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29日星期二

《敢觀舞台》──香港藝術節2016回顧 (2016.03.26)






第四十四屆香港藝術節剛於上周曲終人散。適逢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周年,除了英國皇家莎士比亞的歷史長河劇《亨利四世上》《亨利四世下》《亨利五世》,以及鄧樹榮戲劇工作室的穿越版《馬克白》(Macbeth)。其中同樣由經典化身劇場版的,還有《簡愛》。

《簡愛》(Jane Eyre)改編自英國才女夏洛蒂勃朗特寫於十九世紀的同名小說,講述孤女Jane流離成長的一生,藉此突顯十九世紀英國女性的種種生存困境,最後並以女性自強、愛情大團圓作結。由於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的空間限制,要處理《簡愛》這個相對恢宏的故事,便得用上種種巧妙的劇場技法。劇場版《簡愛》工整精準,在「說故事」過程中,舞台上搭建的高台,每每是「規訓之地」,如醫院、學校等等;現實生活的情節如幹粗活,則在地面發生,使得社會規訓與原生態,有着類近於「上下隔床」的並時呈現。每次Jane遷移如寄宿或離校就業,均程式化地讓全劇演員在舞台中央,陪同Jane「原地跑步」,意味着她的穿州過省。

劇場版《簡愛》的第一幕Jane出生的場景中,醫護人員接生時高呼'she is a girl',眾人抱着一團淺灰色布,象徵Jane的呱呱墮地;淺灰色布張揚開來,套在女演員身上便是Jane出場後的第一件衣服。Jane所演繹的女性成長主軸,從第一場伊始,所有衣服皆是由別人輪流替她套上;直至畢業成年後,她才親自穿上衣服,有着女主人公的自我意識的成長。結局末段,歷盡艱辛的Jane再與愛人在一起,結婚生女。劇場版《簡愛》大膽改動了原著中Jane生男孩的情節,改為生女孩。不但讓高喊'she is a girl'的場景貫穿首尾、遙相呼應,亦在在預示的女性命運的循環(抑或有所逆轉),饒有深意。

至於本屆香港藝術節最大的驚喜,更是在香港大學陸佑堂舉行的德國柏林電台合唱團(Rundfunkchor Berlin)的《人之安魂曲》。沒有宗教信仰、吃粵語流行曲奶水長大的我,理應對聖詩類的音樂表演形相當無感,卻從沒想過人聲合唱團的展演,竟然可以是這樣的。










甫進入香港大學陸佑堂,舞台階梯上已有一個長方形、鋪上白米的聖糟或祭壇,禮堂舞台上也備着幾具韆鞦。觀眾進場前老早便被安排脫去鞋子,場內並無觀眾席,大家隨意走動或席地而坐。正在好奇東張西望之際,幾十位「聲音演員」就在我們身旁遊走,穿著亦跟觀眾無異。第一首樂曲〈哀慟的人有福了〉美聲一唱便如同天籟,四五十位歌者便如人肉環迴立體聲,隨時在身前身後前畔響起,偶然四目交接,刺激又溫暖。第二首樂曲〈因為凡有血氣的,盡都如草〉,女高音由其他團員抬到聖糟/祭壇上躺着。「沉睡」中,團員圍繞着女高音肉身繼續高唱,部分歌者更走上舞台盪韆鞦唱下去,所謂和諧美好,由聽覺、視覺這些感官啟動了想像力,突然「天堂仙境般的畫面」用聲音築構起來了!

「沉睡」的女高音在第五首樂曲中翩然離去,彷佛超越肉身的性靈飛昇。第六首樂曲〈在這裡我們本沒有常存的城〉,男中音高唱後,舞台赫然出現一群合唱團小朋友,童音唱着聖頌,新的生命生生不息。中後段合唱團團員合力搬動鋼琴,觀眾便坐在團員鋪上的白布,並接過團員遞上的墊子,觀眾便如野餐般把視線從舞台轉向禮堂中心,圍坐鋼琴。合唱團團員依舊穿梭於地面,忽左忽右、後發先至,全在倏忽之間。最後全場燈滅,萬籟俱寂,完全歸零,想像無限。謝幕時,觀眾夾道鼓掌歡送團員。謝幕後,我們又與合唱團團員一同離場,走在地鐵走道上,整件事非常「人」,觀眾所見的都是「溫暖的臉龐」,表演者與觀賞的區隔彷彿已然不存在。

整個《人之安魂曲》的觀賞經驗所重拾的「人」的感覺,已超越過往所有正襟危坐的表演藝術。然而,《人之安魂曲》的表演性、劇場化依然是非常強烈且經過精心設置的。表演者與觀賞者之間的邊界不斷在流動,或是台上台下,或是中心邊緣,或是十面埋伏點點滴滴散落四周。與其說《人之安魂曲》是一場人聲合唱團的表演,倒不如說是一次流動音樂劇場,成就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心靈悸動。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6年3月12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 《狂揪夫妻》(Le Dieu du Carnage)的多個香港版本(2016.03.12)

法國女劇作家Yasmina Reza寫於2006年的Le Dieu du Carnage《殺戮之神》,一直深受香港劇場人喜愛,先後出現香港話劇團、進劇場和神戲劇團三個改編版本。Yasmina Reza可謂是香港劇場的寵兒。香港話劇團曾於2010年及2011年兩度上演Le Dieu du Carnage。由司徒慧焯執導的版本名喚《豆泥戰爭》,取其黑色幽默又帶有兒戲喜鬧之意。2011年,進劇場選擇在同一次「法國五月」的節目時段中,跟《豆泥戰爭》同期較技,演出Le Dieu du Carnage雙語版本《撕殺之神》(演出語言以英語為主、輔以廣東話)。2015年夏天,神戲劇場的《狂揪夫妻》由黃秋生、甄詠蓓、潘燦良、吳君如擔綱;2016年年初重演,吳君如的角色Veronica改由蘇玉華飾演。

Le Dieu du Carnage講述兩對中產夫妻,由於雙方兩名兒子發生爭執、導致其中一人受傷,兩對父母劍拔弩張又不得不碰頭交涉,彼此客套又互相追究。Le Dieu du Carnage故事骨幹相對簡單,兩對夫婦從場面話開始,不着邊際地無所不談,從第三世界文化、種族、階級、動物,談到性小眾問題,直至其中一名妻子安妮,作客時突然在別人客廳嘔吐,故事才急轉直下。四名男男女女愈講愈失控,不斷轉換陣線,如男男對女女,或夫妻對夫妻,處處觸及中產階級的狂妄可笑和兩性矛盾。Le Dieu du Carnage甫在2009年搬演到英美戲劇世界時,立時大受歡迎,橫掃美國百老匯東尼獎多個獎項。

記憶猶新,香港版本以進劇場的《撕殺之神》最具特色。不但活用進劇場傳統以來的雙語劇場特點,更把四個角色改編為兩對跨國婚姻的夫妻,分別是Sean Curran與詹翠珊、李鎮洲與Kathlyn Carson,加上歐亞文化差異,如李鎮洲穿上配有昂山素姬畫像的圍裙走出大廳,進一步笑看異國中產夫妻。《撕殺之神》乾脆在文案上直書:「孩子也許是野孩子,但成人通常更糟,更更糟」。至於香港話劇團版本《豆泥戰爭》則由高翰文、彭杏英、潘燦良、陳煦莉主演,刻劃為人父母的幼稚,故名「豆泥」。由於沒有語言障礙,全廣東話演出的《豆泥戰爭》相對在地,特別強調日常生活的質感,可謂是Le Dieu du Carnage典型香港式轉化。

Le Dieu du Carnage到了神戲劇場手中,固然粒粒皆星。《狂揪夫妻》把全劇定位為「毆鬥式動作喜劇」,在宣傳上已相當勁爆、充滿喜感。就在香港下雪的那個下午,我冒着寒流趕抵演藝學院,黃秋生、甄詠蓓、潘燦良、蘇玉華能量滿滿,舞台佈景精美,整體異常悅目。然而,《狂揪夫妻》在改編上,卻側重抽繹原劇本瘋狂喜鬧部分,放大再放大;對於Le Dieu du Carnage中產夫妻偽善的嘲諷、社會議題的討論,似乎也在四人互鬥中輕輕放過。最後眾人的頽唐崩潰,在一個多小時中也太快太輕易,竟似輕輕飄飄的無處着力,反倒是植入式廣告無處不在,令人大開眼界。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6年3月1日星期二

《敢觀舞台》── 沒有星的一塊園地---談紫色牛牛、藝穗文化與城中馬戲(2016.02.27)


201512月,來自愛丁堡的紫色牛牛落戶中環海濱活動空間,毗鄰摩天輪等節慶玩意,展開近兩個月的「牛肚劇場」表演。由2000平方米紫色PVC膠布吹氣而成的「牛肚劇場」,底部共有260支柱,支撐着肥牛高達17米的身軀,讓每場400名觀眾,與表演者得以近距離接觸。紫色牛牛帶着愛丁堡藝穗節的餘緒,為香港line-up演出超過200場不同類型的表演,如雜技、舞蹈、音樂、棟篤笑、beat-boxing等。場外則是草地、小食店和摩天輪遊戲區,可謂是歐洲藝穗文化的一次香港變奏。

紫色牛牛首見於愛丁堡藝穗節。1947,八個不請自來的藝團在愛丁堡藝術節(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estival)舉行期間在愛丁堡表演。翌年崔護再來,當時一位蘇格蘭的劇作家兼記者,便用fringe象徵這種有趣的文化現象。1959,藝穗節終於成為愛丁堡藝術節正式一員。fringe的基本精神是「草根」,藝穗節以親民為宗旨,綜藝合家歡式節目在這「奧林匹克藝術節」中也成了主流。由於自由、不受拘束的表演方式,也是「草根」精神的另一種表現,每年八月皆有逾25萬名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表演者,在the Royal MileHigh Street等大道上、在劇場、教堂、餐廳、書店、學校、巷弄、咖啡館和酒吧,組織逾千場表演,大有藝穗遍地開花的盛況。紫色牛牛就是其中一所表演空間,及後更進軍倫敦等地,現身倫敦舉辦的Udderbelly Festival等等。

紫色牛牛訪港期間,筆者先後觀賞《簡約空間》《怪誕新房》和《觸手可及》,三者皆通過高難度形體表演,展現雜技的新面貌。《簡約空間》《觸手可及》明刀明槍施展絕技,飛天遁地、遊走繩索間,甚至邀請觀眾上台同樂,固然揮灑自如;《怪誕新房》把故事雜技表演的場景,設置在一所四十年代「鬼屋」,兩男一女以飛簷走壁,彼此交鋒,但又以情節(:妻子即時穿上丈夫送來的新裙子)把一連串零散的動作串連起來,非常有趣。關鍵是,如果紫牛是以合家歡來定位的話,它能否與戶外的草地、摩天輪等玩樂節慶產生勾連? 摩天輪等遊戲的參與者,又是否紫牛的target audience? 畢竟,紫牛在愛丁堡藝術節,它是與街道、劇場等互相幫襯着的。

踏入2016,康文署亦引入一系列的「城中馬戲」,加拿大的「幻光奇藝坊《我世代》」(iD by Cirque Éloize )和英國沒巧合馬戲團《白》(Bianco by NoFit State Circus)成績斐然,上座率分別為70%73%。加上紫色牛牛,一時間維港兩岸,「新派雜技」、「當代馬戲」似乎行情看漲。

所謂「當代馬戲」,乃是相對傳統馬戲的全新概念。它不停留在傳統馬戲雜技的奇觀式效果,反而更強調類近於形體劇場的藝術追求。單就佼佼者沒巧合馬戲團來說,《白》的主軸當然是雜技,再混合現場樂隊、合唱團、帶有宗教儀式的表演方式,讓雜技表演有着韻律的基調。無固定座位的觀眾,隨着表演者滿場遊走。由頭戴白花的團員帶領行走路線,走進一個銀色鳥籠般的詩意空間,仰望「籠中」俊男美女的形體線條的優美。中休前一段,水仙子美少年與一縷灰綢掙扎糾纏,旁邊的演員點起火把低吟着。明暗掩映中,表演着的並非單單是高難度動作,而是形體動作與外在世界所構成的心內矛盾。說白了,就是有戲。

有論者甚至指出《白》簡直是「一場視覺的盛宴」。它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場,就是讓女表演者穿上十多米長的裙子,緩緩從地面升上高空,綴以紅花瓣漫舞。觀眾心神俱醉的一刻,長裙子突然墜下,女子天使般在空中翻騰伸展。之後音樂一轉,則是身穿爬山裝的男表演者衝上去急勁彈跳。每刻的「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全操縱在樂隊股掌之間。因此,「當代馬戲」和「新雜技」由於沒有戲劇的故事文本襯墊,必需強調演出節奏,藉此節奏帶領觀眾進入馬戲的世界。《白》的音樂靈動多變,有柔情似水、有憤懣哀怨,又有壯志雄心,使得即使是一些傳統的技藝如拋樽、跳彈床也令人興趣盎然。最後一幕,男演者從空中巨環中躍下,剩下巨環在漫天雪花中孤獨晃動,沒有星的一塊園地,極美。

當然,技藝與藝術之間,每每有着優化和昇華的過程。如何從純粹追求難度,進化到引起觀者內心的顫動,或許,便是「當代馬戲」長足發展的任務。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