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31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瑪莉殺死小綿羊(2012.07.31)



最近到香港藝術館參觀豐子愷畫展。豐子愷畫展包括出自浙江博物館的「護生護心」及由香港收藏家借出的「人間情味」兩部分。「護生護心」的一百張作品選自總量高達四百多張的豐子愷《護生畫集》,當中以簡單的線條配以佛偈精句,描繪出人和動物、大自然的種種關係,體現了「護生即護心」的親自然、愛萬物宗旨。事有湊巧,今年夏天,香港視覺藝術家二犬十一咪出版「重畫豐子愷」的繪本《宇宙氹氹轉》,同是旨在提倡動物解放、尊重生命的理念,從而建立更平等更美善的世界。近年,同樣的題旨,亦近乎絕無僅有地出現在香港粵語流行歌詞領域,較早前張繼聰《5+》的〈瑪莉殺死小綿羊〉,就是一首重新審視人與動物關係的的非典型流行歌曲。

本欄前時曾談過小克和梁柏堅合寫的〈海馬〉,借儼如大路情詞的一雙海馬,遙指人類大腦中的兩個「海馬體」(Hippocampus),書寫記憶與個人意識的微妙關係。小克和梁柏堅在張繼聰同一大碟發表的〈瑪莉殺死小綿羊〉,更破格地指涉人類對待動物的種種殘忍心態和手段──「一隻 被殺的黑熊 前塵盡已血償 熊膽汁有賓客同享 貂鼠 皮毛亦珍貴 魚鰭令到鯊魚添血漿 無止境殺戮 得到血肉 世界仍每天繼續 Mary 殺死 little Lamb, a little lamb a little lamb Mary 殺死 little Lamb WOOOO Mary 食了 little Lamb, a little lamb a little lamb Mary 食了 little Lamb Its fleece was white as snow 收起心底那張刀」

〈瑪莉殺死小綿羊〉在音樂部分,自然參考了童謠〈Mary had a Little Lamb〉的旋律,更有趣的是,詞中把瑪莉(人)與小綿羊(動物)之間的關係設定為「兇殺者-被殺者」,直面了當代社會中人類為了一己私慾,對動物做出種種冷血行為。如捕殺黑熊取其熊膽汁、謀取貂鼠皮毛做衣飾皮草、剪去鯊魚魚鰭弄成魚翅等等。一切不外乎就是人類的自我中心主義,驅使我們不斷傷害世上其他物種,來滿足進補、美觀、吃山珍海錯等看似平常實則「被縱壞」的慾望。〈瑪莉殺死小綿羊〉看似輕鬆惹笑,卻不留情面地揭露了人類在傷害動物時,罄竹難書的罪行和陰暗面,並進一步思考當中的倫理和道德問題──

「宰殺 沒有講公道 靈魂沒法脫逃 還須幾世恩怨填補 惻隱 懸浮在風涼 羊群習慣不多加細想 無止境殺戮 得到血肉 世界仍每天繼續…因果悉心細譜 腥臊未化的申訴 茹毛共血飲 牠背部向天下屠刀 葷素亂計的分數 是人是獸共盟不相好 …Mary 食了 little Lamb Its fleece is red Mary 飼養 little Lamb, a little lamb a little lamb Mary 飼養 little Lamb Its fleece is white as snow 收起心底那張刀 安撫刀兵劫數」

在小克梁柏堅的演繹下,驟眼看去輕鬆惹笑的〈瑪莉殺死小綿羊〉,原來盛載了對世道人心的最大關懷,赤裸地指出一切原是有其因果。所謂「因果」並不是戲劇化地指動物向人類報復,而是當我們肆無忌憚地讓慾望無止境的擴張,最終還是人類自己承受惡果──就是惻隱之心的淪喪,也就是詞中「靈魂沒法脫逃 還須幾世恩怨填補 惻隱 懸浮在風涼」的意思。尤有意思的是,〈瑪莉殺死小綿羊〉甚至活用了廣東俗語中「背脊向天(按:即動物)就可以食落肚」的句語,寫成「牠背部向天下屠刀」的動物被宰殺命運。當然,不論是豐子愷、二犬十一咪還是小克梁柏堅,畢竟殊途同歸,無疑「護生護心」才是王道。大家都希望借助暴露動物真實且悲慘的處境,喚回我們的惻隱之心,在果腹之餘「收起心底那張刀 安撫刀兵劫數」。善哉善哉。

〈瑪莉殺死小綿羊〉

曲:Jerald
詞:梁栢堅 / 小克 唱:張繼聰

一隻 被殺的黑熊 前塵盡已血償
熊膽汁有賓客同享 貂鼠 皮毛亦珍貴
魚鰭令到鯊魚添血漿 無止境殺戮 得到血肉
世界仍每天繼續

Mary 殺死 little Lamb, a little lamb a little lamb
Mary 殺死 little Lamb WOOOO
Mary 食了 little Lamb, a little lamb a little lamb
Mary 食了 little Lamb Its fleece was white as snow
收起心底那張刀

宰殺 沒有講公道 靈魂沒法脫逃
還須幾世恩怨填補 惻隱 懸浮在風涼
羊群習慣不多加細想 無止境殺戮 得到血肉
世界仍每天繼續

#REPEAT# 因果悉心細譜

腥臊未化的申訴 茹毛共血飲 牠背部向天下屠刀
葷素亂計的分數 是人是獸共盟不相好

#REPEAT# Mary 食了 little Lamb Its fleece is red

Mary 飼養 little Lamb, a little lamb a little lamb
Mary 飼養 little Lamb Its fleece is white as snow
收起心底那張刀 安撫刀兵劫數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7月30日星期一

長洲三姐妹(2012.07)




原名:媽媽的長洲

媽媽是長洲人,五十年代在長洲出生、成長,直至十多歲才舉家搬到九龍生活。長洲是媽媽的娘家,除了春秋二祭例必要回到長洲拜祖先,家裡還有一座姑婆屋,住着媽媽那位一直沒有出嫁的姑媽,也就是我的姑婆。小時候,我常常被爸媽帶到長洲度周末,到東灣沙灘玩兒、北帝廟前騎單車,順道也看看姑婆,當然還有媽媽兒時的鄰里好友。

那時候,姑婆常常摟着我,談媽媽三姐妹的兒時往事。姑婆說,三個小女孩從小是野孩子,每天與隔壁的小朋友聯群結黨、滿山亂跑。有一天,孩子們合力從山裡抬來一塊精緻光滑的木板回來給外婆當柴燒,後來竟然給外婆發現是塊棺材板,一氣之下,把孩子打個死去活來。

那時候,外婆忙於編毛手套幫補家計,媽媽三姐妹”無王管”,最喜歡到長洲碼頭那邊逛來逛去。結果在颱風溫黛襲港、十號風球那天,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子,居然忙着蹲在碼頭看”撈浮屍”!──是的,十號風球把很多長洲漁民的漁船打翻,把人也捲進海裡淹死了。媽媽說,那時候看見煞白腫脹的屍體,一具具的被抬到碼頭停放,一點都不害怕,反而覺得興奮刺激又好奇。從此,小小心靈便根深蒂固的認定,颱風是會帶來浮屍的!

長洲還有一個蠻有趣的傳統項目,就一年一度在農曆四月初八舉行的太平清醮。太平清醮原為祭祀孤魂野鬼的傳統風俗,搶包山之外還有飄色巡遊。飄色巡遊每年會從島上小孩,選出一些樣貌神態俱佳的孩童,來扮演哪咤嫦娥等神話人物。這些三至五歲的可愛小孩,在飄色巡遊當天,站在竹架上由大人抬着遊遍長洲大街。姑婆說。當年我的小阿姨就被選中演飄色,外婆家裡興奮了好一陣子,可惜臨演出前一天,阿姨臉上無故長滿了痘痘,結果被撤消任務,小阿姨可哭慘了。

其實,根據我的觀察,長洲女子因為家中男子長時間在外謀生,又自小與山水為伴,性格往往強悍且崇尚自然。從我有記憶開始,就不斷被媽媽扔進海水裡學游泳。媽媽說,小朋友在媽媽肚子裡已習慣了水,媽媽從前也是被姑婆扔進水裡,才學會游泳的…

原載於《傳說我城》(香港: MCCM 出版,2012),頁142、143。

2012年7月18日星期三

《詞話詩說》--少數(2012.07.17)




2012年4月23日晚上,黃耀明在香港紅館《達明一派兜兜轉轉演演唱唱會》尾場破櫃而出,直白自己的「男同志」身份。接下來的好一段時間,香港媒體掀起了瘋狂討論「同志」以至平權議題的風潮。差不多同一時間,黃偉文為C AllStar 創作了〈少數〉,並破例在完成歌詞一刻、還來不及讓C AllStar灌錄成曲,即急不及待在微博發表心頭好。

如果我們把〈少數〉看作一份破格地明目張膽書寫「同志」這種「社會少數」的歌詞,倒不如回顧黃偉文創作系譜,不難發現性別議題原是黃系出品的大宗。在何韻詩的「性取向系列」(〈露絲瑪莉〉、〈再見露絲瑪莉〉、〈勞斯萊斯〉、〈光明會〉、〈查理淑儀〉等)以外,還有為側田所寫的〈命硬〉、薜凱琪的〈男孩像你〉、楊千嬅的〈零號〉等等。相對於其他香港詞人,黃偉文筆下的性別議題歌曲,寫法巧妙直接且往往成功「入屋」,不僅為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的書寫帶來更多可能性,同是亦為「少數」處境與平權議題創建出更大眾化的發聲平台。今回〈少數〉開宗明義,從「少數」的孤絕處境說起──

「你在某天 放逐到宇宙那邊 怪異眼光 圍住你似畫了圈 你問句天 路人避得那樣遠 哪有人願意 來站到你站那邊 何以 當你不普遍 人家 先覺得此人煩或厭 傲慢與偏見 人性中 生出了弱點 誰也在 這一生某段落 做過少數 誰都知 呼天不應 那種冷漠殘酷 誰一個 漂亮轉身之後 做了多數 又會 能待那孤軍更好」

〈少數〉首段講述了「少數」相對於「多數」的脆弱和受歧視的狀態,坦言當有人無論基於任何原因被歸為「少數」時,問題就出現了。「少數」可能因為文化或種族問題被孤立排拒,因此〈少數〉中所指向的「異類」,既可以是不同性取向人士,也可以是新移民、外籍傭工或少數族裔人士。更有意思的是,詞人在〈少數〉中點出了「少數」的普遍性──「誰也在 這一生某段落 做過少數」─也就是說人總有做弱者、處於弱勢的時候,但當我們擺脫弱勢行列、行有餘力,究竟會不會倒過來扶持尚在困頓中的「少數」呢?

也就是說,如果某人曾經是受盡白眼的新移民或「同志」,到了他日事業有成、成為大眾都接受的一號人物時,會否倒過來幫助現在正經歷他們過去的「少數」?明顯地,〈少數〉所張揚的其實是一種設身處地的平等精神──「誰會為 天空海闊 回頭 後退一步 誰也在 千夫所指裡頭 捍衛着城堡 即使我 只得 少數 但我 還是會不相信定數 要是有天 對調你倆位置演 你又會否 和異數說地說天 每度賑災 為同類禱告贈暖 對眼前異數 誰在雪天中送氈…」

在輕快旋律節奏中,〈少數〉一直嚴肅地步步拷問心靈,反問「每度賑災 為同類禱告贈暖 對眼前異數 誰在雪天中送氈」。的確如此,每逢海外發生天災人禍我們總不吝支持遙遠的陌生人,可是對近在咫尺的「少數」「異類」似乎總是鮮予胸懷。這種奇怪的厚此薄彼,恰恰折射了同理心的傾斜,大概較易認同「眼不見為乾淨」的弱者,寧願抱着安全適當的距離看世界獻愛心。於是,詞人在〈少數〉再進一步思考,如果今日的同理心能更平等無私地彰顯,明日真正的美好世界,將切切實實地為我們的下一代展開──

「到底為何 又和敵人示好 非因我 稱王的一天未到 誰若對人 夠人性 來日 你們 那兒孫都 將會 遇到 誰也在 這一生某段落 做過少數 誰敢將 他的本性 徹底 照實流露 誰當我怯懦 走出一步 讓我擁抱 若我 流落 對方的領土 誰會為 天空海闊 回頭 後退一步 誰會耐心的 開解世人 去放下屠刀 即使我 只得 少數 但我 還是以它抵抗命數」

綜觀而言,我深深的感到〈少數〉在黃系作品中的昇華,已不再停留在「為(同性)戀愛平反」(草蜢〈失樂園〉)、「我們還未得勝」(何韻詩〈光明會〉)或「福音不過是沒有出席過的聆訊」(楊千嬅〈零號〉)等苦大仇深的口吻。〈少數〉所貫徹的乃是從平等平權出發,寄予建構人類世界更美好更溫暖更有尊嚴的一種大同理想。走筆至此,忽然想起黃偉文是亦舒的書迷,亦舒曾經說過「與眾不同註定是不幸的」。是的,或許如此,但只有對「與眾不同」的朋友都抱有同理心,人間才有情味,世界才美麗。

〈少數〉

曲:Edmond Tsang@阿房宮
詞:黃偉文
唱:C AllStar

你在某天 放逐到宇宙那邊 怪異眼光 圍住你似畫了圈
你問句天 路人避得那樣遠 哪有人願意 來站到你站那邊
何以 當你不普遍 人家 先覺得此人煩或厭
傲慢與偏見 人性中 生出了弱點

誰也在 這一生某段落 做過少數
誰都知 呼天不應 那種冷漠殘酷
誰一個 漂亮轉身之後 做了多數
又會 能待那孤軍更好

誰會為 天空海闊 回頭 後退一步
誰也在 千夫所指裡頭 捍衛着城堡
即使我 只得 少數 但我 還是會不相信定數

要是有天 對調你倆位置演
你又會否 和異數說地說天
每度賑災 為同類禱告贈暖
對眼前異數 誰在雪天中送氈

#REPEAT#但我 還是會以溫柔上訴

到底 為何 又和 敵人 示好
非因我 稱王的一天未到
誰若對人 夠人性
來日 你們 那兒孫都 將會 遇到

誰也在 這一生某段落 做過少數
誰敢將 他的本性 徹底 照實流露
誰當我怯懦 走出一步 讓我擁抱
若我 流落 對方的領土

誰會為 天空海闊 回頭 後退一步
誰會耐心的 開解世人 去放下屠刀
即使我 只得 少數 但我 還是以它抵抗命數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7月14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香港劇場「驚唔驚」──談《驚爆》與《水俁安魂曲》(2012.07.13)




2012年是香港劇場發展卅載的標誌性年份。卅年來,香港劇場實驗過的各種演出形式和內容亦如恒河沙數。作為觀劇逾十載的職業觀眾,時至今日已很少會遇到令人「好驚」的作品,較早前前進進「新文本運動2012」的莎拉‧肯恩《驚爆》,卻令身旁的友人完場後直問我:「你驚唔驚呀?」我相信朋友所以會認為「好驚」,大概是莎拉‧肯恩《驚爆》所呈現的主題因子如戰爭、爆破、性暴力、口交、吃人場面大雜燴,再加上李鎮洲決定「逼真」地搬演,恐怕還是會令不少觀眾感到「好驚」。

《驚爆》舞台用一排椅子凌空架起的地板,地板上供着一處酒店客房的場景,房中有一對男女──中年男人和年青女子,女子看起來還有點智力問題。《驚爆》藉着酒店客房的困鎖空間,將種種裸體、手淫、愛撫通通都演出來。近距離演出的結果,使得坐在觀眾席首行的觀眾,與脫光光的男主角之間只餘一英呎。男女角力的過程中又大量出現粗口和暴力,力圖帶出男要駕馭女,女則負隅頑抗的強弱懸殊。然而,《驚爆》最大的轉折在於女子逃離現場後,一名士兵的闖入。該名持槍的英格蘭士兵,不斷蹂躪來自威爾斯的男主角,最後更將之雞姦及挖眼,末段負傷的男主角為求生存,更不惜吃掉女主角手中的嬰屍…。一系列的片段,都似乎在在鋪陳出一個赤裸、強弱不斷逆轉、弱肉強食的世界。

不少相當熟悉莎拉‧肯恩作品的朋友,認為《驚爆》在莎拉‧肯恩創作系譜中或者算不上是最暴烈的,港版《驚爆》與莎拉‧肯恩所身處的歐洲殘酷劇場相比實屬小兒科。可是,我更關心的是導演李鎮洲為何選擇以「逼真」、「實演」的手法來呈現一個是非顛倒、原始獸性的「人相食」世界。導演所追求的「逼真」,似乎過於沉迷官能刺激和視覺效果,而渾忘了《驚爆》所隱伏的社會、族群、乃至宗教問題的探索。首先,《驚爆》的男主人公其實是一名報刊記者,那麼,他究竟如何看待當下發生的社會衝突以至動亂?一名中年男子與一名輕度弱智少女以性為目的的操縱關係,又如何彷彿「合乎倫理」地發生?更重要的是,英格蘭與威爾斯之間的微妙族群關係,到底如何驅使士兵要殘酷對待男主角。這都是《驚爆》中,相當重要但又似乎輕輕放過的課題。

《驚爆》也很容易令人聯想起,早前剛於演藝公演過的莎劇《泰特斯》。被稱為最殘酷莎劇的《泰特斯》,在鄧樹榮多番實驗下出現了典型話劇版《泰特斯》、形體劇場版《泰特斯2.0》和半露天劇場版《泰特斯3.0》。其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形體劇場版《泰特斯2.0》,就是敢於把殘酷故事情節、暴力情色場面,簡化到純粹以演員形體搭建,再加上說書人的間離,造就出「熱場面冷處理」的更深刻的人類獸行圖譜。準此,我在席上一直想像《驚爆》在李鎮洲的「熱場面熱處理」外,其實可能還可以有着「熱場面冷處理」的選擇。正如已有評論人討論《驚爆》「愈想逼真便愈假」的搬演問題,因此「熱場面冷處理」未許不能開拓出更大的想像空間。坦白說,《驚爆》中若干的裸露場面,也大可不必延宕。在剪裁和調度上,《驚爆》耗掉太多篇幅鋪陳三人角力和粗口橫飛,註定最後發生爆破後的沉澱和反思的瞬間,只能匆匆而過。反而舞台上最巧妙的裝置,竟然是「一排椅子凌空架起的地板」被炸掉後下陷,很快便很精確地形塑出「淪陷」的感覺。這一刻,轟的一聲,我才有點「好驚」。

如果莎拉‧肯恩《驚爆》中的「惡」始終還是比較虛,同月上演的龔志成「多媒體無限系列」音樂劇場《水俁安魂曲》的災難反而真的是「熱課題冷處理」。

水俁市為日本九州熊本縣最南端的城市。過去以日本四大公害病之一的水俁病的發生地而聞名。1956年左右於熊本縣水俁市附近發現了一種奇怪的病。這種病症最初出現在貓身上,被稱為「貓舞蹈症」。病貓步態不穩,抽搐、麻痺,甚至跳海死去,被稱為「自殺貓」。患者亦由於腦中樞神經和末梢神經被侵害,輕者口齒不清、步履蹣跚、面部痴呆、手足麻痺、感覺障礙,重者神經失常,或酣睡或興奮,經常身體彎弓高叫,直至死亡。這種就是日后轟動世界的「水俁病」,為最早出現的由於工業廢水排放污染造成的公害病。「水俁病」的罪魁禍首是當時處於世界化工業尖端技術的氮生產企業,結果卻給當地居民及其生存環境帶來無盡的災難。

在龔志成的舞台上,由松島誠以舞蹈跳出漁夫兼傷痕者的創傷,森下真樹演出呆滯哀傷的母親。最好玩的是串演企業家的邱頌偉,竟然是全劇最陽光唱出「建設世界」的《屬於》,高歌奮進地「唱好」工業文明。而在水俁市受災歷史圖片、大自然海洋的液態投影片段和莫蔓茹金敏靜的淒怨人聲哀號下,工業文明所許諾的黃金世界顯得尤其虛妄。惟有人類因為工業文明所遭受的痛苦才是真實的。結果《水俁安魂曲》以CHIARA KUNG飾演的乩童行走於天地間,溝通着過去未來(時間);哀傷母親森下真樹坐臥於透明水缸,意味着人與世界的寬恕與和解(空間)。說穿了,從亘古以來的時間空間,人與自然都應該是一體而非互相傷害。相對而言,《水俁安魂曲》的留白和沉靜,反倒種下我們對人類文明侵害自然的反思種子,「熱課題冷處理」原來已足以冷得讓你倒抽一口涼氣。香港劇場世界,不必「好驚」已打開思考的天空。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藝粹版,頁30。



2012年7月3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睜開眼(2012.07.03)



早前達明一派重組開唱,我在別的媒體就曾談過(香港)樂隊,在(香港)流行音樂史上的特殊意義。打從六十年代THE BEATLES樂隊文化風靡全球,積極反戰、宣揚愛與和平,同是流行歌手,樂隊也彷彿順理成章地被賦予社會代言人的特殊身份。在THE BEATLES風潮影響下,六十年代的香港也出現了LOTUS等樂隊;可是要到七十年代,香港才有兼擅演唱中英文歌曲的單位如溫拿。然而直至1984年,香港誕生郭達年的黑鳥和馮禮慈等的蟬,兩者同於1984發表專輯《東方紅/給九七代》、《大路上》大碟談九七談家國社會。自此以後,香港樂隊小島太極BEYOND達明一派都熱衷書寫社會憤怒吶喊,因緣際會也造就了當年「樂隊詞人」如林夕陳少琪劉卓輝周耀輝等浮出歷史地表。

晚近的KOLOR和RubberBand或顯或隱地接棒以歌曲回應社會。KOLOR發起每月十四日都在網上上載一首新歌的「月事計劃」LAW OF 14,拍夥「雷詞詞人」梁栢堅,發表〈天地會〉〈賭博默示錄〉〈獵鹿者〉等談華爾街佔領運動、光怪陸離的香港社會現象乃至國際大勢的歌曲。RubberBand則走溫和小清新路線,與之合作無間的女詞人TIM LUI,更是RubberBand這「全男班」樂隊的靈魂人物,先後寫出〈小涼伴〉〈發現號〉〈囍宴樂隊〉等溫婉地批判現實、灰中帶光的雅致小品。近期更有TIM LUI與RubberBand合寫的〈睜開眼〉。旋律輕快調子輕鬆的〈睜開眼〉,其實相當直接地勾勒出香港社會浮世繪──

「沒意識 學會了 蒙住兩眼 迷信煙花未散 沒記憶 學會了 蒙住耳朵 派對裡任意高歌 斷了的山脊線 鍍了金摩天背面 舊老區給拆建 自在遊客買下千噸客船 誰在劏開房中幾晚吃不夠吧 誰在K房通宵倒了幾多菜渣…在這刻 睜開眼 來睜開眼 風光卻失落消散 在這刻 若見證 混濁廢氣瀰漫 誰合上眼 」

較早前本欄談RubberBand〈囍宴樂隊〉時,曾謂TIM LUI善於用正面寫負面,〈睜開眼〉卻在全詞開端便單刀直入,點出社會大眾麻痺了的神經、盲目相信紙醉金迷的社會表象。〈睜開眼〉藉着「蒙住兩眼」「蒙住耳朵」診斷出都市人冷漠短視的通病。有意思的是,「蒙住兩眼」「蒙住耳朵」儼然是BEYOND〈長城〉「蒙着眼睛」「蒙着耳朵」的跨時代遙遠呼應。而〈睜開眼〉所努力勾勒的清明上河圖,銘刻了近年香港的社會變遷──舊區重建、貧富懸殊、驕奢浪費、空氣污濁等,一時間令人非常諒解社會大眾為何總是「沒意識」「沒記憶」,似乎只有視而不見,才能在酷殘世界硬撐下去。

現實縱然千瘡百孔,可是冷眼熱心腸的RubberBand歌曲總是灰中有光。我們所以熱愛香港這片土地,就是因為香港畢竟是個講求「努力-回報」、憑個人力量打拼「上流」的東亞城市;即使經歷八九十年代的移民潮,最後不少香港人都選擇回流「獅子山」。因此〈睜開眼〉強調香港與其困惑於近年所謂的風光不再,倒不如好好體會本土的美好,更要勇於「睜開眼」直面自身的不完美──

「尚懂得公正 尚靠每雙手拼命 做假的不買帳 尚在夏季那夜燭光照樣 寧願抽身搬家飛到遠方避世嗎 回望那獅子山 還是會牽掛…在這刻 睜開眼 睜開眼 風光卻失落消散 在這刻 若確信 並未到了大期限 睜開眼 若這曲 被禁了 絕唱了 旋律給消滅了 樂器都弄碎了 全部唱機燒了 也會化做野火燒 自這天 睜開眼 睜開眼 時候總不為晚 就覺醒 面向這 現實世界 無懼 睜開眼 」

更有趣的是,近期受到較多注視的KOLOR和RubberBand,彼此的曲風詞風幾乎完全相反、各走極端。KOLOR的旋律多高亢憤怒、梁栢堅的詞更大有詰屈聱牙的詩文古風;恰恰相反,RubberBand一直熱衷於folk rock的輕軟溫暖,TIM LUI筆下的詞亦平白如話。當然,以KOLOR和RubberBand為代表的「Band Sound回歸」能否再創八十年代的樂隊盛世尚拭目以待,但樂隊之於「樂隊詞人」的確又有着微妙的互動關係。回到〈睜開眼〉,適逢香港回歸十五周年,既然我們都愛香港,香港,讓我們一起「睜開眼」吧…。

〈睜開眼〉

曲:偉@RubberBand.正@RubberBand
詞:RubberBand.Tim Lui
唱:RubberBand.雷柏熹

沒意識 學會了 蒙住兩眼 迷信煙花未散
沒記憶 學會了 蒙住耳朵 派對裡任意高歌
斷了的山脊線 鍍了金摩天背面
舊老區給拆建 自在遊客買下千噸客船
誰在劏開房中幾晚吃不夠吧
誰在K房通宵倒了幾多菜渣
沒意識 學會了 蒙住兩眼 迷信煙花未散
沒記憶 學會了 蒙住耳朵 派對裡任意高歌
在這刻 睜開眼 來睜開眼 風光卻失落消散
在這刻 若見證 混濁廢氣瀰漫 誰合上眼
尚懂得公正 尚靠每雙手拼命
做假的不買帳 尚在夏季那夜燭光照樣
寧願抽身搬家飛到遠方避世嗎
回望那獅子山 還是會牽掛
沒意識 學會了 蒙住兩眼 迷信煙花未散
沒記憶 學會了 蒙住耳朵 派對裡任意高歌
在這刻 睜開眼 睜開眼 風光卻失落消散
在這刻 若確信 並未到了大期限 睜開眼
若這曲 被禁了 絕唱了 旋律給消滅了 
樂器都弄碎了 全部唱機燒了 也會化做野火燒
自這天 睜開眼 睜開眼 時候總不為晚
就覺醒 面向這 現實世界 無懼 睜開眼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ps. 有鑒於本欄"詞話"有被抽稿前科, 故此本期要寫rubberband"睜開眼"時, 刻意不在文中解讀"自在遊客買下千噸客船"、"尚在夏季那夜燭光照樣"和"若這曲被禁了絕唱了旋律給消滅了"幾句, 一切讓讀者自己領會--我的任務是要這首詞全文被刊載被言說,出到,託賴今次ok。
http://paper.wenweipo.com/2012/07/03/WH1207030005.htm