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3日星期二

台灣綜藝 娛樂景觀(2009.06.23)














台灣中視的人氣歌唱比賽《超級星光大道》,不但引起本土風潮催生出台視《超級偶像》,最近更成為無線亞視搶飲頭啖湯、大鬧雙胞的爭奪對象。一時間無線《超級巨聲》、亞視《亞洲星光大道》山雨欲來,前者大曬星級評判杜麗莎、陳潔靈、蘇永康,另加獎金一百萬港元;後者卻謂自己才是「原裝正版」,並強調得獎者將得到國際唱片公司合約,藉此衝出亞洲邁向國際云云。

香港偷師 虛有其表

港版《超級星光大道》的成績,能否媲美「原裝正版」尚在未知之數。可以肯定的是,台灣綜藝近年在大中華地區的出彩程度,從香港多個電視頻道都向之取經即可見一斑。包括儼如香港版《康熙來了》(小S、蔡康永)的《星星同學會》、換成男女版《大小愛吃》(大小S)的《昭君出菜》、山寨版《Money Money麥克瘋》(徐乃麟)的《耳分高下》、彷製兒童版《百萬小學堂》(張小燕)的《係咪小兒科》等等。可惜的是,香港偷師「得其形未得其神」,君不見哈林在香港TVB《耳分高下》中只淪為製造噪音的歌星「獎門人」,與同時同期在台灣綜藝《百萬大歌星》當主持的效果可謂天差地遠。

哈林《百萬大歌星》的節目性質雖為「歌詞記憶大比拼」,節目中所呈現的,卻不僅僅是哈林對流行曲的熟悉度、逢歌必唱的大檢閱。《百萬大歌星》節目製作把台灣歷年來的國語台語歌,分門別類的仔細度和精確度,的確讓不少老歌重新浮出歷史地表,老歌新唱也出現了很多可能。正因為這樣,無論參賽者是陳奕迅、王力宏、任賢齊還是楊丞琳、棒棒堂,《百萬大歌星》真正的主角依然是首首忘情跟唱、力竭聲嘶同聲合音的庾澄慶。相對之下,哈林和鄧健泓主持的《耳分高下》明顯「捉到鹿唔識脫角」,全因為香港綜藝始終未能掌握台灣綜藝節目的神髓──台灣綜藝節目乃是一項「以突出主持人的才性氣質為核心」的娛樂表演。

鐵齒銅牙 舌燦蓮花

觀乎最為香港觀眾所熟悉的《康熙來了》,所銷售的並非嘉賓真情剖白或即興爆料,而是小S和康永的毒舌機車狂打擦邊球、《大小愛吃》則着力經營狂放小S與優雅大S之間的落差。《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和《POWER星期天之案發現場躲貓貓》,可謂吳宗憲口才急才把平凡路人故事和沉悶遊戲,都說得活色生香起死回生的口水大賣場。至於《超級星光大道》第一季「踢館賽」挑戰者蕭敬騰PK楊宗緯一役,毫無疑問是主持陶晶瑩所以奪得該屆金鐘獎「最佳綜藝主持」的代表作。陶子在間場時唱出一小段〈上海灘〉,即把來踢館的黑蜘蛛和被PK掉的小楊講成「既生瑜何生亮」的絕代雙驕。終極PK大爆炸,也即席要求楊蕭先後同唱〈新不了情〉挑戰所有觀眾的心臟。即使《超級星光大道》終有一天落幕、星光幫黑白蜘蛛落得面目模糊,這絕對是主持陶子的歷史性舞台個人秀。

想當然的是,藝人有造型師為悅己者容,主持背後亦有撰稿員為其墊高腳跟,使之個個口舌便給形象突出。如《王牌大明星》(吳宗憲、候佩岑)中吳宗憲在方大同唱罷Old School風格歌曲後即興唸出「全新復刻良品、復古味新絕配,好喝好喝好喝!」的自創廣告詞。還有出場嘉賓妙語如珠才情橫溢自有幕後推手,如黃國倫在《型男大主廚》(曾國城)評論豬扒水平所唱的「豬扒歌」(調寄王菲〈我願意〉,黃為原作曲人)、MC Hotdog與張震嶽錄影《大小愛吃》時,一面RAP竹筍指桑罵槐嘲笑諧星豬哥亮,均為勾勒主持和嘉賓的雙方互動和才藝而進行的精密布置。換句話說,台灣綜藝長於「打形像顯情志」,雖然冷嘲熱諷葷笑話童顏巨乳還是免不了,大部分卻已然遠離從頭到尾扔奶油舐紫菜石器時代家家酒。

當香港綜藝節目依然只有開到荼蘼的《獎門人》《美女廚房》和四不像的《東張西望》,心水清的觀眾都知道香港清談節目的確遠遜大陸的《魯豫有約》《鏘鏘三人行》、娛樂綜藝不如《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康熙來了》等的癥結,恰恰在於主持人的素質。在台灣當節目主持人,往往需要經過類似師徒制的學藝過程,為其主持生涯奠下根基。在綜藝界與吳宗憲、張菲、胡瓜被合稱為「三王一后」的張小燕,就是陶晶瑩、哈林和蔡康永的授業師父。此消彼長,香港主持人卻每每令人目瞪口呆。即如《勁歌金曲》介紹香港「第三把交椅」填詞人周耀輝,崔建邦胡蓓蔚竟然只有一句「佢填過好多歌詞囉」。收費頻道的陸浩明訪問某歌手誰是他的偶像,回答是邦喬飛(Bon Jovi)時,陸竟一頭霧水反問邦喬飛是台灣歌手嗎。敷衍無知至此而又覺得可以照播如儀,相信節目所追求的已非留住觀眾而是環保關機,更遑論「養」出主持人的才藝氣質。那麼,或者回看庾澄慶的例子,台港綜藝的成敗關鍵便自有分曉了。

鐵打衙門 流水的官

庾澄慶最新專輯《哈林夜總會-Lady’s night》延續《哈林夜總會》的老歌新唱,專門重唱女生歌曲。其中尤以搖滾的「撒旦的聲音」唱王菲〈我願意〉和鄉親進香團鑼鼓喧天氣息製作〈玲瓏塔〉最具創意。這些多種曲風共冶一爐的Harlem Club風味,脫胎自九十年代庾澄慶主持的《超級星期天》、《哈林夜總會》等台灣綜藝節目。其時《哈林夜總會》攝影棚被打造成一間高掛Harlem Club霓虹招牌的大型夜總會,充滿三十年代懷舊氛圍,使得老歌新唱變得時尚可喜。庾澄慶直接將節目中「再造」歌曲的氣息和可能性移植到唱片,並將當中的風格特色完整地收為己用,的確是台灣綜藝標誌性的成功例子。至於一年前哈林甫開始主持《百萬大歌星》,即為節目定下「愛音樂」、「愛唱歌」的快樂過關基調。如果有一天壓在台板上不再是哈林,相信整個節目風格都會一百八十度逆轉。

可惜的是,哈林和鄧健泓在TVB的《耳分高下》的角色,是隨時可以被置換為「曾志偉加錢嘉樂」或「吳君如加王貽興」的主持組合,後兩者奪命狂呼噪音指標自是不遑多讓。因此之故,台灣所走的「綜藝個性化」路線也突顯了台灣綜藝節目得心應手的關鍵──大有「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的意思。主持人是「衙門」,嘉賓和參賽者是「官」。「衙門」才是真正的品牌和靈魂,「官」則是相輔相成錦上添花的好戲。情況便如香港十年前的《百萬富翁》電視遊戲,誰會記得拿走五十或百萬奬金的幸運兒?!大家記得的最後答案還不是「百萬富翁陳啟泰」嗎?揚言七月便會殺到的無線亞視港版《超級星光大道》,又會有能耐造就「港版陶晶瑩」嗎?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頁39。

2009年6月17日星期三

我愛周耀輝!














好野!我與周耀輝的心水歌竟然同是黃耀明"黑房"!

--曲:龔志成 詞:周耀輝 編:李端嫻/龔志成

終於黑得可以沒時沒間
在右面或碰著誰人便吻吧
終於黑得一切狀態在雲集
在入面是一片熱岩能暴發
感官的張開 生死的掩蓋
我要你舌尖舔著我要害
有你 故我在 黑暗裡 永遠現在 光線裡 前塵又再

終於黑得可以沒人沒獸
第六步便發現誰人在背後
終於黑得一切動作沒遺漏
第十步是一撮引力而萬有
感官的張開 生死的掩蓋
我要你舌尖舔著我五內
有你 故我在 黑暗裡 永遠現在 光線裡 前塵又再

終於黑得可以沒言沒語
愈靜愈在煽動誰人亦錯亂
終於黑得一切陣線亦踰越
愈亂愈像一次革命難逆轉
感官的張開 生死的掩 我要你舌尖舔著我實在
有你 故我在 黑暗裡 永遠現在 光線裡 前塵又再

2009年6月14日星期日

寫在思想史的邊上 (2009.06.06)


相對於哲學系強調概念邏輯辯證分析,與歷史系所注重的學說內容、師徒傳授的門戶派別及以個人為中心的學者傳記等;「『中文人』搞思想史」(對「中文系出身的研究者進行思想史研究」的非正式的指稱)往往更重視傳統文人士子的生存狀況、社會氛圍和文化心態等等。這種力圖重返現場,復現士人精神面貌及眾聲喧嘩言論場的傾向,除了場景化了士人在關鍵時刻安身立命的精神依據,對於其自我意識的鑽探也投射了研究者的終極關懷。

六經皆史 信馬由韁

專業為中文系古典文獻學的葛兆光長袖善舞,長時間穿梭往來於文史哲畛域。三聯選集《中國宗教、學術與思想散論》中,收錄了葛兆光在不同時段不同研究興趣的論文,分別涉及道教與唐代文學、宋代政治思想、東亞文化交涉、近代中國佛教和現代中國思想與學術五個面向。這本小書固然是葛兆光馳騁於不同疆域的定格縮影。如果用作者在自序中的說法,六經皆史、文史哲原是一家;學術本無邊界,只是今人拘泥於現代學科之間的劃分,才喪失了信馬由韁的學術精神和自由。

回顧多年來的學術研究,葛兆光一直貫徹探討思想史的視野角度和未被開拓的可能性。《思想史的寫法》等著作,把中國哲學史、西方年鑑學派和傅柯的歷史研究等等都納入思想史研究的基礎,藉此探討思想史的中心、邊界、基盤和底線。在文獻資料方面,傳統典籍以外詩歌中的宗教術語、敦煌卷本的茶酒論、佛教地圖,乃至於日韓諸國的傳統典籍,均為其進入中國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的鑰匙。博采各個領域的文本資源,使得葛兆光在中國史學史、文學史、宗教史、思想史與藝術史的學術研究,均留下其鮮明可辨的指紋足印。是次三聯小書所選錄的,也自然流露出「雜」的一面──

鑑古知今 戮破幻象

第一章〈青銅鼎與錯金壼──道教語詞在中晚唐詩歌中的使用〉脫胎自《漢字的魔方:中國古典詩歌語言學的扎記》(1989)時期的研究方法,把中晚唐詩種種金雕玉砌的麗詞綺語,解讀為當時知識精英如李商隱的道教密碼。第四章〈思想史研究歷程中薄薄的一頁──常乃惪和《中國思想小史》〉,葛兆光更把二十年代的滄海遺珠常乃惪引為知音。常乃惪雖然沒有在二、三十年代學術界大紅大紫,他的《中國思想小史》卻率先思考了思想史和學術史的分野──學術史可以個人為中心,多少忽略時空因素;思想史卻不能不注意到時代、地域等等交互的影響。常書不以「人」或「書」為章節、而是以思潮和問題為章節的體例,這恰恰便是葛兆光兩部思想巨著《七世紀前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中國思想史第一卷》(1998)及《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中國思想史第二卷》(2001)所採用的思維和寫法。

第三章〈孔教、佛教抑或耶教?──一九零零年前後中國的心理危機與宗教興趣〉談及晚清知識份子在亡國亡種的歷史關口,開始思考「國無教,則人近禽獸而國亡」的嚴峻問題。在誤讀了日本明治維新中佛教所起的積極作用,使得重新振興佛教也被當作中國社會變革的救命靈丹,希望藉此與日本同樣迅速富強崛起於世界之林。葛兆光對甲午戰爭後中國知識界的心理危機與宗教興趣的考掘,着實填補了他早年在〈西潮卻自東瀛來──日本東本願寺與中國近代佛學的因緣〉、〈十年海潮音──二十年代中國佛教新運動的內在理路與外在走向〉兩個研究時段所留下的空隙。第五章〈西方與東方,或者是東方與東方──清代中葉朝鮮與日本對中國的觀感〉則為日韓在清初異族入主中原之際,爭奪漢文化「正統」的小掌故。這亦是葛兆光晚近所關切的「亞洲」課題鑑古知今的投射。把當代中國「大國崛起」的歡呼聲所掩蓋的亞洲國家之間的緊張關係,至少上溯至明末清初,並鬆動長久以來漢文化內部的階序結構和傳統幻象。

人的世界 艱難選擇

葛兆光指出,其學術焦點的轉移一直與中國學界與社會變化遙相呼應。身為知識分子、從事學術研究,真正要做的是一個有關懷有想法的人文學者,而非冷冰冰的專業學術從業員。如果葛兆光所極力重現的是重要時刻的歷史氛圍、整體格局和文化心態;出身於中文系現代文學專業的趙園,念茲在茲的便是王綱解紐的歷史轉折中,讀書人的心理現實、自我投射和安身立命的關鍵。趙園強調引起自己研究興趣的,通常是一些未經系統化、為思想史所棄用的研究材料,並把自己的研究工作稱為「思想史研究的邊緣」。趙園所以拒絕把「思想史」簡化為「理學史」的既定格局,全因為既定格局只會框限了對「思想」的整理,使大量生動的思想材料無從納入其狹窄框架,不能獲得應有的「思想史意義」。

早在趙園成名作《艱難的選擇》(1986),已從五四到大革命前後中國現代小說的研究,探詢在內在世界崩潰破裂、外在世界風雨飄搖的時代,作家如何通過小說人物的刻劃塑造,留下一代知識份子的群像畫廊。及後大熟大勇的「士大夫硏究」《明淸之際士大夫硏究》(1999),更是趙園的現代文學研究在同一方向上的延伸──轉而聚焦於面對政治暴虐動輒得咎、清初山河變色新亭對泣,明代士人的矛盾掙扎和種種「艱難的選擇」,把「思想史」的寫作回到生動的「人的世界」。三聯選集的《明清之際的思想與言說》作為一部趙園小輯,即選取了趙園筆下「人的世界」的代表作。四篇論文包括:〈說「戾氣」〉、〈時間中的遺民現象〉、〈談兵〉、〈我讀傅山〉,以及《明淸之際士大夫硏究》初編續編的的〈後記〉節錄。

心理門診 感性研究

首章〈說「戾氣」〉同為《明淸之際士大夫硏究》的開卷之作。趙園剖析了置身於明代「廠衛」、「廷杖」和「詔獄」種種凌辱虐待士大夫的畸型政治氛圍下,士人微妙反應和病態反應方式。首先是士人筆下出現了大量「瀰天皆血」的暴力意象,君臣之間也瀰漫着上下交戰水火不容的詭異氣息。對於君主的施虐,士人不惜以苦行砥礪來進行自虐式精神復仇,藉此得到「剩餘的快感」。〈說「戾氣」〉作為《明淸之際士大夫硏究》研究方法的總綱,突顯了士大夫透過「生死」、「節義」追求「精神氣質」的殘酷滿足。第二章〈時間中的遺民現象〉進一步追蹤清初「義不食周粟」的明遺民現象。

遺民其實是一種選擇、一種身份、一種心態。如何在「經世致用」、「兼善天下」和「忠臣不事二主」之作出抉擇,時間便隱然成為遺民「守節」的最大敵人,使得遺民現象出現了極大的時間焦慮。第三章〈談兵〉描繪士人「經世」的具體動作。趙園發現,士人談兵有時只以兵事為談資、博快意於一談。但危機時刻兵事對於士人日常生活的滲透,已非所謂業餘愛好可以涵括。這除了反映明代長期面對軍事壓力的內在緊張,亦折射了士人須得「文武兼備」的素質要求,士人談兵也成為有明一代的特有景觀。

小書壓卷部分的兩篇《明淸之際士大夫硏究》初編續編〈後記〉節錄,為趙園寫來相當感性的思想史研究寫下最重要的情感註腳──趙園自謂,所以一直在「思想史研究的邊緣」默默耕耘,主要是被當中的人物所吸引。而「思想史意義」的原是經由士人的言論所提供、在話題中展開。話題更必須在具體的歷史語境才得見其特殊智慧、動力和姿態。這時候,趙園的研究也如同一種思想性歷史性的心理門診,憑藉種種徵兆得以想像和重構。

雖云同是「『中文人』搞思想史」,葛兆光明顯更重視文獻的考掘。尤其善於開墾思想史的處女地,每每開列出聞所未聞、甚至不被認為可以進入思想史殿堂的材料入錄,可謂是為思想史開疆闢土的敢死隊。趙園則依循自己與古人的靈犀互通,在已知或已然常識化的領域上還原場景,如同時光機讓讀者角色扮演走進士人的心靈世界,體會他們的人生交叉點和艱難的選擇。當然,這些被他們謙稱為「思想史研究的邊緣」的成績還是相當「中心」的。葛兆光的《七世紀前中國的知識、思想和信仰世界》和趙園的《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在二千年便獲得《讀書》雜誌主辦的「長江讀書獎」專家著作獎。同時獲獎的還有季羨林(《文化交流的軌跡──中華蔗糖史》)和汪暉(《汪暉自選集》)等大儒,共同以獨樹一幟的研究方法,為思想史研究打開更廣闊的天空。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頁27

出街版被刪為2800字版,現原文照錄,以見首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