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23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正氣歌(2012.10.23)


想起來,我算是相當喜歡梁漢文的。所以用這種口吻,主要是我從不是那種DIEHARD梁粉,可是我一直非常注意他的歌曲。年初到紅館看《梁漢文BIG MAN演唱會》時,竟發現自己近乎首首倒背如流。這樣算起來,我大概從〈纏綿遊戲〉〈衣櫃裡的男人〉〈我需要的只是愛〉便已開始注意這位新秀出身的歌手。直至2004,《03/四季》概念EP,梁漢文在富有時事、社會性的〈新聞女郎〉〈廢城故事〉〈使徒行傳〉中大放異彩,梁漢文三個字所代表的歌曲質量一直是我的心頭好,像〈懶音哥〉〈一再問究竟〉便是我個人在2011年所選的「十大金曲」之二。

有人認為梁漢文載浮載沉,在《梁漢文BIG MAN演唱會》舞台,Eric Kwok就揚言要為像梁漢文這樣的好歌手寫出一首〈那誰〉。最近,梁漢文的〈那誰〉出來了,就是今回的〈正氣歌〉。正如黃偉文在微博所言──他和Eric Kwok都覺得這老友deserves一些用心的作品,所以從一開始便想着他念着他,一字一音符都是為他「度身量裁」的!希望出來的成品真正合他身──

「踏着實地做了廿年 發覺與理想很遠 我卻笑笑許個願 但願日後又過廿年 我信仰最終不變 我正氣永不折斷 成敗確實難計算 誰亦有觀點 其實我但求心安 這齣戲再爛也努力演 現在就像父母預言 世界到某一關鍵 會試探我的志願 現實就是辣了又甜 有愛也有些討厭 行情能隨時逆轉 即使周遭非樂園 你我也要夠健全 好的心地不要受損 宗旨鬆開了就完」

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流行歌壇,曾經流行一系列「歌手自白」的歌曲,如〈順流逆流〉〈幾許風雨〉〈無言感激〉等作品,回顧演藝生涯之餘,又能在演唱會中充當壓軸歌曲,此風盛極一時。而梁漢文的〈正氣歌〉也多少有點這種意思,可謂是繼黃偉文年初替劉浩龍完成〈髒話阿七〉後,另一首為歌手發聲的歌曲。詞中由梁漢文「唱足廿年」的經歷說起,入行後卻發現一切與想像相差很遠。的確如此,從憑藉1989年新秀歌唱比賽晉身香港流行樂壇,到1991年開始發片,梁漢文已走過超過二十年的歌唱之路。詞中主人公笑言自己一直恪守正道,無論遇上什麼挫折也只求心安,不去強求,並且把人稱大染缸的娛樂圈中一切光怪陸離人與事,視為試煉。

這種說法,彷彿大有宗教意味,把人生種種難關和不順遂,都理解為崇高客體給我們的試煉,從而在不如意中獲得正能量,繼續撐下去。當中還觸及一項演藝界最難以觸摸的元素──「行情」。藝人今天坐冷板凳,明天時來運到可以紅透半邊天;「行情」變幻時,又可以隨時從萬人空巷變得無人問津。於是,〈正氣歌〉認為在多變艱險的世道,惟一要抱持的只有做人的宗旨,甚至不怕在殘酷的世道中淪為儍瓜──

「但願天真如儍瓜 明晨的苦明晨怕 還能笑 無視我再跌入泥巴 天幫不幫我也罷 但願天真成奇葩 傳承這失傳文化 我沒籌碼 還是確信做人是老實無價 同伴已將我變賣 我又能嗎 還騎着他往上爬 像做壞事被發現前 暗裡似有所虧欠 怕看某某的正面 若事事用捷徑做完 勝了也怕遭挑戰 如何贏才是重點 只想匆匆幾十年 晚晚帶笑去入眠 即使一天衰老入院 一生不羞愧地完 」

相對於〈髒話阿七〉中的阿七認真想過自我了斷,〈正氣歌〉其實只對「逆境」一笑置之,不把它當作一回事。〈正氣歌〉中的「正氣哥」,連阿七的「爆粗」意欲也沒有,反而強調對萬事萬物均不可強求,儍得相信老實無價。就是同期出道的「同行」比他更早成功,也看得很開。這不禁讓詞迷想起黃偉文在〈葡萄成熟時〉的「悉心栽種全力灌注 所得竟不如 別個後輩收成時 這一次你真的很介意」,結果決定「留低擊傷你的石頭 從錯誤裡吸收」。〈葡萄成熟時〉明顯還有一種拼搏的狠勁,〈正氣歌〉卻彷彿貫徹梁漢文的性格特點,奇異地有着與世無爭的氣質──「同伴已登上對岸 我未曾化 仍緩慢的往上爬 成名若果有代價 還情願一世像蟻 慢慢爬」。

猶記得敝欄在年初談〈大男人情歌〉時,曾謂〈大男人情歌〉,融會了梁漢文過去多首經典歌曲的HOOKLINE,改編拼湊而成一首全新作品。回顧梁漢文成長之路之餘,亦見證了實力歌者所走過的每一步。今回〈正氣歌〉肩負更重要的任務,就是要把梁漢文從大男人模糊面目更精雕細琢,成就一位「正氣哥」。

〈正氣歌〉

作曲/編曲/監製:Eric Kwok
填詞:黃偉文
主唱:梁漢文

踏着實地做了廿年 發覺與理想很遠 我卻笑笑許個願 但願日後又過廿年 我信仰最終不變 我正氣永不折斷 成敗確實難計算 誰亦有觀點 其實我但求心安 這齣戲再爛也努力演

現在就像父母預言 世界到某一關鍵 會試探我的志願 現實就是辣了又甜 有愛也有些討厭 行情能隨時逆轉 即使周遭非樂園 你我也要夠健全 好的心地不要受損 宗旨鬆開了就完

但願天真如儍瓜 明晨的苦明晨怕 還能笑 無視我再跌入泥巴 天幫不幫我也罷
但願天真成奇葩 傳承這失傳文化 我沒籌碼 還是確信做人是老實無價 同伴已將我變賣 我又能嗎 還騎着他往上爬

像做壞事被發現前 暗裡似有所虧欠 怕看某某的正面 若事事用捷徑做完 勝了也怕遭挑戰 如何贏才是重點 只想匆匆幾十年 晚晚帶笑去入眠 即使一天衰老入院 一生不羞愧地完

但願天真如儍瓜 明晨的苦明晨怕 還能笑 無視我再跌入泥巴 天幫不幫我也罷 但願天真成奇葩 傳承這失傳文化 我沒籌碼 還是確信做人是老實無價 同伴已登上對岸 我未曾化 仍緩慢的往上爬 成名若果有代價 還情願一世像蟻 慢慢爬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10月18日星期四

烏托邦主周俊輝?(2012.10.17)




畫一幅畫能讓世界更美好嗎?不。我想這殘酷的答案令很多創作人都很氣餒。一個倒霉的藝術家可能窮盡一生都得不到認可;一個走運的藝術家可能藉著作品名成利就,在歷史中留下痕跡。所以我作為一個藝術家參選,是希望將我十分重視的文化觀點從象牙塔帶到實際市民生活當中──參選「體育、演藝文化及出版」立法會功能組別的周俊輝,在選後感言如是說。

周俊輝是一位視覺藝術家,說得再簡單明白一點,是一位畫家,筆下一系列重畫電影經典鏡頭的油畫,最為人津津樂道。就是周俊輝名片背後所印的,也是取材自某個電影鏡頭的油畫作品,上面滑稽地印着「在香港打這個電話可以找到我」。從工廈藝術家關注組、「踢走霍震霆」大行動到出選「體演文出」功能組別,周俊輝走出火炭藝術村的COMFORT ZONE,「落區」擺街站、洗樓、菜街寫生,破格地做了很多非功能組別候選人會做的,被媒體譽為史上最型的候選人。周俊輝回顧這大半年的時光,深深體會到現時選舉制度下功能組別的荒謬:

「”體演文出"功能組別中大部分都是團體票。不但很多業界從業員都無法通過選票表達自己的投票意願;更荒謬的是,我的選舉經理因為幫我搞選舉,竟然被認為與所供職的藝團理念不合,而失去工作。當我拜訪某些商會時,商會的朋友又覺得我所介紹”文化權利”,其實是”在商會內講工會的立場”。關鍵是,我出選的目的就是要推廣”文化權利”的理念,因此不傾向純粹許下讓”視藝界有更多展覽場地、戲劇界有更多排練空間、文學界有文學館”一類的承諾。反而希望令更多人察覺得到,文化不是有錢人的專利,”文化權利”原是人權的一部分,每個人都可以有文化生活。」 

理想國很美,無奈現實就是現實,被認為「瞓喺度都選到」的馬逢國當選是老早寫的劇本。可是男主角近日又惹火,高調表示「只係文化無用」必須結合旅遊生存,倡議「文體旅遊局」。此言一出,文化界譁然,恐怕地球上沒有哪個議會的代議士,會在當選後十天,馬上肆無忌憚明言自己所代表的業界「無用」。作為香港首位以藝術家身份參選「體演文出」的周俊輝,認為昔日對手馬逢國,有時候彷彿混淆在選議席還是做官,選舉前中後也毫不避諱唱紅歌和參與官方舉辦的軍事訓練營。不過,更有趣的是,周俊輝在一次選舉論壇中,獲另一參選對手蕭思江贈送「烏托邦主」牌匾。

「我以藝術家身份參選,也不代表我是事事理想化、不切實際的” 烏托邦主"。事實上我和我的團隊均有熟讀現有的文化體育政策,有認真探討文化藝術在社會應有的位置。今時今日,如從再傳統角度談無法界定什麼人是藝術家,其實是一種蒙騙。回到日常生活,市民大眾在公共空間享受文化藝術的權利,根本就沒有得到保障,BAND仔在工廈玩音樂或公公婆婆在公園唱粵曲,隨時會被投訴製造噪音,藝團在街頭表演又會被認為阻街。香港社會好像完全不鼓勵文化自然發生。於是,我在選舉期間決定找一個人來人往的下午”菜街寫生”,因為旺角西洋菜街原是全香港最能體現”文化權利”的地方,演奏、跳舞、街頭劇無時無刻在上演。即使我在寫生期間遇到的市民,99%都沒有”體演文出"的投票權。」 

說到這裡,周俊輝跟我說了「菜街寫生」那個下午的一件小事。當時有位老婆婆在路邊摔倒,旁邊的路人把她扶起。老婆婆一直指着周俊輝說,他們說文化說反國教都是白說,還不如先修好路面。這讓周俊輝想起去年佛山小悅悅車禍失救的慘劇。在那充滿謊言的世界,伸出援手隨時會令那十八個途人惹禍上身,結果他們都決定袖手旁觀。因此,當我們要求文化權利、高呼反國教的時候,原是追求着一個公義、人性化的客觀世界和社會風氣。一位藝術家放下畫筆,用大半年時間,不管機會多渺茫,一點一滴地努力想鋪出一條更好的道路,只希望在發展為先的主流社會,有更好的制度讓香港人有勇氣去扶助受傷的人──據說「菜街寫生」的畫沒有完成,但願,來日周俊輝會完成他心中那張更美的畫。

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文化版。

披頭散髮 倒瀉籮蟹──將莫言式JUICY進行到底(2012.10.14)  




2012年10月11日晚上7時,本屆諾貝爾文學獎結果一揭曉,莫言瘋狂洗板,臉書上哀鴻遍野,大家都用近乎絕望的口吻或大量感嘆號,抵抗這個「令熟書者O嘴」的結果。當晚就與朋友說,風頭火勢,無論讚彈都不討好。可是作為旁觀者,我最感興趣的其實不是早已被傳為大熱的莫言獲獎賠率,甚至是諾獎的評獎標準,而是近乎66:9的哀號與歡呼。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當香港書迷們趕緊跑到書店,把莫言巨著全都一掃而空之際,文學人、文青們卻不斷喃喃自語──「莫言引進門,皈依韓少功」、「莫言是高開低收,村上則是低開高收」、「審美疲勞,告別莫粉」──情景煞是有趣。

自1985年「尋根文學」被奠定在中國當代文學史(1949至今)上的重要位置,莫言已是繞不過去的一位「尋根文學」代表人物。「尋根文學」受到拉丁美洲文學大爆炸的影響,造就大批「尋根文學」作家如阿城、韓少功、莫言、余華、張承志、李銳、賈平凹、王安憶等的冒起。當中尤以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影響深鉅,催生了一系列以長篇家史、鄉土系列寫中國、寫傳統的作品,盛極一時。成名自《透明的紅蘿蔔》的莫言特別酷愛暴烈的色彩對比,黑孩、失語、怨毒、夢想、紅蘿蔔,交織出對中國共產黨苦大仇深的複雜感情;《紅高粱家族》的流血、剝皮、鬼子、搶新娘,把讀者眼前都摀成一堆堆紅色血塊。

「為吃上餃子毅然從文」是莫言百說不厭的前傳,莫言式JUICY也是一種相對易入屋的寫作特點,對讀者而言更非常「可寫」。例如王德威把莫言式寫作歸納為「披頭散髮」,我一直認為是評莫言作品的最佳四字真言。所謂「披頭散髮」專指莫言《爆炸》中那「一巴掌打在臉上」都得耗掉八百字的筆觸,獨有一種枝葉紛繁、嘈喧巴閉的狂歡筆法。狂歡自是來自巴赫金「眾聲喧嘩」的說法。我甚至覺得,應該用「倒瀉籮蟹」來談莫言,尤其莫言的長篇小說,總之人物、情節、語言、細節愈多愈過癮、結構愈寫愈繁複。戀母、酷刑、亂倫、虐畜、吃人場面儼如中國哈囉喂,既「以狂歡寫亂世」亦是通過一切的過度剩餘,寫中國寫到你膽戰心驚。單是《豐乳肥臀》的數十萬言,借身體與政治的千絲萬縷關係談近代中國,難保不會連鎖引起看官們「女體冷感」。

我是一個遲到早退的莫粉,喜歡莫言始於《酒國》終於《生死疲勞》。昨天在電視上看到瑞典文學院,推介讀者必看莫言早期的作品《天堂蒜台之歌》,我卻對寫於《紅高粱》與《豐乳肥臀》之間的《酒國》耿耿於懷。《酒國》突顯出莫言超強的模仿能力和在結構上的洞察力,神經兮兮的串演一個硬要「攻克文學的堡壘」的投稿小子。這位業餘文學青年又請「莫言」遊酒國,「莫言」順水推舟瘋狂自嘲,十足十活地亞倫的喋喋不休簽名式。從前我談《酒國》,總愛說古有「以詩評詩」、「以文論文」,今有《酒國》「以小說論小說」。《酒國》文青模仿各種小說類型的書寫和「莫言」的騎呢形象,堪稱獨步古今,直至《生死疲勞》的集大成。

莫言式JUICY在《生死疲勞》玩個不亦樂乎,六道輪迴的魔幻敘事寫中國當代土改(發端自二十年代的中國土地改革問題),讀者所熟知的「莫言式狂歡化」符碼和寫法滿天飛,畜牲代言、RECYCLE名下短篇小說、剪接片段兼而有之。陳思和謂《生死疲勞》別具意義之處,在於接續「土改書寫」、紀錄土改為農村播下的暴力種籽。我從「魔幻+狂歡」的角度觀之,《生死疲勞》的六道輪迴恰恰為莫言找到最安全適當的方法,把莫言式狂歡化的「諧擬的廣場」推到極致。2008年,《生死疲勞》獲香港浸會大學的紅樓夢長篇小說時,莫言在茶聚中笑言最擅長寫「農村和土地」、「饑餓與貧窮」等看家本領,在《生死疲勞》又大派用場。

因此,銳意動員、眾聲喧嘩,甚至疲勞轟炸原是「非常莫言」的一回事,同時莫言式JUICY的魔幻國度又真的相對好讀易懂,外國讀者如入悟空歷險或太虛迷魂陣。正如莫言的解嘲,極度誇張的語言是極度虛偽的社會的反映,而暴力的語言是社會暴行的前驅。披頭散髮、浮誇萬狀原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魔幻現實。相對來說,韓少功的沖淡平和、散文化小說卻如水墨畫,大量留白、竹節中通外直,可能是另一杯茶;朋友笑言,莫言不少作品最近在瑞典發行譯本,可能又有加分。

2000年高行健獲諾獎時,印象中好像沒有莫言今回引起的舌劍唇槍,以至筆戰連連。這固然與網絡討論更趨便捷有關,另一方面,相信披頭散髮、浮誇萬狀的創作風格亦是其中的癥結。很多朋友因為電影《紅高粱》的緣故認識莫言;亦有很多讀者早期進入中國當代文學奧堂窺秘,便看見莫言,輾轉多時,說不定還有點審美疲勞。這原是藝文世界的真義,我們會不斷遇上很多標誌性的人物、好玩的情節、有趣的點子,千過盡帆驀然回首,哦,原來你(也/卻)在這裡…。這時候,新聞片中二樓書店的莫言巨著都被搶購一空,向隅者一哄而散。


原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詩珏失調》:對話(二)──雞蛋可否愛石頭vs 廿年如一,唔X唔得(2012.10.11及18)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二):獨立音樂與雞蛋高牆



詩:雞蛋可否愛石頭

最近,大支featuring MC仁高唱〈洗腦教育〉,以國粵語同時Rap出對香港p國民教育的嘲諷,短短三天點擊率已逾三萬。令人想起張震嶽與MC HOTDOG發表於2005年的hip hop作品〈我愛台妹〉。〈我〉讓搖滾掛的張震嶽與饒舌歌手MC HOTDOG,以饒舌的社會批判風格、台語國語和充滿性暗示的混雜語言包裝,來嘲弄外在世界的單一標準(「城市美女」算什麼)、強調擁抱本土之美(我愛台妹),大膽諧趣風靡全台。另一則關於hip hop的故事,則是前年年底美籍華人MC Jin歐陽靖,應香港特首曾蔭權之邀創作〈Rap Now 2010〉,來支持政府政改方案和三三四學制改革。〈Rap Now 2010〉片段上載到官方facebook群組「上亞厘畢道」後,馬上引起樂迷強烈反響,認為MC Jin「出賣hip hop」、「自行當奴向 Donald Tsang 獻媚」。究竟hip hop是主流還是非主流?它與建制之間又是怎樣的一回事?

所謂饒舌(rap)是一種帶有節奏與押韻的說唱方式,原為嘻哈(hip hop)文化的五大元素之一。hip hop源自基層黑人聚居的紐約哈林區,甫開始已成為反建制、抗爭精神的載體。饒舌歌手(rapper)多以MC來自我命名,如台灣的MC HOTDOG、香港的MC 仁等等(「MC」即Master of Ceremonies或Microphone Controler的縮寫)。饒舌在七十年代美國崛起,香港卻要到八十年代的羅文〈激光中〉、林子祥〈阿Lam日記〉和周潤發〈大丈夫日記〉等,才略具饒舌雛型。正本清源,饒舌作為一種相對邊緣的表演形式,傳統上必須肩負起針砭時弊、為社會發聲的任務。在雞蛋和高牆之間,饒舌更永遠應該助陣雞蛋一方。縱然,香港rapper不時錦上添花地為主流歌手裝點顏色,在香港hip hop文化上,還是以冒起於九十年代的LMF(大懶堂)為代表。

LMF的同名作品〈大懶堂〉,緊扣批判現實、草根論述。本年初,在香港周街貼歌詞的音樂平台SOLITON一系列黃藍色宣傳品中,〈大懶堂〉的「想,我都好想好似中咗頭獎,有嘢唔想做,老細又吹我唔脹」,成為大眾最想要的海報之一。過去幾年,我做香港流行歌詞研究的時候,收到很多樂迷的意見竟然是──香港流行曲已放棄了草根聽眾──晚近的流行曲精緻化使得獲獎無數如〈七百年後〉、〈一絲不掛〉,根本就令他們覺得高不可攀。如是,rap的直白麻甩是否就可填補流行歌曲的欠缺呢?LMF之後登場的rapper農夫和歐陽靖,多夥拍主流歌手、城中名人一同發表作品。可以說,那是一種入屋策略、反客為主,同時也是rap的一種折衷,一不小心便成了不痛不癢的伴碟蕃茄。與LMF一脈相承的,大概便是廿四味和後來獨立發展的MC仁。

曾與鄭秀文合作「福音大碟」的MC仁,近年專注做網上免費音樂,他同時是一位塗鴉(graffiti)藝術家。MC仁於2006年創立「福建音樂」,積極抗衡主流唱片工業的運作模式,提供mixtapes讓人免費下載,又創立自己的創意品牌「寧死不屈」。更有趣的是,文首所提及的疑似「歐陽靖向 Donald Tsang 獻媚」事件中,網上即時出現MC仁〈忍唔住再要part3〉x特首,彷彿要以「真hip hop火併偽hip hop」,點擊率更勝官方版本。由此可見,hip hop與主流或建制之間,明顯有着一條無形界線。人們對rock和hip hop的想像,也恰恰折射出樂迷聽眾對「獨立音樂」的理解──「獨立音樂」四個字背後,其實還有點「最後的堡壘」的意思。「獨立音樂」一旦與水火不容的主流或建制扯上關係,幾乎便相等於墮落和失格。

我倒以為,這種對於「獨立音樂的墮落」的焦慮,反而最耐人尋味。〈我愛台妹〉紅遍寶島時,有人認為阿嶽很會搞噱頭,也有人說MC HOTDOG在〈我愛台妹〉〈差不多先生〉後無以為繼,下海後只能寫寫寶貝兒子小熱狗。然而,當台灣文青更愛蛋堡等rapper時,MC HOTDOG卻發表〈不吃早餐才是一件很嘻哈的事〉,嘲弄盧廣仲所販售的「吃早餐=搖滾精神」,以批判主流維持嘻哈。這種「邊緣-中心」的劃分原是建基於「雞蛋-高牆」的想像,保有「獨立音樂」彷彿便讓世界還有一點點自由和抗爭的餘地,這也正好解釋翡翠劇場《天與地》的樂隊故事,竟如此激盪人心。因此,MASTAMIC與陳淑莊連線創作〈戴錯嘢夫人〉,冷嘲熱諷理所當然,如果為林峯rap出〈CHOK〉,可能便要被罵了。換句話說,hip hop即使被不求甚解的香港人粗疏地歸為「潮」來消費,始終得「親雞蛋遠高牆」。雞蛋縱然撞破也盡興。

珏:廿年如一,唔X唔得

說來湊巧,香港電影題材素難走出警匪武打喜劇之列,以音樂作主題的更是寥寥無幾,但今年上半年竟見兩齣以本土音樂作材料的電影──麥海珊的《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與及李志倫的《起勢搖滾》,不得不狼吞虎嚥,食咗先講。雖然兩齣戲放映時間相隔兩個多月,沉澱過後,文本對讀的慾望不跌反升。

坦白說,把它們放在一起評論,其實有點無賴:儘管同年完成、都是環繞本地音樂、在導演眼中同樣是很寫實的作品,實際上作品卻南轅北轍,像月面的常光常暗,共處卻毫不共通。麥海珊不沾主流電影,作品貫徹人文精神,濃濃的本土意識,很有「地氣」。《在浮城.....》借三位獨立音樂人所選擇的空間與音樂,描述在發展下牽扯的情感、失落感、政治意願與自由的實踐。工廠大廈、屋邨、廣場的景象是培育、成長與表達的符號。音樂人與導演以他們藝文工作者的敏感細微,以個人感情出發,訴說的卻是一個非常公共的故事。

《起勢搖滾》的李志倫雖然首次執導,來頭卻不小,目前為止已經拍逾千首MV。雖然這個數字同時反映業界的工業式生產病態,也解釋到為何涉嫌抄襲外國MV的例子繁多,說到尾都是千錘百煉,是實力派。我也不住想起同樣是拍音樂錄像出身的美籍導演Spike Jonze,如何憑99年的處女cult片《玩謝麥高維治》一鳴驚人;或是法國導演Michel Gondry浸淫在音樂錄像多年練就的個人風格。由MV到長片,距離不太遠。當然我知道《起...》是為捧紅片中樂隊而拍的商業片,所以關於演技、拍攝手法等等繞過不談,既然電影說的是搖滾,好,我們就說本土搖滾的意識形態。

《起...》以年青underdogs組成的地下樂團作故事骨幹,寫他們以太極樂隊作目標,最終站上本地音樂界聖地──紅磡體育館作結束。這裡說的「地下」,有別於一般人與「獨立」混淆之說。「地下」性的形成可以是政治性的,就好像俄羅斯朋克樂團Pussy Riot,唱反普京政權的歌便要勞改三年;或是中國的盤古樂團,支持台灣獨立,要逃亡到瑞典。這個「地下」,是為了在政治打壓中自保。《起...》所說的地下卻是商業上的無權無勢,買不起名牌,女朋友跑掉,兩餐不繼。主角們的救贖,就是要哥前哥後,卑躬屈膝,等待有力後台的一句「今年興band sound」出現。最後穿上一身透視裝,在螢光棒影之中圓夢。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有多少是虛假的自我投射,但當中至少有三點是相當危險的。電影中的地下音樂,只是走進主流的踏腳石,地下音樂意味着貧乏、迷失、微小,是主流樂壇的冷板櫈。這個意識早在二十一年前的電影《Beyond日記之莫欺少年窮》之中已見身影,意想不到的是,相隔二十年,這個音樂underdogs的意念會再次成為電影。二十年了,仍然有「夾band要乞食」、「紋身不是壞人」的對白出現,的確嘆為觀止。

二,就是再一次看到音樂烈士的打造工程。全世界都有非主流樂隊,日本的樂隊大部份連自己的band房也沒有,但好像香港的還是要犧牲得特別多,要為音樂捐軀,臨終噴血都要求老天恩賜「寫埋首歌先啦」,沒有其他藝文範疇被打造得更悲慟、更自我貶值了。當然強化這個畸形成長的音樂人形象,就更加能彰顯主流市場救贖的重要性。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去政治化的搖滾概念。寫得墨也乾、筆也禿了,搖滾就是反建制的音樂嘛,仰慕擁抱和諧觀念的太極樂團搖甚麼滾?值得一讚的是,電影中的資料搜集相當充裕:觀塘區的工廈音樂圈、海濱公園的游擊Show、銅鑼灣的公共空間演出等等相繼出現。但這些充滿政治性的社會建設、這些有搖滾精神的運動通通被矮化,然後由一羣知情者起勢造假,最後搖滾只剩下閒來打架、找不到工作的鬧劇。

其實音樂人都熱愛沒有束縛的創作自由,也明白到它本身的力量。如果《在浮城.....》訴說的音樂是一種生命物類,那就像水,可變,輕重自如;而《起勢搖滾》說的,是一班年輕人如何發現水源,然後把水放入膠樽,其實是個奮力銷售樽裝水的故事。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26-27期。

2012年10月10日星期三

壞孩子的創意天空──浸大《為人文創作》座談會(2012.10.10)



「黃耀明+梁國雄+鄧小樺」這個夢幻組合,會令人想起什麼?三位來自不同領域的「壞孩子」聚首一堂,彷彿是件又刺激又危險的玩意──他們當中有人開開吓演唱失驚無神COME-OUT、佔領政總時唱SHALL WE TALK諫特首,有人在議事堂掟蕉、官方典禮中抬黑色紙棺材贈慶,也有人右手寫詩左手搞社運、呢頭在皇后碼頭開完讀書會嗰頭俾警察抬走…。

最壞時代的政治與藝術

黃耀明、梁國雄、鄧小樺三位跨界又敢言的講者,九月底應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創系典禮之邀,談時勢談書寫創作談城市欲望。座談會兩位主持,是與黃耀明識於微時的文潔華周耀輝,從「好孩子」園地突破時刻走到傳說中的末日前夕,「最壞的時代」打開了大家的話匣子。黃耀明說「壞孩子」在藝文世界總是一種誘惑,當外間認為達明演唱會很政治很出位很有法西斯美學,他卻不以為然:

「藝術家給大家的印象是政治技巧很差,自我中心之餘又生活得一塌胡塗;政治家又往往認為政治很重要。然而,我一直認為藝術會令生命更有色彩,原來政治也很重視藝術形式,例如共產黨、納粹黨、北韓政權都會願意花很多資源在文宣部、演出阿里郎。有時藝術家和政治家會兼有彼此的特質,甚至有互通之處。我從事的工作節奏很急促,好像不太有利於創作,其實創作會因條件限制而萌生更精彩的東西。例如能在140字微博中寫得有聲有色,也是一種成功呀,創作不一定要成為經典才有價值。就像我所做的也不會是貝多芬、巴哈,也不如BEALTES,可是社會需要TIMELY、有趣的東西刺激我們。我也不覺得自己好壞呀。」

哄堂大笑中,先後破格發起《字花》和「香港文學館倡議小組」的鄧小樺,馬上想到人文學科出身的朋友,通常會有「江山不幸詩家幸」的想法,意味着「最壞的時代」可能會催生出精妙的創作。當代現實卻是權力每每利用、收編藝術家,政治與藝術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

like完就算與政治娛樂化


「文學藝術本身就有一種批判性,是從社會現實走出來的一種創作和品味。藝術創作者的判斷和良知,又會有意無意受到挑戰。如一名優秀平面設計師可以為小圈子選舉中的特首候選人,設計出很創新很出色的宣傳品,可是小圈子選舉卻是不義的。這樣,藝術便彷彿替政治做着一件危險的事。現在又是藝文創作上最廉價的時代。在Facebook、Xanga等網絡平台可以隨時發表,大家拼命like,實情是,很多時候根本無人真正關心和欣賞任何事,like完就算。」 FB被LIKE率超高的鄧小樺如是說。


說到like,與政治關係最深又最惹火的長毛梁國雄,這時剛從反新界東北被規劃活動中趕到,便被明哥問及站在社運舞台上,有否如同藝人在台上獻唱一樣,感到置身群眾當中的快感。長毛回應當代社會把很多東西變成消費,人也只能「我消費故我在」,社會整體根本不用反思人的價值,連政治也通通娛樂化:

「很多人從很多社會議題和社運場面榨取快感和滿足,事實是我在街頭風風火火撒溪錢,站得很高、得到群眾簇擁與歡呼,當然會有快感。但我們不要忘記,劉曉波現在還在牢獄中,你慢慢會知道在政治上,一剎那的快感是不真實、虛榮的。我第一次認識黃耀明,就是當年聯署要求有關當局釋放劉山青,令我覺得藝人也可以很關心政治。相反來說,政治絕對絕對不能干預藝術,就像我現在拿槍指着黃耀明,逼他唱歌或強制要他創作一些什麼出來,與他心甘情願去發揮創意,肯定是兩回事。因此,世上只有藝術所追求的真、善、美,才有永恆的價值。」

我一直懷疑,表面上習慣安份、崇尚循規蹈距的社會大眾,骨子裡都迷戀着「壞孩子」。因為「壞孩子」不按理出牌、不斷挑戰成規撞擊社會的無形邊界,匪夷所思的世界可以在「壞孩子」身上無限延宕。於是流行歌手「竟然」不顧身世反國教、尊貴的議員在就任宣誓時玩斷句「效忠人民」而非共和國、熟讀夏宇詩作的香港才女多次瞓街抗爭。就是因為跨界、膽識和創意,我們的世界才多元而美麗,才不是平鋪直敘過度潔癖。這也是浸大人文及創作系的精神──「為什麼不可以?」──我們期待更多的「壞孩子」,正如我們想要抬頭望見星空。


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文化版。

2012年10月9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時間囊(2012.10.09)





林一峰是一位唱作歌手,大部分所主唱的歌曲都是出自其手筆,身兼曲詞編監。在本年三月有關「版權修訂條例」風波中,一峰曾挺身而出,開放名下歌曲的版權來支持「二次創作」。對於流行歌詞分析員來說,林一峰一直是一位獨特的「唱作詞人」,與同輩「唱作詞人」比較,一峰的歌詞特別富有童趣和香港本土特色。自1999年出道至今,從回顧成長歷程的《林一峰的床頭歌》、離家遠走的《一個人在途上》、重溫香港集體回憶的《城市旅人》和漫遊世界的《思路my lonely planet》等等。不論是離群索居還是遠走他方,一峰在自己的創作中一直扮演着「香港遊子」角色。本年八月推出《愛鄖書》重新演繹小鳳姐作品,在某個意義上,也是一種香港情懷的剪影。

「唱作詞人」林一峰最發表的新作是為C AllStar所寫的〈時間囊〉。什麼是時間囊?時間囊就是一個貯藏物品或資料的密封容器,作為一個與未來人溝通的方法。它一般在世界博覽會此類大型展覽中製作並埋下,等待下一次的機緣令它們再次被發現。它們有時會無意地被埋下,例如龐貝古城。儘管時間囊的意念早已有之,時間囊(time capsule)一名卻要到在1937年才開始使用。1937年,準備1939年紐約世界博覽會期間,有人提議埋下一個時間囊,為期5000年(即由1939年至6939年),時間囊這個名詞便由此而生。而在〈時間囊〉中,一峰以「類情歌」的寫法,談成長談記憶談時間──

「將手錶輕包好 再看看別太急 珍惜的會再見 眼裡有捨不得 波子竹籤紙鶴 放進了鐵盒中 深呼吸輕輕一笑 埋藏泥土的秘密 當打開這封信 你會笑或會哭 很想飛過十年 親手送你這鐵盒 情書應可做證 我對你永遠專一 只可惜 只可等 如何能撥快時間 想留便快 想過就慢 妄想把它儲備似天方夜譚 回憶 想近越遠 深刻也脆弱 此刻掌握了 事過境遷 仍敗給時間」

在〈時間囊〉中,從主人公親手埋下紀念品的大特寫鏡頭說起,細細描繪他把手錶波子竹籤紙鶴都放進了鐵盒中,以期將來讓愛人看到。詞中雖然沒有明言「時間囊」的所指,但從「波子竹籤紙鶴」等孩童玩意可知,這裡的「時間囊」應有別於世博會的官方儀式,反倒是相當個人的一種情感表達。詞中的對象(愛人)也可能是子虛烏有的,只是儲備當下的記憶的強烈願望,恰恰證明了時間無敵──隨着時間過去,人逐漸長大,便會慢慢遺忘過去。然而,即使埋下「時間囊」這動作是多麼「天方夜譚」、明知會「敗給時間」,主人公還是堅持一試。〈時間囊〉有趣之處,還是揭示了時間「想留便快、想過就慢」的奇異特點。也就是說,「你想留住時間,卻一閃即逝;你想時間過得快一點,卻度日如年」。

說實在,我覺得〈時間囊〉的寫法,其實相當近似一峰早年的作品〈雪糕車〉。〈雪糕車〉寫從小愛吃「富豪雪糕」的主人公長大搬家,雪糕車生意下滑,來側寫城市變遷。〈時間囊〉的第二部分,也觸及城市發展中的物是人非──「飛機鏈飛到那裡 我那裡會記得 陀螺今天仍盤旋 心深處已沉默 多少的年月變作 每次逐秒倒數 只想多開心一剎 更快時光消失 寫低的我愛你 永遠藏於鐵盒 小公園卻已變成銀行高樓林立 走得比時代更快 我也極有心得 甘不甘心的愛 最尾也馴服了 再愛 再珍惜 再淡 再衝擊 再快慰 再抱歉 再痛也看着時間 想留便快 想過就慢 誰可跟你再度秉燭夜談 回憶 想近越遠 深刻也脆弱 此刻掌握了 事過境遷 仍敗給時間」

〈時間囊〉充滿了不少同齡聽眾的集體回憶,包括飛機鏈、陀螺、小公園等等。儼如〈雪糕車〉中的「穿梭機」「叮噹」等兒童電視節目和「紅綠燈」「跳飛機」「包剪揼」等兒童集體遊戲。而〈時間囊〉卻多了一份成年人的感慨和無力感,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最尾也馴服了」。全詞末段更以世故的口吻笑言,慨嘆城市生活的急促忙碌,連感觸哀傷亦成了奢侈──「誰希罕聽你在感觸泛濫 回憶 想近越遠 精彩也冷淡 某一雙足印 事過境遷 埋沒於時間 誰亦要習慣 全/存在於時間 誰亦會習慣 時間... 」這裡,我們看到的是林一峰的成熟世故。從人的脆弱到時間的殘酷,告別雪糕車不再跳飛機,只在記憶之中內心深處,再痛也看着時間。

〈時間囊〉

曲:林一峰
詞:林一峰
唱:C AllStar

將手錶輕包好 再看看別太急 珍惜的會再見 眼裡有捨不得
波子竹籤紙鶴 放進了鐵盒中 深呼吸輕輕一笑 埋藏泥土的秘密
當打開這封信 你會笑或會哭 很想飛過十年 親手送你這鐵盒
情書應可做證 我對你永遠專一 只可惜 只可等 如何能撥快時間

想留便快 想過就慢 妄想把它儲備似天方夜譚
回憶 想近越遠 深刻也脆弱 此刻掌握了 事過境遷 仍敗給時間

飛機鏈飛到那裡 我那裡會記得 陀螺今天仍盤旋 心深處已沉默
多少的年月變作 每次逐秒倒數 只想多開心一剎 更快時光消失
寫低的我愛你 永遠藏於鐵盒 小公園卻已變成銀行高樓林立
走得比時代更快 我也極有心得 甘不甘心的愛 最尾也馴服了
再愛 再珍惜 再淡 再衝擊 再快慰 再抱歉 再痛也看着時間

想留便快 想過就慢 誰可跟你再度秉燭夜談
回憶 想近越遠 深刻也脆弱 此刻掌握了 事過境遷 仍敗給時間

時間 想留便快 想過就慢 誰可跟你再度秉燭夜談
回憶 想近越遠 深刻也脆弱 此刻掌握了 事過境遷 仍敗給時間

想留便快 想過就慢 誰希罕聽你在感觸泛濫
回憶 想近越遠 精彩也冷淡 某一雙足印 事過境遷 埋沒於時間
誰亦要習慣 全/存在於時間 誰亦會習慣 時間...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10月8日星期一

三俠演義──文藝復興養藝術(2012.10.08)





近日,「體育、演藝、文化及出版」功能組別的候任立法會議員馬逢國,高調表示「文化無用」,必須結合旅遊生存。此言一出,文化界譁然,憂慮香港文化藝術會被未來「文體旅遊局」演繹為「城門河龍舟體驗加馳名雞粥精華遊」或「金紫荊兒童飄色大賽」等「藝文怪胎」。縱然,「體演文出」的代議士並不代表香港文化界精神,官門談文藝又經常笑話連篇,未許不是禮失而求諸野,昏昩時代和世道總有民間反動力量崛起。

中秋前夕,由黃耀明、韓寒、彭浩翔擔任發起人的「文藝復興基金會」橫空出世,打着「文藝獨立,自由復興」的旗號、以香港為基地,鼓勵兩岸四地的華文新生代獨立創作。「文藝復興」自然令人聯想起中世紀黑暗時代,宗教霸權的獨裁和對藝文的遏制,於是,我們約在一家暗黑如地窖酒庫之地訪談,儼如黑社會電影的黑色食肆中密謀大計。在黃耀明、韓寒、彭浩翔眼中,當下華文世界即使不完全是黑暗新世紀,也有許多光明進步的空間。明哥彭導雀躍起義,在兩位偶像面前的韓寒,收起張狂、羞澀地在餐桌一隅玩着銀叉。

談起「文藝獨立,自由復興」的理念,基金會理事長黃耀明認為,表面上窮得只有錢的香港,應好好利用在資訊流通、藝文創作自由上的優勢:

「無論外在環境黑暗與否,文化藝術的發展永遠還有很大的破格餘地、開拓的空間。華人社會不斷追求GDP,但在文化上有沒有深厚、強大的藝文力量呢?文化和經濟的強大,彼此其實沒有必然關係,我反而關心人對藝文有沒有一種渴慕和追求。從文化權利來講,藝文也不單單是高雅精緻殿堂的,文藝復興基金也希望把藝文帶回民間,讓平民百姓多參與創作、發揮藝文力量,在即時官能消費的娛樂以外,有更多的生活選擇。基金會想先從音樂、電影和文學做起,鼓勵INDIE的精神和風格,我們在INDIE音樂以外有獨立電影,文學也有很INDIE的作品,網絡世界發表的東西會否比較INDIE呢?」

同為發起人的彭浩翔在旁邊按捺不住說:「明哥,我好想發展音樂,我自己都好想申請呀…我有玩音樂,那肯定沒市場、夠INDIE了吧。我還好喜歡攝影、裝置藝術、行為藝術,好想他們得到資助。」在一旁笑翻了的黃耀明謂,香港現有的基金會大多以家族為單位,資助取向亦近似資助者本人的口味,但「文藝復興基金會」最難得的地方是有人在這個最壞的年代,支持獨立藝術創作:

「文藝復興基金會有一個設想,就是要把華文世界不同界別的藝術家,凝聚很多的"少數"成為一股不容忽視力量。另一方面,華人社會太輕易以金錢去數算快樂,是不是可以轉換一下思維,去關心一下人的精神是否富足?我甚至覺得,一個社會其實應該夾手夾腳養活藝術家,藝術創作不斷反過來激活和滋養着世界。我們在社會上得到那麼多,那就應該做更多的回饋,好像歷史上的宮廷和教會養着藝術家,令創作可以在無憂無慮的狀態下誕生。」明哥如是說。

明哥的說法,讓彭浩翔即時想起香港對獨立電影的騎呢資助方式。彭導指出,香港獨立電影基金基本上是與商家合資拍電影,能夠收回成本的才去資助,變相鼓勵更多主流電影出現。其實華人電影不是沒有資金,只是金主不習慣讓資金流到未曾見過的可能性。彭浩翔認為「文藝復興基金會」將會是一個嶄新嘗試:

「你看,大中華的票房不斷飇升,實則上電影類型卻前所未有地愈來愈少,票房非常集中在幾大類型。當然,獨立電影本身也應多元化,獨立電影不代表要很藝術、很難明的,例如恐怖片也可以有很新鮮的拍攝手法,非主流恐怖片也可以在市場上成功,《凶心人》就是警匪片類型的新風格,又例如《便利店乙水乙水轉》,雖然不是鐵達尼號,但我特別鼓勵這種有創意的獨立電影發生,開發不同方向才是真正的獨立精神。拍電影最沒創意的是,一有成功方程式便大家一窩蜂爭住拍,像《死亡筆記》,一開始根本沒人覺得會行得通。」

正如北野武所言,3D只適合拍色情片,現在3D變成抵抗盜版的技倆,甚至詐癲扮傻、混水摸魚到只有字幕是3D。令人擔憂,三五年後很多類型片會無人懂得拍,因此「文藝復興基金會」希望可以盡快幫助創作者開展創作,像台灣很多年青導演從輔導金資助下開始拍攝獨立電影,不僅走出楊德昌侯孝賢的框框、在類型片中找到新拍法,最後更成功搶灘如魏德聖。

說到這裡,彭導和明哥異口同聲強調,香港至今依然處於相對自由的狀態,較容易刺激到不同形式或面向的創作和表達,如同當年十四、五世紀的意大利佛羅倫斯,就有一種很自由的精神。「文藝復興基金會」目的就是「養人」,扶掖創作人盡快踏出第一步,多元實驗發展最重要。擬想中,基金會將來也會多做一些沙龍,聚合更多跨界的想法。在明哥彭導面前一直正襟危坐如乖孩子的韓寒,其實身兼基金會的發起人和副理事長。說起基金會,韓寒坦言最初是「文藝復興」四個字引起他的興趣:

「文藝復興是一個我很嚮往的世界。從前我辦《獨唱團》的時候,最初很想把它命名為《文藝復興》,可是因為某些原因沒有被通過審批。沒想到兜了一圈,我又與”文藝復興”重逢,而且是跟我的偶像明哥和彭導一起發起這件事,我覺得特別有意思。我想,或許現在說不上是對文藝非常有利的時代,可以這樣說,你在中國大陸談文藝,可能還有點敏感,甚至會被笑是偽文青。可是,我們發起基金會就是要移風易俗,先從我們三人代表着音樂、電影和文學三個類別出發,鼓勵更多對文藝不了解或嗤之以鼻的人,多文藝一點。」

的確如此,如果「文藝復興基金會」是一部叫《三俠演義》的大片,黃耀明、韓寒、彭浩翔就是三足鼎立的影帝級鑽石陣容,演員陣容又同時預示着兩岸四地目標觀眾的地域構成。此外,「文藝復興基金會」劇情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順理成章地,「文藝復興基金會」成立的頭炮活動,就是由黃耀明策劃的「文藝復興 2012」音樂節。於本年11月24日舉行的音樂節,將特邀兩岸四地特別富有獨立精神的歌手參與,例如陳珊妮、左小祖咒等等,甚至會有一些方言歌手的出現,藉此向大眾展示基金會的多元精神。說不定,到時候彭浩翔會衝上台玩音樂,韓寒會與偶像明哥合唱…看官們,你哋準備好未呀?!

原載於《明報》世紀版。

2012年10月6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天天都是藝術節──阿根廷沙畫劇場VS 呼叫音樂節2012(2012.10.05)




作為香港觀眾,我常常懷疑香港其實每個月都有藝術節。光是九月初到十月初,短短一個月便先後有鄧樹榮《打轉教室》最新版、進念《半生緣》2012版、阿根廷沙畫劇場《幻影流沙》和從台灣遠道來港的《呼叫音樂節2012》。鄧樹榮戲劇工作室鏡意打造《打轉教室》為可以長期在港上演的劇場作品,自是勇氣可嘉;進念《半生緣》在2003版的神級改編下,勇於在2012版嘗試更多樣化的劇場模式,更是膽識過人。同月上演的阿根廷沙畫劇場《幻影流沙》情況更有趣。當大眾以為沙畫劇場只是極小眾極小眾的藝術時,《幻影流沙》票房迅速爆滿,主辦單位極速加場應變。事後,阿根廷沙畫劇場在近乎零宣傳下大受歡迎的新聞,還登上了主流報章。

如果讀者有看過陳奕迅《一絲不掛》MV,都注意到當中邀請了香港沙畫藝術家海潮拔刀,通過沙畫的投影技法,演繹出人在命運中被無形翻雲覆雨手操弄的情狀,令人留下深刻印象。今回「多媒體無限」系列的阿根廷沙畫劇場《幻影流沙》,較諸平面呈現的MV更多樣化。單從演出陣容來講,阿根廷沙畫劇場已涵蓋了一群來自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包括音樂、舞蹈、影像、沙畫、影子偶等藝術形式,組構成一個富「現場電影效果」的體驗。

《幻影流沙》的故事其相當簡單,主要講述一個人的誕生和後來與世界相遇的故事。開始時,沙畫中的主人公只有五官輪廓,沙畫藝術家逐點逐點勾出眼耳口鼻,然後男孩慢慢踏上征途,遊歷於不同的地方如高山大海,置身於各種不同的境況如搖櫓渡海、風高浪急、繁星點點等等。後來甚至遇見他的女神,更出現了送花求愛的場面和情節。有趣的是,所有這些主要畫面的轉換,都是通過沙畫藝術家的指頭點沙成金的。流水行雲的畫面和場景轉換固然是沙畫家的功架所在,沙畫劇場同時有影子偶藝術家為人物划船、蝴蝶飛過等點綴畫面,三人樂隊即場演奏神秘、具異國風情的音樂,加上劇場演員穿插投影板,如同一千零一夜的阿拉丁神燈故事便在沙堆中出現了!

這次來港的阿根廷沙畫劇場《幻影流沙》大有來頭,不但得過2009年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世界戲劇獎─最佳音樂、影子偶及沙畫,更不斷在阿根廷不同城市及藝術節中巡迴演出。追源溯始,沙畫屬於瓦努阿圖的藝術和宗教傳統儀式,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確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沙畫除於沙上亦可在火山灰或黏土上繪畫。作者只用一根手指,在想像的框框內,以連綿不斷的線條,便可畫出優雅對稱的幾何圖形。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亦把沙畫描述為多姿多采的圖形傳統,瓦努阿圖的中部、北部島嶼上八十多個操不同語言的族群,將沙畫發展成一個溝通媒介。圖形亦是助記符號,用作儀式的記錄和傳遞、神話傳說、口述歷史、宇宙觀、親屬制度、組歌、農業技術、建築與工藝設計及舞蹈模式等。大部分沙畫都有多重功能和意義,可以解讀為藝術作品、信息庫、故事插畫、簽名,或乾脆為沉思的對象與信息。因此在《幻影流沙》的最終幕,便以沙畫交代工作人員名單和鳴謝單位,別開生面。

另一個遠渡重洋的十月重頭戲,則是來自台灣的《呼叫音樂節2012》。踏入第二年的《呼叫音樂節》,一直是台灣獨立音樂界來港的重要音樂盛事,今屆一連兩晚的《呼叫》以魏如萱和張懸領軍,沿用去年九龍灣國際展貿中心場地營造近距離的空間感,大秀台灣獨立音樂新勢力,包括舒米恩、激膚樂團、蛋堡、熊寶貝、回聲樂團、椰子、董事長樂團、那我懂你意思了、TIZZY BAC、皇后皮箱、饑餓藝術家、馬念先等。曲風由搖滾、迷幻電子、藍調、節奏怨曲、吟唱、饒舌、輕音樂、OLD SCHOOL、的士高、台灣原住民風等包羅萬有。首晚,令人印象除了RAPPER蛋堡施展鬼才,還有壓軸的魏如萱。

魏如萱於去年底發表的《不允許哭泣的場合》,獲選為2011年度台灣最佳獨立專輯第二名,排名僅次於獨立樂團TIZZY BAC的《告密的心》;同時魏如萱亦憑《不》入選主流獎項,競逐台灣金曲獎最佳女演唱人,足見台灣獨立音樂力量已然登堂入室。《呼叫》中娃娃大唱〈三個字〉、〈買你〉、〈晚安晚安〉、〈吼喲〉、〈飛鳥〉和名作〈香格里拉〉,極力展現出獨立音樂柔媚又具穿透力的豐富形態。《呼叫》第二晚,也就是最後一晚,最後兩個演出單位分別是馬念先和張懸。憑電影《海角七號》揚名的馬念先,同時也是一位歌手,《呼叫》中唱出〈騎單車〉等鬼馬趣怪的歌曲,還有OLD SCHOOL、的士高曲風,示現着台灣獨立音樂的光譜排列。

壓軸的張懸則大玩新唱片《神的遊戲》,包括〈豔火〉、〈玫瑰色的你〉,當然還有名作〈關於我愛你〉、〈喜歡你〉、〈城市〉。從十六歲便在LIVE HOUSE駐唱的張懸,在台灣以敢言著稱,在《呼叫》晚上亦為十月一日的海難死難者致哀,並唱出謝安琪的〈神奇女俠的退休生活〉抒發救世之志。

從台北在華山辦《簡單生活節》的經驗來說,《呼叫》般每天八小時的馬拉松音樂會,似乎較適宜在戶外兼有草坡地的開闊空間進行,目前九展場地呈密室狀態,略為格格不入。其實去年的Clockenflap露天音樂會,便曾在西九中天地舉行。大概我們在讚歎香港天天都是藝術節的同時,硬件上也得有合適的配套,尋找香港的華山文化創意園區。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