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9日星期四

「古裝」與「長衫旗袍」的距離(2008.06.17)




香港中樂團《絲路漫漫》音樂會的副題是「傳統與現代的對話」。「傳統與現代的對話」彷彿是個百搭題目,清談節目、演講、研討會、文化交流活動,甚至「聖火」被搶得鬧哄哄的北京奧運都可以用得上。這一類型的題目如此好駛好用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這特別空洞──什麼都可能發生,也可以什麼都沒有發生。那麼,將「傳統與現代的對話」為一個在香港演出的「西安鼓樂」演奏會命名,很明顯就是要把「西安鼓樂」置於中國傳統遺產的位置。然而,《絲路漫漫》的現場表演形式,卻又使得整個演出出現了奇異的挫敗。

《絲路漫漫》音樂會主要分為兩個「傳統與現代」組別。首先是以聲稱「駕駛直昇機從天而降」王敏德為代表的「鬼佬」,然後由鍾景輝一副旁述《尋找他鄉的故事》的口吻代表介紹「中國傳統文化」,並同場加映(彷彿是向王敏德介紹的)教育電視式絲路路線圖、歷史圖片、壁畫、風景片段的投影。王敏德與鍾景輝這一部分的所謂「話劇演出」,卻不停出現迹近歡樂今宵綜藝節目的司儀對答:「King Sir你有冇去過西安?」「有呀,西安真係好值得去架!」「Michael你聽完呢段〈霸王鞭〉有咩感覺呢?」「我都想做吓皇帝囉!」這種「開鬼佬玩笑」的浮面介紹不但單調乏味,無法引起觀眾的聆聽興趣,跟場刊所謂的「話劇演出」更沾不上邊。即使是以王敏德「不純粹的中國人」的文化身份着墨,當中播放王敏德與家中兩名女兒談論中國文化的短片,也完全無助於營造「認識傳統」的語境。王敏德與鍾景輝只是淪為台上陪坐、陪聽、陪笑的人形活動公仔。

另一組「傳統與現代」則是《絲路漫漫》的核心──「西安鼓樂」與「現代中樂」的對踫。這部分先擬設「西安鼓樂」為「傳統中樂」,與之有所區別的則是「現代中樂」。為了讓兩者的差異外顯,「西安鼓樂」部分的樂手清一色以「古裝人」造型從觀眾席步上舞台,「現代中樂」方面則長衫旗袍上陣。所以有這樣的處理,全因為「西安鼓樂」被描述為反映唐代宮廷音樂面貌的「擬想古樂」。周凡夫〈西安鼓樂是宮廷音樂〉一文中謂:「西安鼓樂的樂曲結構與唐大曲有相近之處,所用樂譜與唐宋時流行的燕樂半字譜也有承繼關係...雲南『納西鼓樂』就是西安鼓樂的分支,西安鼓樂是當年隋唐的宮廷音樂。」(見場刊頁27)

就《絲路漫漫》所見,音樂會不但扭盡六壬教育觀眾「西安鼓樂」與從長安出發的絲綢之路密切相關,而且這種鼎盛於唐宋的宴樂更是比諸「現代中樂」更源遠流長,具有中樂傳統的正統位置。關鍵是當「西安鼓樂」被展示為由「古裝人」演奏,那就註定這其實只是一種人類學式的想像。2002年筆者就曾經在雲南麗江古城,欣賞過與「西安鼓樂」同氣連枝的「納西鼓樂」演奏會。當時的演奏者同樣身穿全套古裝演奏,固然既要配合所在的麗江(納西)文化,又要迎合遊客(獵奇)的心理需要。然而,其表演形式反而相當簡單直接──就是把多首「納西鼓樂」一奏到底。雖然當中融合了西洋樂器來豐富演奏元素,畢竟能讓人一氣呵成直接感受「納西鼓樂」文化的一鱗半爪,遠勝《絲路漫漫》中「西安鼓樂」、「現代中樂」斷斷續續支離破碎,藝人「爛gag」、台上起哄、台下音樂系教授被邀唱歌沒完沒了。

如果再進一步思考的話,所謂的「傳統」其實只是「擬古」的結果,本身並非一個相對穩定的概念。英人霍布斯鮑姆在《傳統的發明》的研究顯示,現實生活中許多有形無形的傳統,往往依賴創造而再生,創造又為傳統所啟發的種種互動關係。由於現代社會的經濟和政治的理由,使得許多新傳統需要從舊傳統、舊習俗轉化改造過來的。換句話說,新舊傳統之間實際上都有斷層,並非完全薪火相傳、一脈相承連續不斷的。因此之故,與其認為《絲路漫漫》要展示中國傳統音樂具有原始質感的一面,倒不如說《絲路漫漫》只是積極嘗試把絲綢之路、西安鼓樂、納西鼓樂甚至現代中樂之間講成一個故事、在一道時間空間的連續鏈條中呈現。可惜,其「敘事」形式的不知所措,讓「文化」硬生生只停留在入場觀眾手中一疊疊的文字資料、「對話」也只是「鬼佬」和King Sir的雞同鴨講──「傳統與現代」原來不過是「古裝」與「長衫旗袍」的距離罷了。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頁50

2008年6月6日星期五

韓少功與西多士(2008.06)


把一盤西多士捧到韓少功面前時,愛笑的他露出兔仔牙笑了,然後伸手拿着西多士的一角吃起來,像個饞嘴的小朋友。身為比涼粉還要強的韓粉(寒粉),馬上抓緊機會把「韓粉密碼」作為相認的紅玫瑰秀一秀,忙問〈火宅〉這篇很不「韓少功」、充滿了調侃、荒誕的早期短篇小說是怎麼誕生的?

寫都市比寫鄉村還要難

韓少功想也不想就說:「呵呵,你是喜歡點搞搞笑的吧,〈火宅〉是偶一為之呀。作家總有遊戲的衝動、喜歡玩一玩,有時寫點不一樣的。其實〈火宅〉的批判性還是蠻強的,包括對國家主義、官僚主義。」〈火宅〉講述國家發展了一個「語言管理局」,藉以管理老百姓的語言和思想,結果激起一系列的骨牌效應和社會笑話。「這寫多了會怎麼樣不知道,不過的確可以幫助消化一下我在都市生活的經驗和感受。寫都市其實比寫鄉村還要難,都市一直是我非常慎重的題材領域。世界上把都市寫得好的作家也不多,要不把城市作為批判的對象,把城市寫得無比醜惡;要不傾向用荒誕的寫法,卡夫卡就運用了荒誕形式化。我寫〈火宅〉時也不是有特別大的雄心壯志,可是卻能幫助我抒發某種情緒,後來就沒有再寫這一類了。你們也可以寫呀,先設想一個荒誕的前提,譬如美容技術特別發達的時候,會怎麼樣呢。」

說着便笑瞇瞇看我有什麼主意。我連忙說,這種魔幻現實主義已經在韓國實現了,韓國不少美女都是整過容的,在首爾坐地鐵會看見很多樣子都差不多的美女。他掩着嘴笑問,我2001年到韓國去的時候沒坐地鐵、沒看見過呢。我一本正經地回答,韓老師您下次再去的時候留心看看吧,她們都像某幾個韓星呢。韓少功臉上帶點不相信,然後兔仔牙又笑了起來。

與影視主義保持距離

說起魔幻現實,便談到姜文講文革、風格「很《馬橋詞典》」的《太陽照常升起》。不過相對於余華、莫言、蘇童,「韓少功作品」卻很少被改編為電影,文字上的散文化和較少鏡頭化描寫固然有關係,韓少功卻認為這或多或少是自己故意對抗的結果:「八十年代談文學意義的時候,當時感覺影視文化快要成為主流,文學卻馬上要變成影視的附庸。例如小說就有了電影腳本或準腳本的意思。不少小說寫出來就己經很電影電視的,鏡頭也不用分,連電影的基本元素台辭對白也解決了。如果文學就要保持、尋找自己的獨特性,可能要跟影視走得更遠,讓別人就無法取代你。後來我所寫的基本上都是沒法改、影視所不可替代的,那麼寫作才不會被他們拉住。」韓少功坦言這可以說是刻意為之:「我某一些中篇的故事性還蠻強的,也有人嘗試改編,可是重要作品就沒有被改編過。文學雖然不及影視般『有聲有色』,但文學很多方面如比喻就為影視所短,好的比喻讓可以讓聯想空間得以展開,影視則是鎖定了空間時間。而且我跟電影攝製隊工作過,在團隊中創造性、個性都得壓縮,不能隨心所欲,但在寫小說的世界,作者就是暴君。兩者的角色是很不一樣的。」韓少功享受寫作這種暴君式腦力勞動,同時也是少數在作品中強調享受體力勞動的作家,《暗示》、《山南水北》就大量出現這樣的文字。

這是一種抗議的聲音

「從小家裡,父親就特別強調要勞動,暑假什麼的都跟着父親勞動去。尤其是初中畢業以後我就下鄉,讓我有特別腳踏實地的感覺,彷彿我已在社會最底層,誰也不能把我怎麼啦。可是體力勞動在們當前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之下,是非常嚴重的被貶低的標誌。所以我會寫很多關於勞動的美,好像挖地、犂泥的工作,寫來特別有感情,可以讓人感受到勞動的智慧和健康。不過在目前的社會制度,勞動卻不能參與分配、只拿工資,因此也是最沒有權力的。我這樣寫其實是帶有一種抗議的聲音。」韓少功肉緊地握緊拳頭揮一揮,然後禁不住笑了:「我常常跟鄉下人說,你們的工作多好呀,城裡人賺了錢以後得付錢去做運動,做的滿身流汗。現在你們不用花錢,工作已經夠健康了,也不用高溫瑜珈了,下田時太陽已經夠大、已經夠高溫了,也不用做這個..。」隨即模仿在跑步機上跑步的動作,把我們都逗笑了。其實我們都知道韓少功熱愛勞動。訪問的下午我們在他辦公室門外等着,好幾位裝修工人蹲在地上搬竹枝,其中有位的衣著模樣神情一如韓少功小說扉頁刊登的生活照,我們還說,說不定韓少功勞動癮大發自動跑去幫忙幫忙。

我們撞上一個很奇怪的時代

韓少功謂社會所以有貶低勞動的傾向,主要是因為我們撞上一個很奇怪的時代:一方面崇尚物質主義、另一方面盲目崇拜科學主義。所以在《暗示》末段的索引便羅列自己的人生經歷,作為整個寫作的註解和基礎,抗衡學究式的索引模式。他笑說:「這是我故意開的玩笑嘛。科學主義為害太大了,現在很多可笑的量化名詞,如智商(IQ)情商(EQ)作為衡量一個人的依據!其實有些人可能臨場發揮好一點、有些人腦子慢一點,也不是不聰明。現在卻把人簡化為很多數據、太迷信數字實在沒太大的意思。」我隨即說了一個關於憂鬱症的笑話:話說「你是否有憂鬱症傾向」的入門測試中,如果測試者在十條描述中命中三條就證明是潛在病患者。其中三條分別是:一、經常覺得累;二、常常想睡覺;三、不想上班。韓少功聽了馬上哈哈大笑:「那我都有憂鬱症呀,我都不想上班哦。」然後瞇了瞇眼睛想了想又續道:「所以我沒有Blog也沒有專欄,這壓力太大了。寫Blog的回應要特別快,服務態度要特別好,看誰都要哈腰,這壓力不是太大了嗎。不過現在很多作家寫專欄,背後其實意味着作家要不要逼自己寫作的問題。寫作往往是有感而發呀,如同水滿了便要發出來。有時不妨有客觀的條件逼一逼,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好像人們都不想上班,逼着上班可能也有點好處。」

不要成為感覺的窮光蛋

隨手遞上一本莫言被「逼着上班」的旅遊散文照片集《莫言・北海道走筆》,韓少功很好奇的在翻翻看。據說他曾經與張煒、莫言好幾位作家一起去旅遊,那麼,他是怎麼看先鋒作家寫點(旅遊)散文呢?「莫言的觀光集可能是遊戲之作,是一種有償服務或者友情演出吧,偶一為之嘛。阿城也受過委託寫作《威尼斯日記》呀。」可能感覺自己說的滑稽,韓少功不禁大笑起來。「至於我寫《山南水北》倒是有預謀、有想法、有準備的。一般遊記與很長時間生活在某一個地方,完全不一樣。此外,散文的寫作在中國文學史上有很大的傳統,可是受到西方影響,對小說的感覺又不一樣了。現代文學以來散文都好像要寫小花小草小山小水,這跟中國傳統的散文看法很不一樣,也很不正常。想起來,我之前很少人寫長篇散文,像《山南水北》的長篇散文寫作,就可以讓我把很多想法放進去。」說起旅遊,韓少功連忙鼓勵我們多跑地方,不管是唸文科的、當作家的、搞批評的。尤其寫作是人類生活方式中的一種表現,長時間獃在同一地方,很容易便會成為感覺的窮光蛋。

西多士與爛蘋果

感覺固然是作家和批評家的共同財富,可是「韓少功作品」卻一直非常惹火。在「《馬橋》風波」、「《暗示》事件」後,韓少功對批評家的看法有沒有改變呢?「批評家和作家肯定有不同的職能,他們因為文學連繫在一起。作家關注藝術感覺、生活形象的種種與創作材料的問題;批評家則抱有理論邏輯的思維。在我印象中有兩段時間批評家跟作家之間特別能互相啟發,一是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俄國文藝界;一是八十年代尋根文學時期批評家跟作家都有很好的互動。除了這兩段時期,大部分時間都不太好了。原因是什麼呢?內地很多批評家都改做文化研究,這學科的引進當然是很有價值,但大部分都是作意識形態分析,研究所有『文本』。」說「文本」的時候,兔仔牙笑着伸出雙手做了「兔耳朵」的手勢,來表示加括號。

「這種研究意識形態的方法,常常把好作品跟壞作品說得沒差別。曹雪芹肯定是有意識形態的,也有盲點,極差的小說家也有意識形態。普遍的情況是,差的作品暴露得特別明顯。好的作品往往有多義性、藝術形象有豐富性,要抓小尾巴很難,愈是差的作品愈直露,小辮子一抓一大把,可以滔滔不絕的講呀講呀。比如說維生素,在任何餐廳食品...」說着指了指桌面上的西多士「...垃圾箱裡的爛蘋果都有維生素。如果只分析維生素,還要做餐廳食品幹嗎呢?所以批評家如果只把文藝當作社會材料、把批評當作自己舞台的表演,可能根本就不關心文藝。」說着韓少功又吃了口西多士、呷了口橙汁,調皮地眨了眨眼。

這時候餐廳要換時段了,我們「韓粉」還惦記着在《馬橋詞典》中不到十歲、又與中國另一作家重名的韓家千金小韓寒。韓少功笑得更歡了,說女兒已經在工作,而且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七嘴八舌散夥聲中,大家都興奮得忘了向韓少功提議:下次可以跟張煒莫言一起去韓國旅遊(最好順道拍拍《作家移城》或《好友移城》韓國篇),看看人工美女奇觀,回來再做點西多士,把昆德拉進行到底。

原載於《文化現場》第二期,頁32-34

PS 多得小西, 告訴我訪問稿要寫得好,最重要是有趣的細節和字裡行間流露出受訪者的神韻.於是, 從粉絲問題出發,我要寫一個"比作家多一點"的韓少功--一個用行動衝擊文學成規,社會固有價值判斷的行動者.

512 整個下午都在跟韓少功做訪問,,天崩地裂都不知道,回家累死倒頭便睡. 連四川大地震有多嚴重,都要到幾天之後才曉得,令我想起訪問時韓少功的一番話:

”人很多時候都很盲目,總要面對大災難時才懂得反省;可是九一一和沙士以後,對我們的醍醐灌頂都只維持了短短的一陣子,之後還是老樣子.或許,人要面對更大的災難才會有更深切的省思.”

這幾句話沒有出街.可是,為了這幾句話,我後來在信報寫了”媒體賑災 慈善巨塔”一文,作為災難中的另一種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