「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蜉蝣彷彿是一種近乎微塵的小昆蟲,據說朝生暮死。於是,蘇軾在文中藉蜉蝣與人相比照,道出人處於無限時空座標上所湧現的悲哀。蜉蝣更早見於《詩經》〈曹風˙蜉蝣〉,依照《國語辭典》所載,蜉蝣乃是「動物名。蟲類。長六、七分,頭似蜻蛉而略小,有四翅,體細而狹。夏秋之交,多近水而飛,往往數小時即死。或作浮游、浮蝣。」蜉蝣通常用以比喻生命短促,如「人生易死,乃曰蜉蝣在世。」

至於周耀輝所寫的〈蜉蝣〉,的確也是關於時間的。詞中的第一人稱我就是城市中的「蜉蝣」,在有限時間中穿梭城市大小角落,享受短暫但沒有經過計算的小歡愉──「(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還有還有原來行到源頭 還有還有原來爬過洪流) 我看我要向左或行右 有兩隻可愛的怪獸 在這一刻咬着我衫袖(來這邊有魔咒) 所有美麗也想偷 所有快樂都要有 再吸口氣便打開我門口 (一邊)玻璃將破碎 (一邊)花貓穿插過 令我想起了甚麼傷口 (一邊) 鮮花將送過 (一邊)而他將她抱起 路中經過的人 全部在拍手 」

〈蜉蝣〉首段描繪都市女子在輕鬆心情之下,注意到都市生活中有趣的點點滴滴。好玩的是,「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折射出包括女主人公在內,世上還有無數「蜉蝣」,人在浮城中便如「蜉蝣在世」,匆匆忙忙又對世界充滿好奇──

「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 去到左會有光 右面或有暗 浮城尚在晏晝 (要轉左 可轉右) 從不知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 (也要走) 去到左會有他 右面或有你 蜉蝣尚未看透 再轉左會有 我信我最信的是然後 有兩隻可愛的怪獸 在解釋我感受(來這邊會解咒) 所有美麗也想偷 所有快樂都要有 站於千個街口 (一邊)公車將剎掣 (一邊)污水濺向我 令我想起了荒謬 (一邊)疾風將吹起 (一邊)而紙跟紙跳舞 就此喜愛自己 為歲月拍手」

〈蜉蝣〉的「蜉蝣」在日光之時遊走,笑言浮城尚在中午日照,美妙得很。其中「晏晝」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字詞,「晏晝」大量頻繁出現在日常生活廣東話口語中,意指「下午」。「晏晝」同時突顯了廣東話如何保留古漢語的神髓,「晏」原指天清,也是稍遲的時分;「晏」是白天。因此,「晏晝」就是稍晚的白天,即下午。「浮城尚在晏晝」指在最光天化日的時間,一天中最溫暖和煦的時分,開心地享受着生活,即使「污水濺向我」還是覺得一切美好。

我經常說周耀輝筆下,有着特別喜歡書寫蛇蟲鼠蟻,甚至微生物基因的傾向。恰恰從這些最微小的生物身上,觀照出生活以至社會中不為人注意的面向。〈蜉蝣〉中強調了生命中的「未知」、「未看透」,也不知道存在意義──「從不知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也要走) 去到左會有他 右面或有你 蜉蝣尚未看透…蜉蝣問活着為了要長久 或要走 」──可是,就是因為「未知」、「未看透」、不知道存在意義,生命的喜樂與否就是要由自己創造。

〈蜉蝣〉得獎後,周耀輝在臉書和微博公開感謝製作人與歌手,讓他如此放肆了一回,並祝願大家可以繼續放肆創作(大意)。放肆和隨性,同時也貫徹〈蜉蝣〉的精神。當你決定要快樂和放肆,就快樂和放肆到底,行到源頭爬過洪流,為歲月拍手。即使是蜉蝣一隻,不必思量和介懷生命長久與否。〈蜉蝣〉拋開了「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傷感傳統,活在當下,乾乾脆脆、好好開心了一場。

〈蜉蝣〉

曲: Kelvin Avon, Katrina Russ
詞: 周耀輝
唱: 容祖兒

(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還有還有原來行到源頭 還有還有原來爬過洪流)

我看我要向左或行右 有兩隻可愛的怪獸
在這一刻咬着我衫袖(來這邊有魔咒)
所有美麗也想偷 所有快樂都要有
再吸口氣便打開我門口

(一邊)玻璃將破碎 (一邊)花貓穿插過
令我想起了甚麼傷口 (一邊)鮮花將送過
(一邊)而他將她抱起 路中經過的人 全部在拍手

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 去到左會有光 右面或有暗
浮城尚在晏晝 (要轉左 可轉右) 從不知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 (也要走)
去到左會有他 右面或有你 蜉蝣尚未看透 再轉左會有...

我信我最信的是然後 有兩隻可愛的怪獸
在解釋我感受(來這邊會解咒) 所有美麗也想偷
所有快樂都要有 站於千個街口

(一邊)公車將剎掣 (一邊)污水濺向我
令我想起了荒謬 (一邊)疾風將吹起
(一邊)而紙跟紙跳舞 就此喜愛自己 為歲月拍手

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 去到左會有光 右面或有暗
浮城尚在晏晝 (要轉左 可轉右) 從不知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也要走)
去到左會有他 右面或有你 蜉蝣尚未看透

(還有還有和孩童踢皮球 還有還有陪成人皺眉頭
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還有還有原來行到源頭 還有還有原來爬過洪流)

蜉蝣問活着為了要長久 或要走

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 去到左會有光 右面或有暗
浮城尚在晏晝(六月在左右) 從不知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得一對手)
去到左會有他 右面或有你 蜉蝣尚未看透 再轉左會有...

(還有還有和孩童踢皮球 還有還有陪成人皺眉頭
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要轉左 可轉右 (還有還有原來行到源頭
還有還有原來爬過洪流) 也要走 幾多幾多不久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12月13日星期四

《詩珏失調》:對話(六)──2012年, 西九第一塊獨立音樂拼圖...vs 火(2012.12.06及12.13)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六):獨立或另類,終究是關於自由的


詩:2012年, 西九第一塊獨立音樂拼圖...

由黃耀明牽頭的「文藝復興音樂節2012」,在萬人「獨立起義」的歡呼聲中圓滿結束。林一峰、周雲蓬、巴奈、黃靖、五條人、陳珊妮、左小祖咒等中港台與明哥同場獻唱,從下午三時唱到晚上十時多,在香港語境來說,已是馬拉松音樂會。過去,香港觀眾對這種音樂會模式的認知,通常來自慈善賑災大匯演,如民主歌聲獻中華、饑饉三十音樂會之類。今回的「文藝復興」背後隱伏着幾個關鍵詞:戶外、免費、自由和多元。

戶外、免費、自由、多元幾個元素看似平平無奇,想深一層,這其實是相當「唔香港」的。大部分香港人聽賞音樂的根是廣東歌,是令獨立音樂人有點「喵嘴」的CANTOPOP,睇騷文化更來自紅館。當台灣小清新盧廣仲都說,小時候夢想是來香港紅館開唱,香港人可能還是有點沾沾自喜。可是物換星移,不知不覺地胡士托的戶外、自由進出的音樂模式,成為世界大勢。戶外,縱是被動地受制於天時,卻是一種光天化日、自然開闊的舒坦狀態。放眼看去,赫然又與城市空間各種流動狀態並時而生。這邊廂,巴奈與周雲蓬跨刀合唱〈美麗島〉,聽眾掉進眼淚的河流,旁邊維多利亞港的貨船同在游移。人和天地合唱,原是一道人文風景。

正如龔志成談及接下來的「自由野」時,就說「香港人大部分人很少看海,雖然海就在旁邊。」因此,戶外造就的一種奇妙、自由的文化氛圍,又可以野餐聊天喝喝小酒,點點滴滴,正是戶內場地所不能比擬的。想當然的是,「文藝復興」和「自由野音樂會」還有一個關鍵詞:免費。有人說「文藝復興」得到不少名人助陣,看來錢多得很,辦個免費騷自是綽綽有餘...。然而,「文藝復興」作為基金會插旗定調之作,它所實現的,恰恰是黃耀明和好些藝術工作者一直在說的「文化權利」--不論是玩音樂、談社會還是推廣平權精神,背後原是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和人權(Human Rights)。

睇騷文化中很難擺脫買賣和交換關係。去年的Clockenflap同樣是免費,畢竟低調。本年的「文藝復興」從一開始,便實踐網上免費登記取票的形式,和接續而來的「自由野」一起呼籲觀眾朋友來「自由叫、自由唱、自由跳、自由玩,盡情自得其樂...」。朋友笑說,「文藝復興」不是給人「聽音樂」的,象徵意義多於一切。既展示了「文藝復興」這個儼如概念股品牌的大中華視野和動員能力,以述行姿態公告天下它的自我定位,站在「主流與獨立之間偏向獨立多啲啲」。它的態度是開放的,只要你願意來,他們就唱歌給你聽。在這個意義上,作為「文藝復興」的圍觀者,或者不介意充當臨記,完成這個在「文化權利」議題上的portfolio。

另一方面,「文藝復興」的多元,是與接力開唱的Clockenflap和「自由野」互為對照的。它們全都擠在十一月到十二月的三周內,在港「晒冷」式示現「非主流」音樂面貌。Clockenflap對香港獨立「音樂撚」意義重大,演唱的數十個國際獨立樂隊和香港獨立音樂單位,是不少香港獨立音樂人的精神奶水。「自由野」在獨立音樂的基本盤以外,更與不同藝術形式合作,涵蓋的音樂種類,有搖滾、爵士、雷鬼、古典、後搖滾、原音樂及非洲流行樂等,如同音樂小宇宙。而這三股力量,就是香港獨立音樂拼圖的三塊,放射出不同的光譜排列。對主流聽眾來說,即使「文藝復興」很香港很黃耀明、珊妮公主還是很明星;即使Clockenflap陌生得令人近乎只認識恭碩良;即使大家搞不清楚「自由野」究竟是草原野餐還是觀摩藝術。在主流CANTOPOP貌似傾頽的大勢下,2012年,西九第一塊獨立音樂拼圖「文藝復興」開動了。


珏:火


1992年,世界首隊結合饒舌與重搖滾的樂隊同名大碟《Rage Against The Machine》面世,為整個九十年代新金屬(Nu-Metal)潮流開出一道航線。RATM把搖滾樂的剛性配合Hip-Hop極具社會面向的詞意,不兜圈子,直線批判美國政府所有的不公義,我們從此對「重型音樂」有另一層次的詮釋。回憶年輕時初次接觸RATM,其中一樣最震撼的衝擊必然是專輯封面上的照片。黑白相片裡頭有一個全身着火的僧侶,在互聯網未普及的年代是要花一點功夫才發現到這是一張真實紀錄照:記者Malcolm Browne於1963年身處越戰後的越南西貢市,拍到僧人為抗議新政府受美國干預下企圖推行反佛教法案而自焚,死者法號釋廣德。紐約時報記者David Halberstam 目睹整個過程,寫道:

「我曾以為會想再看見那畫面,但一次已經足夠。火焰在人身上冒出,他的身體慢慢被摧毀乾癟,他的頭顱燒焦變黑。在空氣中瀰漫燃燒人肉的氣味,人體意外地易燃。在我背後聚集哭泣的越南人民,我震驚得哭不出來,混亂得不懂紀錄或發問,狼狽得思考也不能...他燃燒時動也不動,默不作聲,他的泰然與身邊的羣眾成為強烈對比。」

事件間接引發多宗僧侶自焚與後來的越南政變,人民重奪宗教自由,釋廣德被尊為聖僧。RATM推出專輯時所有舉動於那時的我而言都是極具顛覆性,最起碼我從不知道音樂與社會議題能如此結合,透過他們頭一次認識到南北越與美國的曖昧關係,認識到自焚扺抗的崇高意志。到了有YouTube的年代,釋廣德的片段在網上能隨時重溫。但 Halberstam 形容得好,心痛欲裂的震驚,一次已經足夠。

搖滾歷史中,還有兩個關於火的經典片段,一是 Jimi Hendrix 於1967年蒙特利流行音樂節,彈奏Wild Thing 時在台上把結他焚毀;二是1975年Pink Floyd大碟《Wish You Were Here》封面上全身着火的白領人士握手的情景。有趣的是這些火燄都不是源於憤怒:據說Jimi Hendrix 深愛着那一把結他,燃燒是奉獻,像祭祀;Pink Floyd封面有多個詮釋,空洞而故作自若的握手舉動與着火的身體成強烈對比,有說是影射所有商業上的虛偽。許煜在《佔領論》中談到火的意義,尤其是在社會運動當中冒起的火舌。他引作家傑魯安(Tahar Ben Jelloun)的《火祭》描述突尼西亞小販自焚的故事──一個完全的毀滅,以及重新奪回尊嚴的自毀。然後就是阿拉伯之春,全球佔領運動相繼發生。焚毀是傷感的,但平行出現重生的希望。

一位今年7月自焚並受重傷的藏人,去世前留下這樣的一段錄音:「我的人民沒有自由。我們的文化傳統,我們的語言都消失了。」由於香港主流媒體隻字不提,我們都試圖透過不同外國媒體重構西藏的危難:僧侶自焚,警察不是送醫院,而是往死裡打;寺廟被鐵絲網圍了起來,藏民不被允許進入寺廟祈禱;僧人從幾年前的九百人下降到三百人,很多人被失蹤;小學生在學校只能學漢字,不學藏文;僧¬侶不能正常祈禱,沒有自由,像狗一樣地活着。去年我在展覽中用紙杯製成擴音喇叭,播放佛教銅罄製成的音樂,然後燃點,火的聲音混雜罄的聲音,最後所有都被火聲取代。那時我用了十八個杯,因為網絡媒體說有十八人死了。如今聽說今年11月初,四川報道當局將會嚴懲自焚者的家人,然後單單從11月到現在,就有二十五個新的自焚個案。

不知從何時起,無數出色的音樂人都高調支持西藏獨立:Beastie Boys、Red Hot Chili Peppers、Björk、Smashing Pumpkins、U2、Rage Against The Machine、Oasis、Bob Dylan等等。Björk更在 2008年巡演到達上海站時,把作品Declare Independence唱成「Tibet Independence」,或許是Björk英語說不準還是上海人英語聽力不好,竟然全場歡呼。其後中國文化部規定音樂會演出前必須先呈上歌詞審查,泱泱大國,卻膽小如鼠。既然審查,那麼所有獨立音樂實際上都必須要禁止:甚麼「青海獨立」音樂、「廣州獨立」音樂、「香港獨立」音樂、「台灣獨立」音樂...太可怕了。

所謂獨立或另類的音樂,終究是關於選擇。我們在消費或製作文化產品時,同時也在實踐我們的選擇自由。只要把這個選擇意識放回生活日常,不難發現創作從來都是會分泌抵抗單一化的成份。台灣饒舌傳奇人物大支與西藏流亡精神領袖達賴喇嘛合作,把他誦經與對談的內容收錄於一首Hip-Hop作品內。歌曲談到短暫人生的無力感,達賴言道,只要是善,就不應以單一生命週期作為量度單位,儘管朝着善的方向就對了。

語言刪除、文化淡化、自由被奪、土地消失,我不能不想到香港的將來,其實殊途。我們沒有龐大信仰力量支撐,好像更容易屈服,更會逆來順受吧?藏人的自由,信仰被掠奪,情願以最暴烈亦是最個人的手段奪回尊嚴,向世界傳遞渴望自由的信息。在人世間的極權下,當所有方法試盡,他們只好捨棄身體,為不公義作一次單程的上訪。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歷史告訴我們,這樣的上訪不會白費,早晚會得到回應。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34-35期。

2012年12月7日星期五

《敢觀舞台》--劇場衝擊邊界──《天天向上》、《七位導演眼中的40 @ 2012》與《家‧春‧秋》(2012.12.07)


2012年,對於香港劇場來說,真是非常有趣的一個年份。既是香港老牌劇團致群劇社的四十周年誌慶,也是香港旗艦實驗劇團進念˙二十面體的創團三十周年。進念「團慶」活動除了在文化中心大堂舉辦的《天天向上》大型展覽,還有一系列在誠品舉行的沙龍座談。上月,在茹國烈與于逸堯的沙龍對談中,茹國烈笑言與進念打交道多年,深深感到進念對探索劇場邊界和節奏的持續興趣,小至印發春宮圖作為演出的宣傳明信片,到舞台的強烈壓抑與爆發,甚至以無人舞台上升降佈景bar或舞台圓形轉盤為主角。可謂不斷測試觀眾忍耐力的極限。《天天向上》大型展覽卻走出劇場,從充滿童趣的切入點,釋放了榮念曾的文革情結。

「天天向上」原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毛澤東寄語當時的小朋友的成語,亦是其時中國小學校舍最常出現的四個大字。全句應為「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榮念曾創作的「天天」的塑像,以全白色的小孩形象為設計,喻意小孩子是單純、不受任何框架、概念所規範,容許我們為「天天」塗上造型設計。《天天向上》展覽整合各界社會人士的創作成果,還有榮念曾歷年的概念漫畫手稿、108位跨界創作人的50厘米高「天天」塑像作品、超過3000位香港中、小學生和社區人士、日本創作人及學生的「天天」塑像作品等,寄寓香港的創意精神。其中小克、鄭兆良、趙朗婷和李冠然的「天天」塑像精緻有趣,很個人亦很香港。

同一時間,致群劇社的四十周年紀念則是另一番光景。致群誌慶以友好跨界為基調,《七位導演眼中的40 @ 2012》請來香港七位資深劇場導演,羅靜雯、陳恒輝、莫昭如、黃智龍、陳麗珠、張秉權和潘惠森,分別以20分鐘在舞台上創作出一段創意折子戲。雖云是折子戲,細看卻充滿劇場導演的簽名式,如潘惠森《何來七千幾?》講三名物流速遞員,為了一個受托運的包裹而起爭端,既是潘惠森《遺禍人間》的餘緒,亦貫徹自水滸系列以來對於社會小人物的關注。當中物流速遞員唸唸有詞「你一包我一包」的機械式神經質,總令人想起《螞蟻上樹》中老是失控尖叫的茶樓女侍應。


陳恆輝的《納蘭》亦深具「愛麗絲」的形體神髓,蒙潔儼如處身無物之陣的蕾絲人偶,掙扎困鎖又無處逃遁。人偶臉龐敷上厚重粉妝,只賸眼珠呆呆地轉,髮色呈啡偏紅,襯上象牙色蕾絲裝,題目雖是〈蝶戀花〉的時間和尋覓,展演的情志是濃重無力感和不由自主。最有趣的,就要數到陳麗珠的《天天》。《天天》擬設了一張河畔長椅,一頭在日內瓦,一頭在牛津城,相隔是四十年的天空,博爾赫斯遇上博爾赫斯,在辯論出到底是誰人在誰人的夢前,陳麗珠和李思颺一藍一黃先後起舞,形體澎湃的張力在長椅上流瀉,姿影目眩神迷,成為Piazzolla「醒來……醒來是為了跳一支美妙的探戈舞」的光影前塵夢的最美妙註腳。

整個《七位導演眼中的40 @ 2012》中,最考功夫的,其實是七段折子戲之間的過渡。在裝景、換景的邊緣時間,黑暗中餘光中張秉權讓白耀燦、余世騰、王侯偉,通過戲曲、調笑、棟篤笑、撿樹葉、拾紙屑來串連起段與段之間截然不同的劇場風格。其中乾旦王侯偉演唱粵劇子喉,清亮透析,雖串演劇場打掃者唱曲自娛,全劇恰恰以三人建構起一個框架,把七段演出都成為有機體。末段《何來七千幾?》完結後,多位導演演員一同打鼓出場,「晒冷」式示現香港劇場的力量。


其實十一月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劇場演出,就是龔志成與許敖山的《家‧春‧秋》。《家‧春‧秋》打着經典粵語電影、實驗當代音樂的旗號,截取了粵語長片中《家》、《春》、《秋》的黑白電影片段,以跨越時代風格音樂類型,破格重構電影現場配樂。換句話說,就是用當代的多種音樂類型和節奏,為古早的電影配樂,藉此尋求一種全新的crossover劇場經驗。

《家‧春‧秋》劇場共分為三段,分別是鳴鳳拒嫁老頭子而投湖;高家千金因封建思想而喪命;高家長子在喪子後終覺悟前非,決定振作,與兄弟家人走出封建家庭。龔志成和許敖山,對於所選取的黑白電影片段,或原裝播出,或只播出畫面沒有音效,或配上自製音效。在他們手上,音樂便如同一把刀,鋒銳無比地導引着觀眾的情緒,如吵架畫面配上激越的節奏,哀傷情節又有小提琴哀怨纏綿。可謂讓音樂提供了另一種方式看影像,正如影像提供了另一種方式聽音樂。

有意思的是,玩音樂的朋友為了讓我明白《家‧春‧秋》劇場的精髓,特意發來youtube上一條名為〈Chemical Brothers feat. K-OS - Get Yourself High〉的香港老電影短片。片中武打明星羅莽與文雪兒等的民初背景打鬥場面,配上加拿大饒舌歌手K-OS發表於2003年的歌曲〈Chemical Brothers feat. K-OS - Get Yourself High〉,為該部老牌功夫片帶來全新的節奏和魅力。同理,改編自名著的《家‧春‧秋》劇場,讓50年代港產粵語黑白電影經典,與當代的迷幻電子音樂、經典弦樂等即場互動撞擊。昔日黑白光影,今天看來竟然饒有興味,尤其當下社會亂象,《家‧春‧秋》所談及的反抗絕望、走出困局,與2012的世紀末年頭,竟然字字照見當下。

由《家‧春‧秋》可見,電影現場配樂並非外國默片與管弦樂團專利,也可以是即興實驗。《天天向上》與《七位導演眼中的40 @ 2012》,亦實現了三四十年來劇場邊界的不斷延伸。接續下來,直至沒什麼邊界。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2年12月4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頑石(2012.12.04)


2011至2012年度,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CASH)金帆音樂獎、最佳歌詞最後五強──林夕〈頑石〉、周耀輝〈蜉蝣〉、夏至〈狠狠〉、盧凱彤〈你根本不是我的誰〉和梁栢堅〈天地會〉。「最佳歌詞」結果由周耀輝〈蜉蝣〉掄元,「香港詞神」林夕獲頒「CASH音樂成就大獎2012」,表揚其入行廿多年的成就。今回就先談談五強之作〈頑石〉。

從全年流行歌曲的走勢看來,2012年的確是非常奇怪的一年──去年還有〈那誰〉一鎚定音,本年卻從年頭至年尾都沒有年度之歌!坦白說,若非〈頑石〉入選CASH金帆音樂獎「最佳歌詞」最後五強,或許我也未必知道林夕有這樣的一首作品。而〈頑石〉亦充份體現了林夕對《紅樓夢》若干主題因子的興趣。本年年初,本欄已談過林夕〈我本人〉,如何融合當代女性情感困局與林黛玉的處境,解構愛情的夢幻。〈頑石〉則延續了《紅樓夢》中關於頑石、宿命、眼淚、還淚的情節,首先從旁觀者之口,描述女主人公對愛人的一片癡情──

「你 那一對大眼睛 這麼多眼淚任領 領不到我的情 難道你 愛得夠固執 所以便哭得破他那萬里長城 沒錯 吻可以融化冰 他偏偏拒絕被吻 怕比你更堅定 誰又信 愛得夠殘忍 可乞到他反應 能令他委曲轉性 有些血肉是你不堪擁抱 有些鐵石亦非為你鑄造 其實這種愛他知道 而你不感到 是他肯送也送不到 」

〈頑石〉首段已交代出兩重單戀的故事,旁觀者一直待在女主人公身邊,看盡她為愛他付出的眼淚,可惜鐵石心腸的男子不為所動,即使女子如孟姜女般肝腸寸斷、哭崩萬里長城,對方亦紋絲不動。另一方面,女子亦不察覺旁觀者的關愛,領不到他的情,於是詞中三人便如兩條平行線般,各自期待着一場「得不到的愛」。當中的那近乎絕望的堅持,直如頑石;期待者卻又懷為萬分之一的希望,惟願一天「頑石點頭」──

「為誰愚鈍為誰瘋 (不只你一個瘋) 對着頑石扮情種 (但他不會被移動) 你 知他愛什麼不愛什麼 一眼便猜中 通透豁達成熟你為了他卻不懂變通 你是頑石未知痛 (痛苦化做笑容) 卻望頑石被擊痛 (為你流淚的我懂) 他怕什麼我又只盼什麼得你未肯信 他身軀比化石更硬你忍痛都想抱擁 就如望夫山沉重」

〈頑石〉中的三顆「頑石」都死守着自己的信念:旁觀者守着女主人公、女主人公守着單戀的對象「他」、「他」也死硬地鐵石心腸。於是,林夕在〈頑石〉第二部分以「瘋」、「痛」、「硬」、「重」來描繪這三重的堅持死守。最奇妙的是,當中的所有「頑石」都是清醒的!只因情根深種,才不得不受困於宿命,詞中的「她」原是個心肝水晶琉璃人兒,平日豁達伶俐,偏偏在感情上胡塗透頂──「你 知他愛什麼不愛什麼 一眼便猜中 通透豁達成熟你為了他卻不懂變通 你是頑石未知痛 卻望頑石被擊痛」──惟一可以做的便是如「望夫石」般,等頑石點頭。

「望夫石」是香港沙田紅梅谷山上一塊石頭的名字。傳說背負嬰孩的妻子,在山上眺望遠去的丈夫、日日盼郎歸,結果風化成石。令人不禁想起,去年林奕華導演、何韻詩主演的《賈寶玉》,就問過一個問題:如果讓你再選一次,明知沒有好結果,你還會選擇去愛嗎?如是,你就是就徹頭徹尾是個癡人。這一點上,林夕在〈頑石〉國語版〈頑石點頭〉講得更直白──「看 他如果有感覺 你輕輕一聲咳嗽 也牽動他傷口 只可惜 你一臉柔情美麗地徒勞地 在他眼中獻醜…他的天空海闊怎能看到你天長地久 你的海枯石爛不能換到石頭的溫柔…愛到這樣本來有血有肉都變成石頭 就像我一直在你的身邊走也不能走 你又何嘗會點頭」

真誠癡心不容於愛人眼底,「血肉」亦只能淪為「石頭」──「哭崩天空的你未融掉他先已被風化 當然不知我亦變造頑石愛得比你蠢 開始不懂感受痛」──忍痛到麻木,其實是生理上人體一種自衛功能。心理上感情上亦如是,痛到盡處會失去感覺,所以我們都害怕觸及親情和感情的傷口。當然,面對「鐵石」、「頑石」,都着有一種無力感。這種無力感同時是時代的傷口,置身於「頑石」堆積的無物之陣中,我們得接受世界的不完美,並且在哭崩天空、變成化石之前,努力撼動,或者也可試試補蒼天。


〈頑石〉

曲:Christopher Chak
詞:林夕
唱:林峯

你 那一對大眼睛 這麼多眼淚任領 領不到我的情
難道你 愛得夠固執所以便 哭得破他那萬里長城
沒錯 吻可以融化冰 他偏偏拒絕被吻 怕比你更堅定
誰又信 愛得夠殘忍可乞到他反應 能令他委曲轉性
有些血肉是你不堪擁抱 有些鐵石亦非為你鑄造
其實這種愛他知道 而你不感到 是他肯送也送不到

為誰愚鈍為誰瘋 (不只你一個瘋)
對着頑石扮情種 (但他不會被移動)
你知他愛什麼不愛什麼一眼便猜中
通透豁達成熟你為了他卻不懂變通
你是頑石未知痛 (痛苦化做笑容)
卻望頑石被擊痛 (為你流淚的我懂)
他怕什麼我又只盼什麼得你未肯信
他身軀比化石更硬你忍痛都想抱擁
就如望夫山沉重 / Repeat: 換來第三者沉重

沒錯 吻可以融化冰 他偏偏拒絕被吻 怕比你更堅定
誰又信 愛得夠殘忍可乞到他反應 能令他委曲轉性
有些血肉是你不堪擁抱 有些鐵石亦非為你鑄造
其實這種愛他知道 而你不感到 是他肯送也送不到

為誰愚鈍為誰瘋 (不只你一個瘋)
對着頑石扮情種 (但他不會被移動)
你知他愛什麼不愛什麼一眼便猜中
通透豁達成熟你為了他卻不懂變通
你是頑石未知痛 (痛苦化做笑容)
卻望頑石被擊痛 (為你流淚的我懂)
他怕什麼我又只盼什麼得你未肯信
他身軀比化石更硬你忍痛都想抱擁
就如望夫山沉重(換來第三者沉重)

為誰愚鈍為誰瘋 對着頑石扮情種
你知他愛什麼不愛什麼一眼便猜中
通透豁達成熟你為了他卻不懂變通
你是頑石未知痛 (痛苦化做笑容)
卻望頑石被擊痛 (為你流淚的我懂)
他怕什麼我又只盼什麼得你未肯信
他身軀比化石更硬你忍痛都想抱擁
就如望夫山沉重

哭崩天空的你未融掉他先已被風化
當然不知我亦變造頑石愛得比你蠢
開始不懂感受痛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12月1日星期六

《詩珏失調》:對話(五)──同志是敢唱的vs 何不以同志吧作為文化地標(2012.11.22及11.29)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五):同志運動與音樂抗爭

詩:同志是敢唱的…



上周末到「同志是敢的-同志遊行2012」的隊伍裡撐場。今年的遊行主題是各行各業,既是狂歡亦是表態的彩虹人群裡,自然也毫不客氣地出現飛機師護士修女泰式舞者修路工人歌女新娘寡婦SM愛好者等各式扮相。遲到的我從灣仔插隊,一直走到金鐘近政總的路口,心裡總覺彩虹飛舞的通衢大道上,奇裝異服、振奮人心的口號、清新重口味的小道具也通通出籠,可是就彷彿欠缺了什麼。後來身後的人潮開始按捺不住,唱起何韻詩的〈勞斯萊斯〉來,我才醒悟過來──就是欠了音樂!

我是中文系出身的,一直惦記着荀子《樂論》中所講的「樂合同,禮別異」。音樂的本質就是要共享,令大家感到與群眾同為一體,無分彼此。同行友人甚至坦言去完Pride Parade 2012,令他有定期搞社運戰鼓班的欲望,全因為同志遊行的現場音樂零零落落,氣勢未免遜色。Pride Parade宗旨既是「站出來」,同時也是自我美感的呈現──我哋係靚0既、我哋係驕傲0既──於是有老年同志豔妝麗服,亦有年輕朋友大秀肌肉身材。當我走到遮打花園時聽到容祖兒的〈我的驕傲〉時,實在是流行歌詞分析員的條件反射作祟,突然悔恨自己沒有為大會草擬同志歌單。

黃耀明曾謂陳少琪〈禁色〉,是一首「好委屈好委屈」的歌。事實上,香港流行歌詞的同志歌單中在委屈自憐之外,在在另闢蹊徑。有人笑言「香港三大詞人」林夕黃偉文周耀輝皆「雌雄同體」,老實說幾位高人的性向毫不重要,關鍵是三位仁兄皆有為「少數」發聲的作品,為異性戀情歌主導的流行樂壇添上異色多元。且看黃耀明在五月的國際不再恐同日和Pride Parade 2012皆有獻唱的〈光天化日〉和張國榮的自白之作〈我〉,就是出自「香港詞神」林夕之手。

愛談「抗世歪理」的周耀輝筆下,逆流而上的挑機之作更一籮籮,一出道即寫出與〈禁色〉一時瑜亮的〈忘記他是她〉,及後更有〈雌雄同體〉和〈酷兒〉。〈酷兒〉表明心跡即使還沒得到世界的祝福,「愛越難越要愛到 最後至少得到 名字叫酷」。「酷兒」在二十世紀的同志運動曾是一句經典口號:「我們在這裏,我們是酷兒,習慣我們的存在吧!」(We are here, we are queer. Get used to it) 當然,近年「酷兒」定義被擴闊為性小眾,可以指稱同性戀者、雙性戀者、跨性別人士、實踐非一對一性關係的同性或異性戀者等。

至於平日浮誇靚爆的黃偉文,更明刀明槍寫過「性取向系列」──〈露絲瑪莉〉〈再見露絲瑪莉〉〈勞斯萊斯〉〈男孩像你〉〈光明會〉〈查理淑儀〉。此外還有經典作〈失樂園〉、〈命硬〉、〈零號〉、〈金剛經〉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其中楊千嬅〈零號〉最惹火,「福音不過是沒有出席過的聆訊」等語,當年挑動過宗教組織的敏感神經,投訴〈零號〉挑機、鬧上港聞版。我驚嘆保守宗教勢力原來也聽流行曲之餘,不得不佩服「音樂抗爭」詞人的筆力和勇氣。最可喜的是,黃偉文在2012年黃耀明COME-OUT後寫出〈少數〉,將抗爭從苦大仇深的口吻中昇華,坦言當社會不開放不貫徹平等平權,最終任何人都可能是「少數」,「少數」可以是新移民、外籍傭工或少數族裔人士,也可以是你我他。

2012年11月7日,立法會「同志平權諮詢議案」被否決,被認為是香港人權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在平權運動上香港着實遠遜紐倫台。而在香港流行歌曲史上,其實從來不乏講同志談平權的聲音,你可以說「江山不幸詩家幸」──社會主流價值的封閉自會催生出負隅頑抗的力量。WYMAN在《黃偉文作品展CONCERT YY》,甚至揚言〈勞斯萊斯〉〈男孩像你〉竟在以保守見稱的TVB十大金曲中,同年奪得兩個金曲席位,可謂是一項小小的成就…。話說回來,在「同志是敢的-同志遊行2012」的隊伍,我特別注意年長同志「走出來」的姿態。我知道在「我哋係靚0既、我哋係驕傲0既」、柳媚花嬌的主流同志世界中,年長同志可能一直隱形,這跟年齡和社會階級有着莫大的關係。但願在彩虹翻飛的盡處,大家也能高貴地起舞於光天化日。

珏:何不以同志吧作為文化地標


如果警察告訴你明天開始不准吃飯,你必然反抗。

社運人仕周諾恆如是說,我也很喜歡引這句話。而現在又必須再次引用,因為竟然「就立法保障不同性傾向人士的平等機會及基本權利展開公眾諮詢」的卑微動議都被否決,問也不允許。如此光怪赤裸的欺凌喚來香港有史以來最大型的Pride Parade,攣直都走上街了。隊伍不乏長者同志,大伙兒悉心打扮,有點像巴西的森巴巡遊。政府在遊行前夕的曲線動員,令我想起2011年七一大遊行「禁止在遊行期間奏樂」的荒謬指引。結果不只是樂器,市民就連砂煲罂罉都拿出來亂敲一通。兩件事最大的分別,就是你只有一天被禁止奏樂,同性戀者卻只有一天能高調坦然地做回自己,其餘364天都沒有平等機會,沒有基本權利。

英國流行音樂雜誌《Q 》曾探討過「同性戀與流行音樂」的關係,發覺當時紅得發紫的流行組合與歌手如Boyzone、NSYNC、Kylie Minogue、Madonna,以至較為偏離主流的Jamiroquai、Pet Shop Boys等等,聽眾羣都以年青人與同性戀者佔最大多數。年輕樂迷喜歡貌美旋律容易入口的流行明星音樂,同志更是對流行曲的「好感元素」(Feel-Good Factor)不能抗拒:輕快的舞曲舞蹈、亮麗誇張的服飾、歌詞多關於愛情的嚮往,演唱會活活是個大型同志嘉年華。當然如果你是香港樂迷,不論任何性取向,則極有可能到五十歲都是Boyzone樂迷,或者五十歲都要操fit減肥穿上閃閃亮的舞衣邊跳邊唱。這座城市情況似乎有點不一樣。

這個所謂Feel-Good Factor 一直以來與跳舞流行音樂有着非常微妙的關係。從70年代ABBA的Dancing Queen、Gloria Gaynor的I Will Survive、Village People的Y.M.C.A.,直到Culture Club的Do You Really Want To Hurt Me、Cher大姐的Strong Enough、Erasure的Lay All Your Love On Me等等,從的士夠格到南美雷鬼,都是瀰漫着光鮮亮麗,花枝招展,全城熱鬧高興的正能量。為何如此?同志不可以是地盤紮鐵工,夜晚喜歡聽極端金屬的嗎?同志不可以是生果檔的大嬸,心底裡對白光的歌聲以外還存有多一點幻想嗎?真的好像不可以,社會預設的同志都好像要是聽舞曲的中產人士、社會精英,而走出這個喜慶能量範圍後我們的腎上腺素下降了,膽量小了,或許就不敢再挑戰保守世界的殘酷目光。舞曲彷彿透進衣櫃的光線,令人蠢蠢欲動,破門而出。

Feel-Good Factor到現在還是在擔當相當重要的守護角色,例如Lady Gaga。這個名字取自Queen樂隊(主音Freddie Mercury也是同性戀)的流行樂壇天后,打着「創新」、「具顛覆性」的旗幟橫行主流樂壇。雖然現在人氣好像輸了給超級Feel-Good大叔PSY的Gangnam Style,但先別管這個。Lady Gaga一直有傳是個雙性人,雌雄同體,在流行文化天后的冠冕保護下,不承認也不否認。而事實上我們身邊有許多雙性人隱藏着,有許多是出色的運動員,不能通過性別測試而失去出賽資格。台灣的丘愛芝困擾到38歲才明白自己不是個怪物,創辦國際陰陽人組織的「中文版」,展開漫長的社會教育工作。但我們可以想像,若果格林美把最受歡迎男女歌手獎都頒贈給Lady Gaga,她(他)會歡呼,樂於天王天后同體。

好可惜雜誌報道沒有更深入研究同性戀與好感元素的關係,但當我走在遊行隊伍之中就好像立刻明白了更多──這是快樂抗爭。早有社會運動的研究指出,長期抗戰不能只靠憤怒等情緒,必須要有正面的情感存在,這個正面的情感就是愛。在封建社會高度壓迫底下,流行舞曲的能量變得非常珍貴,而同志遊行帶來的勇氣與團結力也成為眾人的護身符,教大家撐下去。香港首位出了櫃的立法會議員陳志全說得好:同志都不會生小孩,但為何仍是會上街反對國民教育荼毒下一代?而異性戀者又為何不能忍受同志被歧視?其實這些都是出於愛。當然仍然有像明光社的偽道之士,不談愛,只談做愛。他們信仰上的聖殿已萎縮到直腸般小,只要說到肛交他們就害怕了。

位於倫敦的Hoxton區,在1996年被雜誌Time Out喻為「這個星球上最有型」的社區。只是大約十年的發展竟能成為文化熱點,年輕文化藝術工作者在此聚居、創作、搞演出、搞品牌。最有趣的,是各類針對Hoxton的文化研究都必須要提到Hoxton Square的同志俱樂部London Apprentice(即後來的333),這個知名蒲點同時也是提升城市文化評級的關鍵建設。從現代音樂歷史上看,同志俱樂部的開放觀念從來都是前衛音樂的催化劑,起初Red Hot Chili Peppers企圖把Punk與Funk連在一起,也是要感謝gay clubs的演出機會。看來香港要躍升至國際文化都會的水平,必須先得到同性戀朋友祝福。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32-3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